九 西门庆脑袋上的簪子
西门庆把孟玉楼娶进门,收拾出三间西厢房给她住。玉楼自己带了两个丫鬟兰香和小鸾,并一个小厮琴童。接下来洞房花烛,作者只说西门一连在玉楼房中歇了三夜,具体性事只字不提。这说明《金瓶梅》里的性场面是为剧情、人物、主题量身而定,没有宣淫的意图。当然,这是老生常谈,我们以后就不啰嗦这个了。另外这个略写也从侧面反应出作者的写作倾向:他认为西门和玉楼的性事在道德、伦常和礼法等层面属于正常行为;而只有在人物对道德、礼法越界或冒犯时,作者才会大作文章。
这里有一处留白:前面说过,薛嫂和西门庆都撒谎说要找一个当家的娘子,而人家正房月娘就在屋里坐着呢,不知玉楼给她磕头时会作何感想。
这里我们又一次看到前面薛嫂提的拔布床:东京陈宅催娶西门大姐,西门庆一时来不及准备,就将玉楼的一张南京拔布床陪了过去。格非曾在他的《雪隐鹭鸶》中强调南京、苏杭、淮阴一带所指代的南方是整个帝国的经济与文化中心。所以将床与南京连在一起,和当下把香水与巴黎连在一起是同样道理;这同时也侧写一笔西门庆攀图这门亲事的势利。所谓文心玲珑,一床多用也。当然,现在是诸事兴旺发达;等日后陈宅罹祸,西门家败,我们再仔细追究这张床的下落。
接下来作者又把线头往水浒的方向去搓,转而写金莲了。这么写的冒险之处在于有的读者可能会被绕晕,进而失掉耐心;好处则在于整体的布局:不这么写,就无法凸显金莲的相思之苦,没有相思之苦,就没有后面撕扇子撒泼发醋,也不会有日后的癫狂刻毒。娶孟玉楼的这个波折,实是给金莲的人格发展做铺垫。后来李瓶儿嫁到西门家生出的波折,也有这个妙处。
潘金莲自小歌妓出身,对情歌小调自然敏感。所以作者用了一阕词,并一首《山坡羊》,表现她的相思之苦。这还不够,作者又让她用红绣鞋打相思卦,这在当时是一种习俗,即用红绣鞋来掷筊问神,以测心上男子对自己的情意,大致相当于今人看星座匹配不匹配。这些都属正常的小儿女式的痴情,不正常的部分作者就用武大的遗孤迎儿来体现。话说这日小潘又做了一笼肉角儿等西门庆来吃,结果阿庆没等来,一掀锅肉角儿倒少了一个,便问迎儿:
“那一个往哪里去了?”
“我并没看见,只怕娘错数了。”
“我亲数了两遍,三十个角儿,要等你爹来吃。你如何偷吃了一个?好娇态淫妇奴才,你害馋痨馋痞,心里要想这个角儿吃! 你大碗小碗吃捣不下饭去,我做下孝顺你来!”
便不由分说,把这小妮子跣剥去身上衣服,拿马鞭子打了二三十下,打的妮子杀猪般也似叫。
“你不承认,我定打你百数!”
“娘休打,是我害饿的慌,偷吃了一个。”
“你偷了,如何赖我错数?眼看着就是个牢头祸根淫妇!有那亡八在时,轻学重告,今日往那里去了?还在我跟前弄神弄鬼!我只把你这牢头淫妇,打下你下截来!”
打了一回,穿上小衣,放他起来,分付在旁打扇。打了一回扇,口中说道:“贼淫妇,你舒过脸来,等我掐你这皮脸两下子。”
那妮子真个舒着脸,被妇人尖指甲掐了两道血口子,才饶了他。
眼下金莲折磨迎儿和日后虐待房里丫鬟秋菊如出一辙。又是淫妇,又是马鞭,又是掐血口子,联想到金莲情欲灼烧而不得满足,难免有一种变态发泄的意味。
但毕竟阿庆消失的太彻底,活像昨夜的一阵疾雨,来的快走的更快。就为这么一个雨一般的男人,小潘亲手鸩死了前夫(雨先生也没闲着,这几天又娶回家一个寡妇),她有没有悔恨?有没有惶恐?有没有绝望?别忘了折磨小潘的还有高涨、炽热、永远不会饱足的情欲。这些因素叠加在一起,让这个行事乖张、视道德如无物的女人变得刻毒甚而癫狂。这还只是开始,潘金莲的变形记我们日后自会领教。
作者大概觉得即使这样潘金莲也没写通透,便紧接安排西门家头号小厮玳安登场。这玳安彼时还是个少年,英俊,奸猾,霸道,一个青春迷你q版的西门庆,Simon King1.0,所以自恋无比的西门庆很很器重他。前面金莲刚刚折磨完身边的人,我们再看看她如何与西门家的头马打交道:
妇人叫进门来,问道:“你爹家中有甚事,如何一向不来傍个影儿?想必另续上了一个心甜的姊妹了。”
“俺爹再没续上姊妹,只是 这几日家中事忙,不得脱身来看六姨。”
“就是家中有事,那里丢我恁个半月,音信不送一个儿!只是不放在心儿上。有甚么事?你对我 说。”
那小厮嘻嘻只是笑,不肯说。妇人见玳安笑得有因,愈丁紧问道:“端的有甚事?”
“只说有椿事儿罢了。六姨只顾吹毛求疵问怎的?”
“好小油嘴儿,你不对我说,我就恼你一生。”
这便是活脱脱的潘金莲:打相思卦,唱山坡羊,蒸肉角儿,掐迎儿,最后跟小厮嫣然一笑,“我就恼你一生”。这女人要从书里走过来你能招架得了么。玳安是招架不了,所以把西门娶玉楼的事情都跟“六姨”交代了。金莲“由不得珠泪儿顺着香腮流将下来”,小帅哥玳安跟着慌了,说的话叫人喷饭:
“六姨,你原来这等量窄,我故此不对你说。”
结果是金莲用一碟肉角儿和几十文钱做小费,委托玳安给西门捎带一首她一挥而就的情书《寄生草》。数年后,潘金莲又给另外一个男人写了一首《寄生草》;他叫陈经济,是西门大姐的丈夫,西门庆的女婿。
可惜西门庆是个没有文化也不把文化放在眼里的商人。他从来不会以情趣的角度来看待女人。对于他来说,脱衣上床就是和一个女人的终极。别说《寄生草》了,就是寄生虫,到大官人那里也无非是酒肉穿肠泥牛入渊。潘金莲不得已,又得找王婆;而劳动王干娘的代价则是一根金簪。台湾的侯文咏从这根簪子窥见了金莲的窘迫和绝境。
王婆收了簪子,果然找来西门庆。小潘嗔怪撒娇,作者又开始用簪子做起文章:
妇人又向他头上拔下一根簪儿,拿在手里观看,却是一点油金簪 儿,上面笈着两溜字儿: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却是孟玉楼带来的。妇人猜做那个唱的送他的,夺了放在袖子里,说道:“你还不变心哩!奴与你的簪儿那里去了?”
西门庆道:“你那根簪子,前日因酒醉跌下马来,把帽子落了,头发散开,寻时就不见了。”
我们发现那时候簪子能不少,除了头饰,还可做定情信物。几十回文字下来,西门官人的脑袋上插了许多根簪子:有娼妓的,有大小老婆的,还有被人老婆的,不一而足,活像维和的多国部队,插了各国的旗帜。所以郓哥真不用为了一点小费而去抓西门官人的奸,他只要天天跟在庆的后面捡簪子就差不多了。
值得一提的倒是金莲对玉楼这根簪子的误会:小潘以为和她抢阿庆的是一个烟花女子,殊不知真正拽住情郎的是一个有钱的寡妇外加一门攀到东京的亲事。对于包括西门庆在内的多数男人,实实在在的利永远排在首要,女人只是名利场鸣金收兵顺带扛回床上的战利品。这是男人天生的动物性。看看非洲草原上的公狮子是先圈领地还是先找母狮子就知道了。所以小潘在小事上虽聪明狠辣,但在对男人认识上却天真的一塌糊涂。
还有,大家千万记住孟玉楼的这根簪子,后头我们还会见着。兰陵笑笑生可以用一张床写出一段人生,那么一根簪子在他手里照样藏得下一个春秋。
除了簪子,小潘还从庆那里扯出一把金扇,撕了。阿庆说这是我兄弟卜志道的,当然是呼应第一回热结十兄弟的线头。有趣的是这扇子上面多是“牙咬的碎眼儿”,所以到底是卜志道还是另有其人,纯用云山雾罩的笔法。古代文人可能觉得美人撕扇这事儿挺美好,日后曹雪芹也让他娇滴滴的晴雯华丽丽地撕了一把。
小潘那时毕竟对阿庆可动了几分真心。不然她一个寡妇,苦等西门不来,为何不街上找个男人解解闷?这一点田晓菲看得很准:金莲这点真情跟日后她在西门家里的荒唐形成对照。
小潘当时对西门到底有多好,看看她给西门准备的生日礼物就知道:
却是一双玄色段子鞋;一双挑线香草边阑、松竹梅花岁寒三友酱色段子护膝;一条纱绿潞绸、水光绢里儿紫线带儿,里面装着排草玫瑰花兜肚;一根并头莲瓣簪儿。簪儿上笈着五言四句诗一首,云:奴有并头莲,赠与君关髻。凡事同头上,切勿轻相弃。
鞋子、护膝、兜肚这都是贴身物件儿,表示俩人关系亲近;至于“岁寒三友”更是微妙。三友者,松、竹、梅是也。小潘自然想借用松竹表达天长地久的期盼。而传统意象来讲,三种事物合在一起又是清廉洁白品德高尚的代言,自命清高的文人喜欢在书房里挂这种玩意儿。联想到庆和金莲的通奸及谋杀,这岁寒三友的讽刺就既毒,又妙在不露声色。至于庆的脑袋上又多出小潘一根簪子……well,多就多吧,反正大官人脑袋上簪子林立,多一根不多,少一根不少,所谓城头变换大王旗是也。 生日礼物还不算,最绝的是金莲居然在这时候又想起了迎儿:
妇人教迎儿执壶斟一杯与西门庆,花枝招扬,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 那西门庆连忙拖起来。
彼时迎儿只是一黄毛丫头。假若不幸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是不是今晚就要在王婆土炕上3P?武大何在?武二何在?这一句冷嗖嗖的,夹杂在一篇儿女情长的文字里,可谓锥心之笔。
小潘如此煞费苦心,西门庆乐呵呵的自然高兴,当晚就留下来,“二人尽力盘桓,淫欲无度”。接着镜头一切,武松武都头,要从东京回来了。原本看热闹的邻居立刻紧闭家门。还是王婆打发了武松,回来给西门和小潘报信。写到这里,我们才发现前面小潘讨好西门、乃至折磨迎儿、调笑玳安的文字都是必须的。不但写了小潘和西门,还可以和武松归来相互补充:唯有西门喜欢金莲+武松归来这两者同时成立,王婆才能合情合理提出让阿庆娶小潘过门。孙述宇曾说《金瓶梅》文体啰嗦,我却觉得不肥不瘦,该写的一笔不少。当然,这里也有王奶奶惧怕武松的成分,她也怕事情败露。我们看到小潘和西门上床容易,但结婚难。最后婚到底是结了,却是为了避祸,何其伤也。
接下来报恩寺超度武大一节文字轻狂,讽刺浮夸。假如《金瓶梅》通篇都是这般戏谑,不要说伟大,连打动人心都做不到。好在它不是。
顺着报恩寺僧人们偷窥的目光,我们第一次看到作者用相对写实的笔调描写阿庆和小潘的性事;再联想到第一节玉皇庙里热结十兄弟的荒唐场面,我们似乎觉得作者对宗教——当时的佛、道——持批判否定态度。日后的解读者如侯文咏,亦形容《金瓶梅》是一个“没有神的国度”,可孙述宇又把自己的评论起名为《平凡人的宗教》。那么兰陵笑笑生对宗教——这样一个古典文学必须面对的题材——到底持什么态度,且容我们日后细细品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