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里还有一样东西。”杰森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这是我草拟的‘捐精意向书’。希望你可以签个字。”
百合又是一惊,脑袋轰地一下像炸开锅。慢着,慢着,事情怎么随时都在出乎她的预料?难道,他跟她,只是关于精子和卵子的故事?不会,肯定不会……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
“不要紧张,百合。我的独身主义思想形成已久,我不想以后孩子成为你要挟我结婚的砝码。可是,我可以考虑做你小孩的教父。”
百合的脸抽搐着。她不清楚自己的脸是如何变成这种抽搐状态的:是两星期以前的失落了然后半小时前的突然快乐了?还是突然快乐了现在又突然失落了?或者,快乐和失落此起彼伏不分上下?她把脸背了过去,遮掩着难过的心。“我考虑一下下,好吗?”她嗫嚅。
从跟王斌在一起开始,她就知道自己是爱情的奴隶,为了他自然地就改变了少时不结婚之固执,而后为了留住他再去怀孕、然后打胎;其后,找寻了那么多年,她又找到了第二个主人,变成了麦克的奴隶,为了他拼了命地想怀上孩子,跟他组建一个他梦想的完整的家;现在,她则完全糊涂了,自己究竟应该做一个爱情的奴隶,还是生育孩子这个想法的奴隶?爱情随时可能飞走,孩子也可能不会再被赐予。哪一个奴隶的胜算更大,更为长久?
王斌没能让她选择,麦克也是如此。今天杰森的半妥协,已经比两星期前的“二选一”恩惠了。至少杰森暂时地让她同时做上这两个奴隶。她决定让自己大度起来,她要感谢杰森的“慷慨”。
她转回身来,脸上朝杰森挤出一些笑容。用了十秒钟把合同扫了一遍,百合拿起笔,把名字签了上去。
最近几个月来,百合每三天就去中医那里针灸卵巢部位,调整好身体和荷尔蒙。刚签完字的那些日子,把握时机与杰森做爱之时,百合的心情还有些不平,觉得自己似乎卑贱地在向人借种。她甚至在想象,几十年前,自己的母亲,还有杰森的母亲,她们那时是何种心情?生平第一次,百合产生了询问母亲当年那个秘密的冲动。她当年跟那个男人之间有爱吗?她跟他在做爱或者性交之时,她享受吗?不安吗?觉得卑微吗?
和杰森相识的这半年来,百合也对“自私”这个词有了全面的理解。几个世纪之前的社会,每个人都得按照同样的生活轨迹和规则去生活,去结婚生子,否则就成为异类,或被耻笑,或被嫌弃。现今的世界提倡的则是个性的张扬和解放,不规则就是规则。
杰森和百合都觉得为父母的“自私”心而付出过代价,甚至还在付出。但是,若把自己放在当年父母的位置上,自己所做的会否不同?还有现在的杰森,经历过长时间逆境与挫折的杰森,他不愿意结婚生子,你又能说他自私吗?他至少还愿意帮助自己,这比去精子银行花费大量时间精力金钱去挑选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然后把那冰冷的精子液体取回家倒进自己的阴道舒服、简单好几倍吧!所以无论从大处还是小处上说,杰森为了帮助她怀孕所做的这些妥协是值得她感恩的。
在床上,百合常常望着杰森出神。每次抚摸他柔软的亚麻色头发,还有他俊俏里带有不羁的脸庞,百合的心里就升腾起一种疼爱之感。这时候,她会把他的头枕在自己的胸脯上,断定他肯定也是很爱她的。她也想象着生了孩子后的情景:孩子在她胸脯上静静地吸着奶,一旁的杰森定会变得无比温柔,因而愿意成为孩子的父亲,跟她结婚,和孩子成为一家人。想到这里,她幸福地去亲吻杰森的脸庞和嘴唇,她坚信做爱做出来的孩子一定更可爱。
“捐精”那前前后后的过程里,百合满怀温柔,郑重其事;杰森却诸多搞怪,四两拨千斤。有时候百合的排卵期正巧赶上新一期杂志的出版前夕,社里异常忙碌。为了在这短短的两天尽量多地接受精子,百合抓紧晚饭时间去杰森工作室“配种”,然后准备晚些再回去杂志社加班赶稿。做完爱、随眼朝窗外一瞥,黯淡下来的天色浓浓地包裹着百合的无限柔情,她挣扎着想找衣服穿上却又对杰森的温柔乡万般不舍。把衣服重又扔回沙发的百合叹气之际,耳畔忽然响起杰森唱出的随意又滑稽的英文歌:“Should I stay or should I go?”,“我应留下还是闪?”
“亲爱的,告诉我,我应留下还是闪?如果你说属于我,那我就该留下来……
“要是我离去,我觉得挺难;要是我留下,我觉得挺烦。所以来吧告诉我,我应留下还是闪?……”
百合听得哭笑不得。杰森唱歌原本很有天赋,但他这次有点儿不着调的歌唱以及与此情景那么相融的歌词,让百合以为这是用来取笑她的即兴创作呢。杰森掏出手机播放原唱视频,原来这是一首摇滚曲,而原唱者也是这么故意不着调。一边看着视频,百合也禁不住边笑边跟着唱了起来。
“……你总是作弄、捉弄、戏弄,我跪在地上你就舒坦……这优柔寡断烦死我,你若不要我,就让自由要我……所以来吧告诉我,我应留下还是闪?”
有时,百合头一晚算准时间,让杰森次日早上7点以前叫醒她,以做本月的最后一次怀孕交配。天色渐明,睡眠不好的百合睡眼惺忪,求杰森再让她睡二十分钟。时间眨眼功夫就到,百合耳边响起杰森的歌声,是让农民伯伯早上太阳升起时播种施肥的歌,轻快而带有乡土味的旋律让百合从梦中笑醒。
“快快醒快醒!太阳正升起;刚刚好刚好,播种时间到……”杰森剥开百合的睡衣。
杰森说这首歌是他母亲年轻时每天早上从收音机听到的一首广告歌,而这首歌也成了母亲把小杰森从梦中敲醒的必备工具。
“亲爱的,我觉得你母亲是个又坚强又好玩儿的人,至少在你的漫画里如此。”百合说,“她现在怎样了?你最近跟她联系了吗?”
杰森没有回答,代之以亲吻了一下百合,然后起身朝外面的工作室走去。
回来卧室时,他的手上拿着一张最近刚画的漫画草稿,是关于百合和她母亲最近刚开始的比较频繁的电话联系。
浩瀚的太平洋两边,现时的百合和佝偻着背的老母亲遥远地相视着,脸上带有含蓄的笑意;画纸的右下角是青少年时代的百合和年轻些的母亲,她俩相隔着一条很窄的溪流却互不理睬,各自在溪流两岸背对而坐。
“谢谢你画这张漫画,亲爱的。我好像有点儿忘了母亲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在我心里,她的样子似乎一直都停留在她年轻的时候,那些和爸爸吵架的年月以及我上高中的那两年。都是好凶的模样。”百合叹了口气,“她真的老了。我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儿惭愧。"
“不过,我发觉你把我母亲的脸画得有点儿不一样,好像……好像有点儿你母亲的样子,那张两年前感恩节你们坐在饭桌前照的相片?”百合拿着漫画仔细端详,“你也想你老妈了吧?”
“是吗?像我妈?哎呀,我也忘了我妈是什么模样了!”杰森现在的“哎呀”用得是越益贴切了。他亲了一下百合的嘴,说道:“亲一个,两个臭味相投的人,可以把自己老母的样子都忘掉。”
他一边下床一边问道:“小红点儿,我洗澡后就去跑步,顺便买菜。你中午和晚上想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