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也是四十五岁生的我,而且也像你当年一样,是为了我爸的出轨而出的馊主意。她扎了一整年的针灸,把肚子都扎烂了。你也体验过吧?哦,我姐在我出生前几年车祸去世了。不过我和我妈最终也没能保住我爸。男人都挺混蛋!好吧,我就相信你所说的吧:你的子宫条件不错,你也不会跟我抢我的孩子。”格格刻薄地说道,态度居高临下,“唉,算了吧,这次就算你运气好遇到了我,也算你的悔悟之心有了回报。我们签合同吧。”百合感觉这语气颇像一个颐指气使的地主数落长工或是贫穷的佃户。
慢着,身份是否弄反了?百合她才是把自己的土地租出去的老地主,而格格才是年轻气盛的佃户,虽然她每天只翘着二郎腿看着、玩儿着,全不用下地耕种,十个月后收成也全归她。可她终究得付钱租地的。这样想着,百合的怒气全消,反而对这幕情景有了喜剧性的观感。
“那你,不需要打长途再和你先生商量一下吗?”百合问。
“不用了,免得夜长梦多。对了,他只是我的未婚夫,我们会等我们的孩子能走路的时候做婚礼的小花童。”格格说,“他下个月过来供精的时候,咱们也不要告诉他你那些秘密。我最怕麻烦!”
百合点点头,微笑着。
“还有一事儿。如果怀孕期间又受到什么精神冲击了,这次你不会又擅自去把孩子打掉吧?”格格问。虽然还是气盛,但胜在气正,没酸味儿。
“不会,怎么会?我最认真的就是工作了。”百合忙不迭地回答。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的理论咱中学不都学了吗?这最后的怀孕机会,珍惜都来不及呢,小女孩儿的态度问题就别往心里去了。四十多年的血泪终于换来的这点儿人生智慧,此刻不用,还待何时?她用英文郑重地签下自己卑微的名字:Lily Li。李百合。
签完合同,格格轻握了一下百合的手,眼睛看着她苗条的身材和还算紧致的皮肤。
“还有,别怪我没提醒你,听说女人生完孩子以后胸部下垂,粉红乳头也变成两颗大黑葡萄,那下面也是松垮垮的,甚至还可能有产后忧郁症,这些你都想清楚了?”
百合没有回答,脑子里想的尽是农贸市场待售的那只老母鸡。人们喜欢吃的是肉质紧致的大公鸡或者鲜嫩的童子鸡,谁稀罕那些肉质又老又硬的老母鸡、那些被曾经孕育的鸡蛋吸干体内香滑营养的干身老骨头?老母鸡没人问津。她形只影单,孤零零地蹲在一旁。
小时候,百合的奶奶家养了只下蛋的老母鸡。看着那只老而臃肿、可爱尽失的老母鸡,百合稚嫩而孤寂的童心滋生着怜悯。每到奶奶家,百合就到处找老母鸡。“她下着蛋呢。”奶奶回答。小百合赶快跑去后院儿,从鸡笼里拾起温暖的白色鸡蛋,又轻轻抚摸了坐在干草堆上的老母鸡,心存感激。老母鸡从容镇定,眼不眨身不动,只是喉咙里轻轻发出了那不知名的“咯——”“咯——”“咯——”的声音。
连续几次,或被男人、或被命运抛弃的四十五岁之单身女人,乳头黑乎,下面松乎,或者市场受宠乎,这似乎不再是百合最为关切之事了。刚认识她那前陨石未婚未麦克时,百合就听他讲过他会选择某首歌作为他葬礼上的主题歌,他那时也就四十多岁。可对于现在的百合来说,那远洋码头身体分离的一幕定必还是她每天的访客,每晚临睡之前,清晨睁眼以后,每日两次,每次一小时,没完没了,风雨无阻。无奈之余还是叹息,她的精神受尽折磨。
“喂,你为什么不回答?你要反悔我们现在就反悔吧!”格格冷漠不悦的声音传来。
啪的一声,那远洋码头的身体突然断开了,像弹簧一样地抛向空中,直接跃进大轮船里;而此刻,地上的身体刹那间就轻松了一大半,缓缓瘫软在地上。百合恍然,感觉自己无力地瘫靠在椅背上。
“不不不!对不起,走神儿了。我最好的朋友走了……我终于把她送走了。我现在反而轻松下来了,不再回顾我们的过去,只会向前看,好好地做目前的工作,帮你代孕。”百合把背脊竖直起来,“对对,到这个年龄,我没什么可顾忌的了。我只想在我的子宫还有用时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谢谢你。”百合脸上堆出笑容。
“你看来也是个成熟守信的人。好吧,我去隔壁林女士那里了。”格格打开普拉达皮包,掏出唇膏盒,往嘴唇上添着香奈儿美丽的玫瑰色。百合看见皮包里有香烟盒以及大块儿巧克力。“对了,我也不会跟林女士提起你撒谎的事儿,免得又改合同又干嘛的,可能还得重新找代妈!我最怕麻烦了!而且我的一闺蜜还等着我回去参加她的婚礼呢!”格格拉了拉身上的华伦天奴黑色细羊绒大披肩,高贵地朝门口走去。
“对了,想问问你——”格格突然回头。百合微笑,等着她作最后的指示。
“你这条项链在哪儿买的?古董吧?” 格格看看百合戴着的镶有很多旧钱币吊坠的古铜色项圈儿,又把视线转移到她旧绿色的波希米亚裙子上。她今天学三毛一样绑了松松的辫子,化了淡妆,与这一身低调却又惹眼的衣饰完美地配合着。
这条项链是杰森送的唯一的礼物,价值五百块。他说与其所有节日、生日都花钱送些不三不四的便宜货,不如每年只买一样贵重而独特的礼物来得具有纪念性。
“喔。也算不上古董,一般来说,五、六十年代之前的才算古董首饰吧。这条是七十年代埃及复兴风格的钱币吊坠项链,是我刚分手的男朋友送我的。来处不明,对不起。”
“那你们要是没变成仇人的话,你就帮我问问他在哪儿买的吧!”格格说,语气变得轻快了一些。
“好,我会帮你问的。”百合微笑着回答。虽然对方的语气仍旧高傲,如同她身上那些价值好几千块美金的顶级名牌一样,但这条旧项链毕竟把她俩套近了一丁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