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从试管婴儿中心打来的电话,到如今还深深刺痛百合的心。她喉头一紧,跑去洗手间俯身痛哭。
杰森坐在沙发里,在画纸上零零碎碎地画着几颗精子还有卵子,卵子滴着泪。见百合坐了下来,他递上纸巾盒。第一次和杰森握手时百合感觉到的隐藏的温柔轻拂而来。
“对不起。或许伤痕愈新伤痛愈真吧。”百合用纸巾轻擦泪痕。
“女人都说不要相信男人。你看,引产后丈夫抛弃了你;试管婴儿失败后,未婚夫又抛弃了你。说个笑话,女同性恋的队伍还可以壮大。”杰森笑了笑。
“其实我不太清楚究竟是哪颗原子弹让我此时的世界暗无天日:是被男人抛弃,还是被青春荷尔蒙抛弃。”百合说,“可能我已经老了。哪有几个老人还整天忙着控诉男女之事?”
“是哪颗原子弹都罢了。”杰森道,“你要有兴趣,我可以免费分享同性恋的故事。是否当这是一种另类疗法都没关系,算是散散心,到你世界以外的地方走走看看,开阔眼界吧。”
这笔交易似已完毕,可以终结了。至少百合从小到大的人生都画在杰森的纸上或者就快呈现纸上了。失落感油然而生。她只能等到某一天,等杰森邀請她过去欣赏全部的漫画初稿。
第二个周末,杰森没有消息。第三个周末前夕,百合收到杰森的电邮,请她第二天傍晚见面,他当天休息,不用做侍应。百合舒了一口气,迷惑于这两周的等待和盼望的深层意义。凡是能画出温柔漫画的人,那画者的内心也定是温柔的。百合记得这句书上的话。她相信杰森酷傲的外表下深藏着一颗温柔的心。
百合不由自主地去花店买了一盆兰花送去,紫色的像丝绒一样的兰花傲然挺立却不失优雅。百合进门,诧异地见到一屋的星星点点的蜡烛和鲜花,画室已收拾出来,餐桌上是法式面包、沙拉、芝士和红酒等食物。
“我烤着羊排呢!等我们吃一阵沙拉和面包,羊排就外焦里嫩了。”杰森的蓝色眼睛在同色衬衫的映衬下闪闪发光。
百合向餐桌走去。她轻轻地、慢慢地从蜡烛中间穿过,似把蜡烛的温暖都吸收到心里。
看似有些吊儿郎当而且言辞犀利的杰森,其实是个精致的人。橄榄木菜板上的各种软硬芝士用无花果核桃糕以及葡萄等配食点缀,不同的芝士上还插着法国、意大利等国家的小国旗,国旗的反面是奶牛、山羊等芝士品种。他甚至还准备了几瓶不同种类的红酒,黑皮诺,梅洛,卡本内苏维翁,用以搭配不同味道的芝士。
沙发旁边的小桌上放着一张杰森和老年女人的合照,杰森说那是他母亲。每年的生日前夕,住在加州省府沙加缅度的她都寄来一张合影,让他生日当天放在桌上。这张照片里的杰森十五岁左右,五官俊美而细致,双眼透射出不凡的气质。
“噢,生日快乐!谢谢你的邀请!”百合很高兴,感觉到自己的重要,“你妈妈好像对你的要求不高呀,自己每年寄来合照,还只要求你放出来一天就够了。”
“我俩是冤家,从小吵到大。现在这样不冷不热的交往很合适。”
“你爸呢?”
“我爸……看来你得给我心理治疗了。”杰森笑了一下,“关于你的血缘父亲,他是总统也好,农民也罢,其实都不重要;对我来说,重要的是父母得对孩子的健康负责,他们得是健康的。”杰森喝了一小口酒,神色严肃,没有一点儿讥诮讽刺或玩世不恭的味道。
“我的童年故事:住在密西西比州的我母亲是个同性恋者,一个倔强的女同性恋,嗜酒如命。三十多岁时,饱受镇民歧视的她去了省府一段时间,每晚在酒吧里流连,遇上了一个顺眼的犹太男人,然后在酒店房间制造了我。回去小镇的她九个月后生下了我,然后带着我移居另一个小镇,开始了一个正常的‘寡妇’与儿子的单亲生活。然后,她又回到了她真正的正常生活当中。她女朋友对我家频繁的造访以及留宿让当地人开始猜测她的性取向。于是,一开始隔壁邻居对我们母子俩的同情就逐渐被歧视替代了。”
百合震惊。在地球的两边、两个迥异不同的国度,竟然发生着类似的人间故事!这血缘父亲之谜以及受过的歧视让百合倍感亲切。百合出国时,外婆请她多体谅母亲。父母结婚十年未能怀孕的错在父亲,有医院证明。可是不知是消息走漏还是聪明的群众由猜测变认定,还把不育等同于不举,于是各种嘴脸蜂拥而至:耻笑的,嘲笑的,同情的,报复类或者非报复类幸灾乐祸的;直接的,间接的,偷听到的,林林种种应有皆有。父亲的懦弱以及母亲的强势更成了父亲后来不举的成因之一。于是母亲与另外一个男人生下了她。至于什么样的男人,外婆没说,百合也不想问,她只是觉得父母不应该让自己出生,问题没能解决,大家还一起受苦受难。
回到杰森的故事。他的母亲至少是在迷离暧昧的酒吧与男人调了情,在舒服温暖的酒店与男人做了“爱”,也在不需要户口的情况下自由地移居了别处。而自己的母亲……虽然百合不知道那花生农民究竟怎样与母亲苟合了,母亲为什么要选择他,可户口和工作就是鸟笼,恶言碎语就是强烈的紫外线,那对夫妻困在笼里,受着百般的煎熬,相互间的内斗以及对孩子的苛责恐怕就是唯一的出气口了。百合忽觉母亲可怜。最近一次联系是几个月以前她母亲的生日吧?她决定明天致电问候。喝得面红头晕的她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瘫软在椅子上。
杰森扶起她,一起坐到沙发里。“我去给你冲杯咖啡吧,或者喝茶?我们才喝了一瓶,你就醉成这样!”杰森轻抚百合的脸。百合不由自主地把头向杰森挨了过去。“都是我一个人喝的,你干嘛不多喝点儿?”她呢喃道。
“没什么。我只是想清醒地欣赏你的醉态。”杰森笑了一下,然后亲了一下她的额头,“百合,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你是第二个我有感觉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