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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白桦树》第六章 十二月党人的妻子

(2017-03-08 02:26:20) 下一个

《北方的白桦树》

 

 第六章 十二月党人的妻子

 

课间的短暂休息结束后,我又开始了第二节课,然而居然又重复发生了那桩节外生枝的事情:我的讲台上又放着一张纸,还是上节课那名女学生写的,字写得很大,像幼儿园的孩子写的。

    “岳老师:

           我经过严重考虑,决定:还是跟你好!

                                         刘艺华”

同学们又是哄堂大笑。

我决定不再喊她站起来了,我不知道这名同学的精神状态是否正常,但如果继续喊她站起来给与批评,那将会极大地损伤她的自尊心。我平静地把她的纸条折叠好装进口袋,然后用严肃的口气对大家说,

“同学们,这件事既然发生了,我想利用一点时间向大家表态。我到这所学校来的时间不长,就收到了许多女同学给我的信件,我感谢同学们对我的厚爱,但我要对你们说,我不可能和任何一个女学生谈恋爱,因为我认为,师生感情是人世间最单纯的感情,我的任务就是传道授业解惑,不可能添加其他的内容。再说我今年才二十一岁,”我话音刚落,下面就一片“哟”的齐声尖叫,我继续说,“我不希望现在就触及这些问题。我也希望诸位珍惜这一段学习的时间,好好上进。谢谢。”

我话刚说完,台下又是一片掌声,只是我发现,鼓掌的全是男生,女生们只是有点尴尬地在笑。

我不想再耽误时间了,必须尽快地拉回到课堂教学上来。我等大家平息下来后说,我想在这节课的开始,用一点时间讨论一个问题,请大家踊跃自由发言。这个问题就是,在起义的关键时刻,是什么原因让这群起义者错失时机,导致了这场起义的彻底失败?

学生们都沉默着。

我想,他们大概从来就没有在课堂上发言的习惯,可我需要的是培养学生们具有勇于探讨问题的勇气和自由思考的能力。在我用了各种方法鼓励启发后,开始总算有了几位勇于吃螃蟹的学生起立发言了。我又一再地鼓励,后来发言的人越来越多,居然形成了一个争抢发言的踊跃高潮,然而令我吃惊的是,女同学发言的比例远远大于男生。

她们的发言内容实在是不敢恭维,它让我意识到眼前的学生其真正的知识水准还不能跟我们江南地区的初中生相比,回答的话当然是千奇百怪,不过一致的意见都是指责临阵脱逃的总指挥,比方“总指挥拉屎往回坐,撂杠了”,“那孬种胆儿贼小,最后吓趴了,尿裆了”,“代替的总指挥傻不愣登的,脑子还没长齐整呢,没开窍吧”,就连那位上课开始就向我大胆示爱的刘艺华也发了言,“我寻思吧,一准军官吧都有相好的,你说相好的不吭声,那军官们咋敢放手闹腾呢?”她的话当然再次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我知道这种讨论再继续下去绝不会离真理越来越近,但课堂讨论这种形式无疑对他们是极其有益的,也许这是他们一生中第一次参加课堂讨论,第一次面对公众来表达自己的自由思考,这于他们极有意义,哪怕结论是有瑕疵的。

我决定继续启发他们,让他们再转换一个角度来拓展自己的思路。我说“其实这个答案你们曾经学过了,我了解到,你们上学期就学过了鲁迅的作品,他有一篇短篇小说叫‘离婚’的,里面写了个很泼辣的乡村女子叫爱姑,她很有反抗性,在公众面前大骂自己的老公公是‘大畜生’,骂自己男人是‘小畜生’,但是在地位更高的乡绅七大人面前,她却败下阵来。你们想想,这是为什么?”

我讲到这里,突然同学们纷纷摇头,七嘴八舌地说,“我们没学过。”

“我们不知道,什么爱姑啊?”

我怔住了,犹犹豫豫地问“鲁迅总该学过了吧?”

“学——过。”他们拖长了声音答。

“不知道讲的是什么。”

这时,班长站起来了,他叫郑文颖,像女孩子的姓名。他是个长相很清秀也很干练的小伙子,我很喜欢他,他说,“岳老师,现代文学课上学期是讲到鲁迅,但讲得很少,再说课堂总是乱哄哄的,坐在后排根本听不见。”

他这一说,我想糟了,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贾若熙就坐在下面,这不是出人家的洋相吗?显然这里的教学状况比我估计的要糟糕许多。

我连忙打断了他的话,说“真不好意思,我不了解情况,作为大专的教学要求跟本科是不一样的。好吧,这个问题就留给大家做一个作业,下次上课时交上来。”

我布置完作业,又接下去讲了:

我现在要讲的就是后来发生的事情……

十二月党人起义失败之后,沙皇政府在彼得堡进行全城大搜捕。

在郊区的一座豪华的贵族宫殿里,沃尔康斯卡娅公爵夫人正站在窗前凝视着窗外覆盖着白雪的前院大门。她一动不动,美如天仙的面容蒙上了深深的焦灼。

“夫人,您该……”女佣卡佳在一旁小心提醒,但她也知道这样的话不会起作用,便把后半截话又吞回去了,只是焦急地恳求着,“夫人,公爵夫人,求您了,不要这样,整整一天了,您不吃不喝。万一,万一……再说,孩子……”说着她啜泣起来。

“哦,孩子?”沃尔康斯卡娅公爵夫人突然被惊醒似的掉过头来,“孩子怎么样啦?”

“孩子睡了,乳娘已经喂过了。我是说,您不该这么折磨自己”卡佳继续劝慰着主人,“我说夫人,您真的不用担心。沃尔康斯基公爵大人不会出什么事情。您想啊,公爵大人可是沙皇陛下的侍卫长,他可是沙皇陛下的重臣啊,陛下怎么可能会为一丁点儿小事怪罪公爵大人呢?您尽管把心放下。昨天陛下宣公爵大人进宫,这在以往都是常事,没准一会儿就回来了。”

“不,这一回不一样。”公爵夫人神色沉重,“我怕是凶多吉少了。卡佳,你还记得那一天舞会上我的裙子突然着火吗?当时我哭了,说,这可是个凶兆,果然后来就应验了那么多的事情……”

“不会的,不会的,卡佳绝不相信。再说了,令尊拉耶夫斯基将军大人还是卫国战争的大英雄,沙皇陛下最信任的就是令尊大人了。”

“哦,你倒提醒我了,我应该立刻去找父亲,是的,他的消息比我来得快。卡佳,吩咐车夫备好马车,我去找爸爸。请帮我照看好孩子,谢谢你了。我要快!”

一辆马车急速地载着公爵夫人奔驰而去,车后扬起了一片雪尘。

 

拉耶夫斯基将军的官邸。客厅里围坐着一家人,大家全都神色凝重。

拉耶夫斯基将军见女儿来了,对她说,“你总算来了。我必须告诉你,你的丈夫沃尔康斯基是俄罗斯的叛徒,卖国贼,你必须跟他立刻离婚。不,事实上,根据新的法律,你已经离婚了。”

“什么,我离婚了?爸爸,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沃尔康斯卡娅吃惊地问她的爸爸,“您不是不知道,根据俄罗斯的法律,为了维护贵族血统,贵族女子是不允许离婚的。”

“这条法律已经为了你们这几个人更改了,沙皇陛下要求凡叛乱者的妻子必须离婚。”

“为什么?”

坐在边上的哥哥激愤地插话说,“你的沃尔康斯基就是一个流氓,无赖,阴谋家!”

沃尔康斯卡娅脸涨红了,“哥哥,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当初可是你跟爸爸一定要我接受这个婚姻的。你说,沃尔康斯基公爵是世上第一美男子,妹妹你是彼得堡公认的第一美人,你们的婚姻是天作之合。爸爸您也说过,沃尔康斯基公爵家庭出身高贵,受过良好的教育,品德极其高尚。为这件事,我还跟你们闹过,我说,我还小,不认识他,我还说‘我不想当出名的美男子的妻子’。是你们撮合了我俩的婚姻。怎么才几天功夫,话全变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将军沉默了一会儿,“他被捕了。”

“什么?”沃尔康斯卡娅身体摇晃了一下,她扶着头,尽力使自己镇定下来,“据我所知,这场起义从头到尾他都没有给卷进去,凭什么?”

“我告诉你,”哥哥气愤地说,“就因为你的白痴丈夫从头到尾都在支持保护这群叛徒。其实你比我们更清楚,叛乱的真正领袖是特鲁别茨柯依公爵,是他起草了《起义誓言》,而你们,居然在最危险的时刻让他跟他的夫人在你们家中过夜。更重要的是, 你的丈夫完全不顾及你,我的妹妹,刚刚为他生了孩子,就把全家置于危险的境地,做出更为愚蠢的不可饶恕的行为。”

“告诉我,哥哥,他做了什么事让你们如此痛恨他?”

“你问爸爸。”

“爸爸,您能告诉我吗?”

爸爸沉默半晌,说,“沙皇陛下原本可以赦免你的丈夫,但条件是,必须向他下跪认错,并保证永远忠于沙皇陛下。”

“他呢?”

“他,他拒绝了,不仅拒绝,还竟然说,‘陛下,而我希望您处分您的臣民取决于法律,而不是取决于您的欲望,任性,和一时的冲动。’你说这是人说的话吗?他惹得沙皇陛下勃然大怒,大吼大叫,‘这个公爵是混蛋!’‘给他戴上镣铐!’”

   “哦!”女儿急切地问,“陛下怎样判?”
“判处‘政治死刑’,剥夺一切财产和权利,终身苦役,流放西伯利亚。”

  沃尔康斯卡娅脸色惨白,久久没有说话,最后她才打破了沉默,问,

“爸爸,他真的是这样说的吗?”

“是又怎样?”

“谢谢您,”她已经恢复了镇定,起身准备告辞,“您让我知道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在他英俊的外表下有着最美的灵魂。谢谢爸爸和哥哥,你们过去说他的话全是对的,你们为我找到了世上最值得我爱的人。我决定了,追随他去西伯利亚。”

“让你的‘公爵’见鬼去吧!他害死了你!”哥哥跳起来破口大骂。

“不,”妹妹目光冷静从容,“难道为自己的信仰而牺牲,他不值得尊敬吗?”说完,她疾步朝门外走去。

“等等,”将军连忙喊住,“你先听我说!陛下已经制定了新的法律,随同流放者的妻子将作为苦役犯一律剥夺贵族身份,不得携带子女和任何财产,终身不得重返家园。玛莎,我的女儿,你好好想想,你将从此告别你的华丽的庄园、你的刚出生不久的儿子,还有你的老爸老妈,直至葬身在遥远寒冷的西伯利亚。你这样做,忍心吗?”

沃尔康斯卡娅痛苦地闭上眼睛,默祷着,“哦,上帝啊,上帝!”她的泪水已经夺眶而出,但仍然低声坚决地回答,“但是在苦难中的丈夫更需要我的陪伴。我已经决定了。”

“不!”将军绝望地阻止,“玛申卡,听爸爸的话,那可是七千俄里的路程:漫天的黄沙,肆虐的风雪,泥泞的道路,还有野兽和盗匪,你独自要走一年的时间。你才二十岁呀,孩子!你让爸爸妈妈怎么放心得下?”

“爸爸妈妈,您不用担心我。”

“不不!”父亲还想做最后的阻止,“你不可能去!陛下已经宣布,所有跟随流放的妻子必须由陛下亲自批准。”

“那好,我去找沙皇陛下,恳请他的恩准。”

“疯子!你的那个人是疯子,现在又添了一个你!”将军看着女儿的马车绝尘而去,绝望地顿足。

 

沃尔康斯卡娅公爵夫人来到了冬宫前的广场,她想去冬宫寻求沙皇的批准,在这里她意外遇到了特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和穆拉维约娃夫人,她们都是同龄人,个个风姿卓约,光彩照人,显然她们都是怀着同一个目的想觐见沙皇的。

“哦,玛申卡,”特鲁别茨卡娅流着泪拥抱着沃尔康斯卡娅,“请你原谅,我们连累了你们。”

沃尔康斯卡娅连忙用手挡住了她的嘴,“瓦尼娅,你怎么能这样说话?都是出自良心的选择,上帝的安排。”

三位贵夫人像姊妹那样相拥相偎。

一阵华丽的号声在广场上空吹响,是沙皇的车队来到了。

“看,陛下来了。”

两列马队在前方开路,紧跟着是沙皇的御驾。广场上的人们纷纷聚拢来围观欢呼。

突然,人群中冲出一名年轻女子,跪倒在沙皇马车的前面。

“陛下,陛下,我有要求请您恩准。”女子用法语大声叫喊。

几名卫兵立刻上前想把她拉起来。

“不,不,我不起来!谁也别想把我拉起来!”那女子死赖在地上横竖不起。卫兵们不知道她讲的是什么,拿她毫无办法。

沙皇的马车停下了,尼古拉一世走下马车,用权杖点点地面,“女士,请您把头抬起来。”

青年女子抬起头。她长着一张姣好的脸庞,蜷曲的金发像瀑布似地泄在肩上,设计得时髦而得体的服装更凸显出她那曲线分明的美好身段。

“陛下,陛下,我不会说俄语。我请求您恩准我的恳求。”女子仍然跪在地上。

“您有什么要我批准的呢?”

“陛下,我请求您批准我做囚徒,流放到西伯利亚。”

“天哪,”沃尔康斯卡娅对她的女伴们低语,“怎么又来了一个‘傻’姐妹。”

“她是谁的妻子啊?”穆拉维约娃低声问,“哦,我想起来了,她不就是被俄国政府从法国聘来的服装设计师吗?她的丈夫会是谁呢?”

“您叫什么名字?您的丈夫是谁呢?”尼古拉一世在问。

“我叫波丽娜,法国人。我的丈夫叫安宁科夫。”

“难道是他,安宁科夫中尉?”特鲁别茨卡娅对两姊妹低语,“他不就是那个莽撞鬼,自投罗网的人吗?”

“是的,就是他。”沃尔康斯卡娅点点头,“您告诉过我,那天你的丈夫特鲁别茨柯依公爵和搜捕嫌犯的队伍一同到了军营,逮捕名单上并没有他的姓名,他却硬闯了进来,说他要求被捕。您的丈夫为了保护他,大声训斥,‘您自己在诽谤自己,您这是犯了严重的自我诽谤罪!来人,把他带开!越远越好!’可是他却坚持大声宣布,‘难道士兵和大炮不是我调来的吗?难道我的功劳你们想夺走吗?’就这样,特鲁别茨柯依公爵眼睁睁地看着士兵们把安宁科夫上尉绑起来,这时他还笑着说,‘在这种时刻,我应该和同志们共患难。’多优秀的人呐!而你的丈夫也因此暴露了……”

沙皇尼古拉一世此时端详着这个法国女子的脸,好像记起了什么,“啊,我想起来了,您的男人被关在彼得保罗要塞里的时候,我的属下向我报告说,有一个法国女子只身带了一把手枪,妄图闯进要塞,还计划用安眠药迷昏要塞的卫兵进行劫狱。我想他们说的这个法国人就是您了?”

“是的,陛下。”

“我真为您这种法国式的浪漫幻想所感动。但是我也很想知道,当初安宁科夫在法国向您求爱时,您不是已经明确拒绝了他吗?是什么原因现在又让您回心转意呢?”

“陛下,那是因为,那个时候,我们不平等。”

“什么?不‘平等’?呵呵,又是你们的‘平等 ’!”尼古拉一世嘲弄地拉长了声音。

“是的,他隐瞒了贵族身份,而我只是一名普通的服装设计师。所以当我后来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后,我把他痛骂一顿,我骂他‘你这个贵族仔,我恨你!’”

“那么现在你们平等了么?”

“是的陛下,当他后来在狱中给我来信时告诉我,他已经被剥夺了所有贵族封号和特权之后,我想我们之间已经平等了,我们当中的阻碍没有了,我可以向人们证明,我的爱情完全不是为了自私自利的目的。”

“您就为了这个原因?”沙皇尼古拉一世觉得眼前的这个法国美女简直荒唐得不可思议,他不想再费时间了,“小姐,您是法国人,您的事不归我管。”

“那我就不做法国人。”

“您为此也不可能获得俄国国籍。”

“那我也不做俄国人。”

“您没有国籍,又不懂俄语,在荒凉粗野的西伯利亚,您怎样活下去?”

“没有关系,我只要拥有我的安宁科夫,我就感到幸福。”

“但那是监狱,你们不可能生活在一起,你们每周只能有一小时的见面,再说您还没有与他结婚。”

“可是陛下,我已经把我的第一次献给了他,我不懂俄国的法律,但是在法国,情人完全享有结婚的待遇。陛下,请您批准吧。”

“如果,如果我不批准呢?”尼古拉一世沉下脸来,准备登上马车。

“不,您不能这样!”法国女子跪着扑倒在沙皇的脚下,“您无论如何要批准我,我求求您了。”大概是预感到了失败,她决定使出法国人的机智,说,“陛下,我知道您宅心仁厚,我们欧洲人都说您是最富有同情心的人。”

“是吗,全欧洲都这么说?”尼古拉一世脚踏在马车踏板上,回过头来。

“是的,陛下。”

大概这句话令沙皇十分满意,他微笑了,“那好吧,我可以考虑。”

“真的?太感谢您了陛下。请问要等几天?”

沙皇略作考虑,“三天吧。”说完登车驶进了冬宫。

 

在冬宫的花园里,沃尔康斯卡娅公爵夫人和沙皇尼古拉一世在边走边谈着。

“这么说,”尼古拉一世问,“您也下了决心。”

“是的。”

“如果我不同意呢?”

“您会同意的,陛下。”沃尔康斯卡娅态度高雅,不卑不亢,“因为我知道,法国的女裁缝能够得到您的特许,您不会让一个贵族享受不到下层人的权利。对吗,陛下?”

尼古拉一世哑口无言。

 

最后分别的时刻终于来到了,一辆马车停在了原沃尔康斯基公爵的宅邸前。沃尔康斯卡娅的家人都前来送别。她的父母亲老泪纵横,泣不成声,抚摸着女儿的脸,一遍又一遍。女佣卡佳抱过婴儿送到沃尔康斯卡娅的手中。望着熟睡中的儿子那天真无邪的小脸,她再也抑制不住热泪的倾泻而出,她强压着哭泣,把脸深深埋在婴儿的胸前,肩头剧烈地抽动着,心里一遍遍地呼唤,“谢廖施卡,谢廖施卡,原谅你的妈妈吧。当你再次睁开眼睛,你将从此看不见你妈妈的面容,妈妈也将永远听不到你那甜蜜的呼唤了,你的名字只能夜夜在万里之外我的梦中一次次地刺痛着我的心。别了,我亲爱的儿子。别了,我亲爱的爸妈。别了,哥哥。别了,我的樱桃园……”

  马车离去了,沃尔康斯卡娅公爵夫人率先踏上了万里寻夫的征程。从彼得堡到西伯利亚,中途要取道莫斯科。由于她的壮举,在整个俄罗斯的上层社会和文艺界引起巨大震动,莫斯科的上层社会为她举办了上千人的送别宴会,场面十分悲壮。曾经热恋过她的大诗人普希金也在场,事后还曾写诗相赠。在诗中,普希金赞美这群风雪中美丽坚守的贵族女子像“北方的白桦树”,令人心灵为之颤栗。

这群美丽绝伦的女子后来都各自经历了种种磨难历经千辛万苦先后抵达了丈夫的身边。

当沃尔康斯卡娅来到了西伯利亚矿坑的底层,她趟着地面的积水,摸索着一根根的矿柱往前艰难地挪动着脚步,好长的时间,她的眼睛才逐渐适应了黑暗。她听见鹤嘴锄在凿坚硬岩石的声音,还伴有沉重的喘息,然后慢慢看清了前面有两个晃动的人影。她的大眼睛里此时已经盈满了泪水,她轻轻喊了一声:“谢尔盖,你在哪儿呢?”

没有人应答。

她又喊了一声。

突然,矿洞里发出一阵慌乱的撞击声,一个苍老而熟悉的声音响起了,“是玛莎吗?是玛莎吗?是我听错了吗?”急促的呼唤伴随着跌跌撞撞的脚步声,一个高大的黑影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

“谢尔盖,你的玛申卡……来,来看你了。”

“玛申卡——”他像发了狂似的嘶哑着声音朝她扑来。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一阵沉重的镣铐声令人听起来特别刺耳。他们竟然用镣铐锁住公爵那双高贵的双脚!她瞬间明白了他的痛苦,他的孤独,他的愤怒。沃尔康斯卡娅泪流满面,跪倒在丈夫面前,双手颤抖着,首先捧起的,竟是那冰凉的镣铐,贴紧她鲜艳的嘴唇,深深地亲吻着。

在这一刹那,所有的囚犯,连同粗野的卫兵,都沉默了,他们眼里都闪动着晶莹的泪花。

 

同样的场景在继续演绎着。当穆拉维约娃来到矿井时,她的丈夫根本不知道她的到来。这位二十一岁天使般圣洁美丽的女子,花了将近一年零两个月的时间,才艰难抵达这里。她途中遇到的刁难,威胁,阻碍,凶险,比谁都多,然而当她突然出现在丈夫面前时,却还是那样雍容华贵,那样美轮美奂。她的丈夫最先看到的是她头上戴着的头饰——一朵小黄花。

“尼基达,你看到这朵小黄花了吗?”妻子问,“那可是你第一次向我求婚时给我戴上的,你还记得吗?”

丈夫眼眶湿润了,立刻跪倒在地上,乞求她赶紧回去,“你,你不该来这里。回去吧,求你了。家里还有三个孩子,还有老父亲老母亲,你怎么能把他们统统抛下?是我对不起你。我们结婚之后我从来没有向你隐瞒任何事情,只有起义这件危险的事情我没有告诉你,因为我怕你担惊受怕。现在,我带给你痛苦了,我跪下来乞求你宽恕我。”

妻子抱住他不停地亲吻着,“你不要对我说这样的话,让我心碎。我们结婚三年以来是我最幸福的时刻,我像在天堂一样。我知道没有永恒的幸福,爱情是天堂也是地狱。……我觉得我是女性当中最幸福的人,你的泪水和微笑,我都有权分享一半。把我的那一份给我吧,我是你的妻子!我要永远跟随你。让我失去一切吧:名誉、地位、富贵甚至生命!

“你瞧,我还把普希金给你们的诗歌带来了。”

“致西伯利亚的囚徒——普希金

       在西伯利亚深深的矿井,

      你们坚持着高傲忍耐的榜样,

     你们悲壮的劳苦和思想的崇高志向,

     决不会就那样徒然消亡!

          …………

沉重的枷锁会掉下,

阴暗的牢狱会覆亡

自由会在门口热情地迎接你们,

弟兄们会吧利剑交到你们手上……”

 

由于西伯利亚生存环境极其恶劣,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们最终都在贫苦病痛中死去。最先倒下的是穆拉维约娃。七年后,她终于被严酷的气候和贫病交加的生活折磨而死。到西伯利亚一年后,留在彼得堡家中的儿子夭折,再一年后女儿患了重病,她自己的父母亲很快也去世了。穆拉维约娃写信给婆婆说:“妈妈,我已经老了!我再也不是您的从前那个‘甜蜜的小姑娘’了,您简直不知道我有多少白发!”

说到这里,我已经抑制不住自己情感,声音不由得颤抖了,我的面颊上仿佛有只蚂蚁在爬,从眼角爬到了嘴角边,我的舌尖尝到了一丝咸味。这时教室里的同学们个个泣不成声,一个女生突然冲出了教室,就在走廊里我听见那强制压抑的哭泣。

我接着往下说,

七年之后,二十八岁的她也撒手而去。死前她含泪为丈夫和新生的儿子祈祷,然后悄悄地离去了。人们为她修了一座寒碜的坟墓,立了一个小小的十字架,点燃一只蜡烛。妻子走后,三十六岁的穆拉维耶夫一夜之间变成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整整一个世纪,俄罗斯所有最伟大的作家,普希金,屠格涅夫,车尔尼雪夫斯基,托尔斯泰,契珂夫……都在她们的面前低下他们那高贵的头颅,大诗人涅克拉索夫在看到沃尔康斯卡娅用法文写下的“流放日记”时,跪倒在壁炉跟前,像孩子似地抱头痛哭,并创作了献给沃尔康斯卡娅和特鲁别茨卡娅的最美的诗章。

 

在十二月党人的妻子当中,有一位最后辞世的,她终于活到三十年后迎来了大赦,她就是亚历山大·伊万诺芙娜·达夫多娃。当人们把鲜花和赞美献给她的时候,她只平淡地说:"诗人们把我们赞颂成女英雄。我们哪是什么女英雄,我们只是去找我们的丈夫罢了......"

这些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个个才华横溢,知识渊博,都受过良好的教育。像沃尔康斯卡娅公爵夫人精通五国语言,一些法国妻子也都有很高超的技艺,在极其艰苦的生活中,她们仍不忘在当地民众中传播文化的种子,给农奴的孩子讲授俄文、法文和先进的技术。终于,一百多年后,她们播下的文明的种子结出了丰硕的果实,在那片荒芜的文化沙漠中,诞生了一座具有现代文明的城市,它,就是位于距我们北方不很远的伊尔库茨克。

十二月党人和他们妻子的精神境界成为俄罗斯民族也是全人类道德的一座丰碑。它昭示人们,在崇高理想的鼓舞下,人,这个最高级的物种,灵魂能够达到何等的美丽。而普希金与他们的精神联系又通过诗人的文学创作成为俄罗斯民族以及世界文学史上的一座不朽的高峰。

这时,下课的铃声响了,班长还没有喊出“起立”,全班同学已经不约而同站起来热烈鼓掌,他们泪眼闪烁,久久不愿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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