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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華文學飛出一隻極樂鳥 小说集《水蜘蛛的最後一個夏天》 導讀

(2020-05-16 15:45:30) 下一个

澳華文學飛出一隻極樂鳥

小说集《水蜘蛛的最後一個夏天》 導讀

 

汪  應  果

 

武陵驛与我有一段文緣,我倆真正是通過文章交友。發生在半年前,我

收到一個陌生微信,他告訴我十分讚賞我寫的一篇有關紀念“新文化運動”

一百周年的文章。這篇文章最先發表在澳洲《同路人》雜誌上,同時發佈在

澳華文學網上,產生了一定的影響,又被北美洲大型華文文學刊物《紅杉林》

稍加壓縮發表。武陵驛決心找到我這個人。

他的中文姓名叫張群,上海人,一名聖公會的牧師,他向我索要全文,

發送到他教會裡小組,“讓人人都有機會讀一讀”。就這樣我倆見面了,認

識了。他具有相當豐富的閱歷,既當過公務員,又在美資企業、外貿公司、

日本貿易商社熬煉多年,移民澳洲,從事國際貿易和製造曆二十年,可以說

是一個商业多面手。他受過相當多方面正規系統的高等教育,九十年代畢業

於上海外貿學院,赴墨爾本神學院和 Ridley 神學院攻讀古希伯來文和希臘

文,取得了神學碩士學位,成為能夠閱讀原文《聖經》的華人牧师。他也是

一位颇有见地的業餘神學家,講經佈道成為他日常的工作。 他足跡遍佈世

界各地,已然成了一位旅行家。在他向我講述的各地旅行遊歷中,最令我神

往的是他在南太平洋島嶼的經歷,食人族部落的驚悚離奇傳聞,世界上僅有

的神鳥怪獸,伸手即可食得長在樹上的“麵包”……富有傳奇色彩的經歷為

他業餘寫作提供了大量素材,他提起筆,在這兩年的時間裡,寫下了不少作

 

 

品,並在多個國內文學刊物發表部分篇章,於是,他又成為國內外文壇上小

荷初露的作家。在和他幾次神聊暢談中,我腦子裡突然冒出了一個意象——

他写的作品一定會像一隻来自太平洋島國的五彩斑斕的極樂鳥。

果然,我的預想完全正確。當我打開他的這本處女作的封面時,撲面而

來的就是極樂鳥的羽毛發出令人炫目的多彩色調。這本集子收七篇小說,篇

數雖不多,題材卻很廣,內容均來自于作者所言“身邊人的故事”,實際上

幾乎涵蓋了作者人生各個階段的生命體驗:有寫民國少年在日治時期上海法

租界的少年成長《開香堂》,有寫在日本商社跨國貿易活動《拉鍊男女》,有

寫上世紀九十年代經濟增長時期的商業故事《如果黑洞不存在》《水蜘蛛的

最後一個夏天》,有寫他移民澳洲後接觸到的商界、學界的兩棲生活《黃金

海岸的巫女》,有寫澳洲第一代華人新移民在中西方文化衝撞中的失敗婚

姻,還有取材於《聖經》的宗教寓言故事。筆觸所及,上至政府官員,下至

知識份子、商賈妓女、同性戀者、異性癖者、市井小民……各色人等可謂光

怪陸離,生活情境可謂五光十色。

小說的創作方法作者也多所嘗試,有偏重現實主義的非虛構寫實,也有

現代主義、後現代主義的表現手法,還運用了一些元小說的寫作方式。 然

而,在這異彩紛呈的題材、多樣化的手法呈現的後面,我更想指出的是,這

本小說集為我們世界華人文學提供了一些前所未有的新東西,做出了一些新

審美發現。

在我看來,下列幾點理應引起讀者及評論者的注意:

 

一、 作者的視角始終與通常的中國大陸文學、港澳臺文學或一些海外

 

 

華人移民文學不同,他的興趣點喜歡落在華族與異族、黑道與白

道、俗界與神界交匯處的混沌區內,因而造成他作品人物性格的複

雜性、多面性,小說主旨的多義性,以及敘事的顛覆性。舉個例子,

《開香堂》故事是發生在上世紀三十年代的上海法租界,這裡日本

憲兵、法國員警、黑道大佬、偽警察局高官、地下抗日者混雜一處,

抗日者“三樓阿哥”和綽號“魚雷”的中學生借著汪偽警察高官

父親身份掩護以及黑道老大或明或暗的保護從事鬥爭。

這種敘事顯然跟大陸體制內文學一貫的國共日偽四角關係截然不

同。同樣,另一個主要人物來來的爸爸作為一個生意人,他的工廠

既拒絕投靠日本人,但實際上卻在為日本人的戰爭服務;來來既是

同情支持抗日地下活動的小开,又在不自覺中成了關鍵的告密者。

凡此種種,人物思想與行為的倒置,造成人物性格和命运的多元冲

突。出現這種复杂矛盾,當然和那個特定的混沌環境緊密相關。作

者的確是展示了一段特殊現實下特殊的人物關係。反映商務活動

时,作者也同樣著眼在大陸國企、日本企業、澳洲及港澳臺私企之

间的混沌區,同样具有上述多元冲突的特點,從而給讀者帶來新視

角,新鲜題材,多元冲突的敘事,干净而富有冲击力的語言風格,

含蓄的悲剧審美感受。

二、 商務題材的四篇小說,無疑是這本集子的重心所在,《拉鍊男

女》、《如果黑洞不存在》、 《黃金海岸的巫女》、《水蜘蛛的最後一

個夏天》,作者通過这四篇,揭示了一個重大而深刻的主題,在經

濟超级繁榮表像下的“個性的毀滅”!我想把這個概念定義為:一

 

 

些優秀個性由於社會壓力過重超過其個性自身抗力時,造成完整人

格的扭曲或毀滅。這個主題是借助一系列的女性形象來完成的。像

《拉鍊男女》中的辛西婭,《如果黑洞不存在》中的孟喆,《黃金海

岸的巫女》中的 Amy,《水蜘蛛的最後一個夏天》中的小珠,集中

表現在優秀女性的身上,或稱之為“女性毀滅”。

辛西婭是一名職場佳麗,她在國企、日本商社以及私企間長袖善

舞,攪得風生水起,但她机关算尽,還是玩不過那個關係極其複雜

的男人世界,後來也只能是上了日本商人高木的床,甚至,最終還

可能丟失性命(作者故意在此含而不露);孟喆是一位台資企業的

普通女職员,仰赖豐富的天體物理學知識,自稱來自黑洞。為了反

抗日企商人的鹹豬手,她竟然在招待日企商務首領的卡拉 OK 上唱

起《大刀進行曲》,結果丟掉了飯碗,以後,她只能運用各種關係

做起了“生意”,觸犯法律,差點遭到美國政府的起訴。她不停掙

紮,最後,還是不得不成為日企小田部長的續玹。她的人生經歷像

是來自黑洞,最終,又被黑洞拉回去,具有強烈的反諷意味。

Amy 則是一名帶有神秘色彩功夫頗深的禪修女子,她的金剛獅子吼

奇怪發聲,令人頭疼欲裂,被人稱為巫女。由於二十年前的那場猛

烈颱風種下的因,开出了在澳洲神水銷售會上與馬藝的愛情之花,

這迟来二十年的愛情是苦澀的,终无结果,虽然她為醫治馬藝致吐

血。

這些優秀女性“個性的扭曲毀滅”說明一個道理,在一個沒有健全

全民福利保障體系的強國,在一個以男性為主宰的世界商業叢林,

 

 

即使是優秀的女性,處境也總是岌岌可危的。“女性扭曲毀滅”主

題最沉重的樂章在《水蜘蛛的最後一個夏天》,也是全書的“文眼”

所在,全書以它的篇名作為書名,體現出作者之用心。小珠可以說

是国家把全民資產轉化到“我們的”“可靠”“孩子”接班人手

中,成為他們私有財產之後,又在“悶聲大發財”號召下,畸形經

濟繁榮形成貧富兩極分化而製造出來的一枚惡果。她出身貧窮,但

勤勞優秀,學生時期是好學生。她很努力,她曾有夢,也像所有懵

懂少女一樣有美好愛情追求,然而,她身居社會底層,她的夢只能

是虛幻的。她初中還沒畢業就必須輟學去打工賺錢;她找到的男友

只能同屬底層,男友把她賣給了南方的娛樂城,從此她變成了“小

姐”,出賣皮肉。作者把她的墮落始終跟她的童稚放在一起描寫,

她既像一隻“追逐春風的小羊”,對自然保持著持久的探索興趣,

又常常在馬老闆和嫖客的淫掌下東躲西藏,瑟瑟發抖,最後,她失

蹤了,人們傳說马家别墅出現了女鬼,水庫裡發現一具“乳房和下

陰都被剜除”的女屍……小珠,沒有姓名,她來沒來過這個世界?

無人知曉。她比那尚能留下替身門檻的祥林嫂還淒涼萬分,細思默

想,令筆者淚盈眼眶。

小說揭示了一個殘酷到齿冷的現實世界:在權貴對全民掠奪性榨取

的經濟模式之下,億萬普通勞動者及其子女手中毫無資源,他們實

際上是連做夢的資格都沒有,他們即使付出再大的努力,也只能淪

為權貴餐桌上的人血饅頭。水蜘蛛就是像小珠、杜鵑、詩詩那眾多

的走在娛樂城樓梯上的底层女性的代表,是中國億萬草民命運和生

 

 

存處境的象徵:她們之所以能行走在水面上,僅僅是因為她們所依

靠那一點點微弱的水面張力,實際上,足下是水的萬丈深淵。

三、 這是一位元神職人員的作品,一部帶有神學啟示錄意味的小說

集。這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描写中国的文學中並不少見,著名的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賽珍珠就是傳教士。然而在本世紀,孤陋寡聞的

我還是首次見到一位元牧師的作品。

前文我曾提及,本書作者把眼光投在“俗界-神界”的混沌區,具體說

就是放在最後一篇寓言小說《往尼尼微去》裡主人公身上。我必须指出,

整部小說集都是“往尼尼微去”。

这篇取自《聖經》故事,講的是上帝耶和華指認約拿當先知,派他到亞

述的尼尼微去,向那裡的人民宣告耶和華的意志——由於亞述人的殘

暴,上帝將降罪亞述國人,並摧毀尼尼微城。約拿害怕亞述人的殘暴,

沒有去尼尼微,違背了上帝的旨意,於是上帝懲罰了約拿,讓約拿所乘

坐的船在海上遇險。此時約拿有所悔悟,要求船員把他扔向大海以救船

員。約拿掉進大海後被大魚吞食在肚裡三天三夜,又被大魚吐到了尼尼

微的岸上。約拿改正了錯誤,承擔先知的義務,向尼尼微人,宣佈上帝

懲罰亞述人的決定。但是,殘暴無情的亞述人在神谕下集體懺悔了,舉

國上下真心誠意痛改前非,於是,上帝收回了懲罰亞述人的成命。這麼

一來,約拿尷尬了,他陷入悖論之中:一方面他是先知,必須向亞述人

宣佈上帝懲罰亞述人的決定;另一方面,懲罰已經被上帝收回,約拿做

為先知的信用也就破產,他在世人面前就是個騙子。同時,如果尼尼微

城不毀滅,也證明上帝言而無信,也是個騙子。這都是約拿不願意見到

 

 

的。

作为《聖經》裡一個十分有名的寓言故事,寓意複雜,極其多義。後代

圣经學者的研究解釋繁复多樣,作者把比较晦涩的寓言小说放在最后,

是想說明什麼?我借此机会,以这篇宗教小说为重点,试着给讀者做一

番解讀探索。

整部小說集的走向无疑是“往尼尼微去”。首先要承認,邏輯中的悖論

也是上帝意志(宇宙意志)的體現,它存在著,也是合理的。其次,上

帝把愛人放在第一位,為此祂可以違背自己的承諾做出前後矛盾的決

定。祂可以寬恕所有的人包括做了壞事的人,但前提是,不義之人必須

有真誠的懺悔。約拿開始時拒絕上帝,不去尼尼微,因而受到懲罰,但

是,當他看到大船危險船員生命受到威脅時,他勇敢要求船員把他拋入

大海以救船難,上帝原諒了他,讓大魚把他送上岸;同樣,亞述人作惡

多端殘忍暴虐,上帝便要毀滅他們,而他們一旦真正懺悔,上帝又立刻

收回成命。

約拿作為先知的使命,傳達上帝懲罰亞述的意志,不管敵國人民是如何

地罵他、打他、不相信他,他一律不顧不理不辯解不反駁,他只是堅定地按上

帝的原話說,這裡已顯露出作者寫作的第一個意圖。

我认为這是一篇寫法獨特的雙主題小說,在聖經神話基礎上,做了顛覆

原型神話的虛構,從而給小說增加了新的立意,顯示了作品的双重主題。作者

有意採用“去神話”寫法,增加了一個关键人物巴比倫女人。通篇小說唯一的

神跡,就是約拿被大魚吞進肚裡三天三夜,又被吐回到尼尼微岸上(其实這也

是可以作科學硬解釋)。巴比倫女人是一个個處於混沌帶的人物,她起初全然

 

 

像是上帝派來給約拿傳達神諭。約拿之所以拒絕去尼尼微,除了恐懼之外,更

深層的原因是約拿不願意上帝饒恕他的敵人亞述國,不希望給亞述國人有悔改

的機會。後來,約拿發現巴比倫女人居然是個廟妓,最後,發現還很可能是個

瘋子,這裡出現了一個嚴重問題:神諭是不是假的?約拿陷入對上帝的嚴重懷

疑之中。

信仰的危機導致他一場大病,當他病好,意外地看到枯萎的蓖麻上長出了

一片新芽,這使約拿頓悟:上帝的憐憫和恩惠普及萬物,並不因為他是約拿而

有所優待,這看起來并不公平,但卻有更廣闊的公義。約拿在小說的結尾終於

得到了心靈溫馨和喜悅,他意識到自己經歷九死一生去尼尼微,不是為了一己

私利,也不是為了自己(以色列)人利益,而純粹為了解救敵國。排除一己私念,

為棄惡行善深入敵巢的善行就是聖潔,聖潔必然產生喜樂。人生在世,最難得

就是喜樂。約拿不是一个聖人,而是一個聖潔的人,他做了聖潔的舉動。這篇

小說結尾產生兩重寓意:一是全民“懺悔”,一是自我“聖潔”。

現在,我們把作者編排思路再理一下,小說集共收七篇,构成一个模拟

上帝创造的小世界,按创世天數分作七天,每天一篇,“由俗到聖”,由開始

的黑道人物、日本兵大雜燴,到中間的商賈、妓女雲集,直到最後體現上帝意

志。由俗到聖的途中标志性人物就是約拿。他既是上帝的使者,入聖;又是凡

人,入俗。這篇文章中的約拿,或许就是作者的自況。

作者把寓言体小说放在最後,莫非是想說明,作為全書的總結,控诉眾

多優秀女性的毀滅,控诉像小珠一樣成群被侮辱被損害的“小姐”們的悲慘命

運,全社會對她們負有原罪。作者借尼尼微即將毀滅又被救贖的寓言,提出了

一個全民“懺悔”的觀念。出自基督教教義,這個觀念對國人來說比較陌生,

 

 

也很難相信,雖然前有德國勃蘭特在波蘭猶太人遇難紀念碑前的“驚世一

跪”,後有中國巴金老人為“文革”做出的感動國人落淚的“與民族共懺

悔”,但我們卻缺少施罪者與國人的全體懺悔,我們犯下的罪和惡,並沒有得

到上帝的赦免和後代子孫的原諒。為了百年來惡政造成中國人近億人的非正常

死亡,為了千千萬萬低層百姓所遭受的無盡苦難,作者在呼喚:中國人,懺悔

吧!若你們拒絕,我不會跟你們爭辯解釋辯論,我不理你們,但上帝要我告訴

你們的話,我必須說:“你們將因罪遭到滅頂之災!”我想,這就是這篇宗教

小說振聾發聵的地方。

第二主題强烈暗示读者,構成这篇作品推動力的神諭可能是假的。然

而,約拿經這番磨煉,反而得到了心靈淨化昇華,走向聖潔。作者目的莫非又

是在說明: 信仰不依靠神跡,也不依賴人做什麼事,而是服務於他人的利益,

使自己成為“聖潔”,最好的回報就是喜樂,發自心底的喜樂。作為牧師的作

者,把基督教信仰做了一番新闡釋。他莫非在指出,信仰是人們與宇宙意志(上

帝)在極高層面上的靈魂交流,並由此領悟宇宙與人生的真諦,獲得心靈淨化

的至高喜悅,而這似乎也跟全世界的嚴肅宗教信仰鼻息相通。

懺悔”與“聖潔”是这篇小说一體兩面的雙主題:“懺悔”是認罪並真心改

過,“聖潔”是涅槃再生。一個偉大民族若想重新崛起,也必須經歷這兩次全民

的心靈洗禮,我想,這就是作者想對讀者說的話。

整部小說集的走向都是引导读者“往尼尼微去”。约拿是苦涩难懂的人物,

但每一个读者都可能是一个约拿。小说如同極樂鳥的羽毛,極其美麗多彩,但

鳴聲並不如婉轉柳鶯,相反,啼叫之聲極其粗糲、這是話糙理不糙的粗糲,它

很可能“話不中聽”,然而,它那繽紛的色澤卻可讓人們充分領略作品的文學

 

 

美,思想美,神學哲學之美。

 

 

                                          2019.12.31——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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