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是斯坦福大学发榜的日子。在过去几周里,女儿已经收到了她申请的几乎所有大学的通知,其中不乏她非常向往的梦中学校,但今天这个日子对我有特殊的意义。从女儿出生那天起,我就知道她十八岁是要离开家的。但我心里一直藏着一个希望,就是她会在附近上大学。虽然她不再住在家里,我们还是可以经常见到她;她还是会时不时地出现,继续把换下来的脏袜子丢得到处都是。但我知道,在附近的学校中,唯有斯坦福能留住她。我的秘密心愿是否能实现,今天到了见分晓的时候。
星期五早上一起来,我心里就像有一只蝴蝶一样,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我早从网上了解到,发榜时间是下午三点。心猿意马地在公司混了半天,快三点的时候,我离开公司,来到了眼科医生的诊所,因为早就约好了下午三点看眼睛。坐在眼科医生的椅子上,我一直竖着耳朵,等着电话和短信的声音。如果女儿被录取,我猜她会给我发短信,前些天她收到很喜欢的学校的录取通知时,就是这样告诉我的,短短的句子后面跟着一排惊叹号。我不太肯定的是,如果得到的是坏消息,她是否会马上通知我。根据前几天的经验,她可能会等回家后才轻描淡写地跟我们说一句。
这样胡思乱想,忍受着等待的煎熬;又转念一想,这种等待也算是一种幸运。如果女儿根本就没有申请斯坦福,一心只想远走高飞,我岂不是连现在这种焦虑的希望也没有?女儿从上初中起就告诉我她一定会到离家很远的地方上大学。提到斯坦福还叹口气说,“唉,本来是一所不错的学校,可惜离家这么近。”
每次听女儿这么说,我都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多说什么。我从来没有跟女儿说过她最好在加州上大学,或者必须选择离家三小时车程之内的学校这一类话。不是我没有这个愿望,我只是不想过多地干涉她,不想让她在选择自己的前途和未来时瞻前顾后,心中有任何芥蒂。这是出于对她的爱,也是因为父母给我做出了榜样。我从小离家千里去上大学,后来又居然来到万里之外的美国,父母从来没有阻止过我,也没有让我背上过任何心理包袱。
但我对女儿的无私的爱大概感动了上帝,女儿上高三后,居然对斯坦福生出了兴趣。尤其是高三夏天在斯坦福日报实习,每周二晚上都去校园里和一帮学生——有的是大学生,有的是像她一样的高中实习生——一起吃晚饭,编辑文章,聊天,让她更是喜欢上了这里的校园生活。等到开始申请大学的时候,斯坦福已经成了她的首选。虽然我知道斯坦福是录取率最低的学校,进入斯坦福仍然是概率很小的事件,但她居然不再把离家太近当作天大的缺点,居然愿意留在离我们区区几英里的地方,还是让我感到了很大的安慰。尤其得意的时候,我甚至以为这或许也是我们做父母不算太失败的标志之一。而正是因为这个成功,我才有了今天在这里焦急等待的机会。
在眼科医生诊所磨蹭了大半个小时,我的电话一直都死气沉沉地。没有短信,也没有电话打进来。我的心也慢慢地沉了下去。除非女儿真的还没有收到通知。据说有时候学校的网络会出现一些技术故障;或者本来大家收到通知就是陆陆续续的,并不都同在三点那一个时刻。
回家的路上去了一趟超市。先生去出差了,今天也不想外出吃饭,索性买些新鲜素材,亲自下厨做一顿可口些的饭菜。在超市慢慢踱着,一样一样地从货架上取东西,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心里那点勉强维持起来的希望也在一点一点地溜走。必须做好思想准备了,我告诉自己。其实,日子还是这样一天一天,柴米油盐地过着,女儿在离家二十分钟的地方还是离家五小时的地方都是如此。而且,女儿不是告诉过我,如果她到外地上大学,我要经常给她寄塞满好吃的中国零食的包裹吗?不管今天听到什么样的消息,超市还是一模一样地摆在这里,我也仍然每周要来超市买些家人爱吃的东西,我的生活可能真的不会有什么不一样。
从超市出来,机械地开车回家,电话突然响起来,我紧张得跳起来。但不是女儿;打电话确实不像她的风格。我们最近买了几样新家具,在网上登了广告把旧家具送人,电话就是要电视机柜的人打来的。回到家中,把刚买的蔬菜水果排骨一样一样拿出来,放进冰箱。排骨切成块,拿开水烫过,放进一只清水的大锅,再加几块生姜,放在火上慢慢炖着,然后把一只青白色的大萝卜洗净,切块,放进排骨汤中。今天晚上要烧一大锅女儿爱吃的萝卜排骨汤。等她回家后,再下点面条,做一碗美味的排骨面。
忙完厨房的事,排骨还在火上慢慢炖着,我在沙发上坐下来。短信还没来,已经快六点了。估计已经没希望了。有点想给女儿打个电话,还是忍住了。我们社区对孩子申请大学的关注程度不是一般地高,孩子们的压力不是一般地大。我一般都淡化大学申请这件事,尽量不盯着女儿,就申请大学、发放录取通知的细节不停地问长问短,以免给她更大压力。既然一贯都是这么做的,就还是坚持到底吧。况且事到如今,也并不太急于知道真相。
不给女儿打电话,就给妈妈打一个吧。今天早上收到爸爸妈妈的邮件,要我记得给姐姐打个电话,祝她五十岁生日快乐。看到这个电邮我有点吃惊。我和姐姐的生日只相差几天,我对她的生日从来没有忘记过。但因为我们的年龄有些差别,我对她的岁数从不多想,以至于完全没有意识到姐姐今年要满五十岁。
在电话上,我告诉妈妈我收到了邮件,届时一定会给姐姐打电话的。妈妈在电话那头告诉我,姐姐以前过生日,他们从来没给过她什么礼物。但今年是姐姐的五十大寿,她和爸爸还是打算给姐姐备一份大礼。我心里突然很感动,鼻子酸酸的,眼睛也湿润起来。五十年的母女,这是怎样一种缘分,而且这个女儿还五十年一直陪伴着母亲,从未走远过。忽然觉得她们是幸运的,两个人都很幸运。其实只要有母女缘分就是幸运的。但五十年,五十年还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共同度过五十年,还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时刻。
不愿想太多,怕自己情绪失控,匆匆挂了电话。家里仍然只有我一人,萝卜炖排骨的香气已经弥漫开来。我决定看部电影。在搜狐视频上找了找,伊朗电影A Separation引起了我的兴趣。电影讲的是一个德黑兰的中产阶级家庭的故事。妻子想移民美国,丈夫不想,女儿怎么办呢?是跟着妈妈走还是跟着爸爸留下来呢?又是女儿,女儿是今天的话题,怎么逃也逃不掉。在电影中,夫妻吵来吵去吵不出一个结果,于是分居。但分居又带来新的问题,新的故事开始,新的角色又被引进来。虽然是琐琐碎碎的事情,故事却讲得很有味道。尤其是电影中的主角其实都是好人,正派,自尊,儒雅,但他们之间还是有不可调和的冲突和矛盾。
门铃响了,不是女儿,是来拿电视机柜的人,一对年轻的墨西哥夫妇。两人仔细检查柜子,很满意的样子,就把柜子搬走了。因为电视机柜是免费送人,有些人嘴上说想要,其实并不当真,已经有好几个人失约。今天终于有人把柜子搬走,觉得办成了一件大事。但心里又有点伤感。家里最老的一样家具终于退休了,这还是二十年前,女儿还没出生的时候,我们两个刚出校门的年轻人一起去挑选的。拥有了这么久的东西,今天终于还是和它分手了。生活的车轮滚滚向前,挡也挡不住。
还是坐下来接着看A Separation吧。伊朗夫妇和他们的家人、佣人还在继续他们的悲喜剧。虽说是讲得很好的故事,故事里的人物也讨人喜欢,我还是不能完全看进去,总有些心神不宁。但还是庆幸有这么一个故事,来陪我度过这个星期五的傍晚时分。陪我看着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天色一点一点地暗下去。
快七点的时候,前门有些响动,女儿走了进来。她还没开口,我就知道了她要说什么。她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三点过一点我就收到了通知,但我没有打开来看。我下午要面试几个人,如果是坏消息,我怕自己会在面试时哭起来。所以虽然我好想知道结果,还是忍着没看。等到面试完,已经六点了,我才打开邮件。唉,果真是坏消息。”
我注视着女儿的眼睛,看是否有哭泣的痕迹。当我坐在家里等待,拒绝放弃希望,又感觉不得不放弃希望的时候,女儿并没有比我先知道结果。她差不多也在经历和我一样的心路历程,只是她心里可能还多一线希望。
我们像事先计划的一样吃排骨面的晚餐,一边聊着跟申请大学有关的种种话题。女儿倒也没有像我想像的那么难过。或者她没有表现出来,又或者她真的觉得这没有什么大不了。毕竟,她对到远离父母的地方过完全独立的生活还是很向往的。吃完晚饭的时候,她对自己将去念哪所大学已经基本上有了主意,而且她决定那也是不错的。她高高兴兴地看起了电视。她的心境大概很平和,一天下来也累了,看了十几分钟,她就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我轻手轻脚地关了灯,又去卧房拿了一床毯子。给她盖上毯子时,眼光停在她熟睡的脸庞上,一下午、一晚上都小心翼翼竖立的堤防轰然倒塌,我的眼泪哗地流下来。十八年来的种种镜头在脑子里一一闪过。女儿要飞走,这已经成了无可挽回的事实。女儿今天也失望,但她的失望是蜻蜓点水的,转瞬即逝的,因为不管怎么样,她都要开始新鲜又兴奋的大学生活。我的失望跟她的不一样。
但不管有多失望,我都会像我父母曾经做过的一样,像春风吹过繁花盛开的树枝,满心愉悦地支持她的选择的。而且我想有一天,我也可以把我的失望完全放下。不会像女儿这么快,但这一天终究会来到。
华人的家庭太当回事,无聊自找 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