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皇帝与杜美人下完棋后,就把她送回了寝阁,傍晚另宣其他嫔妃服侍。杜至柔闲来无事,推开西窗观雨。黄昏时分,雨色空朦,但见窗下翠绿的花萼,苔枝缀玉。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花香,透过重重帘幔,暗香浮动。杜至柔看着院中随风摇摆的凤仙花,沉吟片刻,待雨停住,命小罗与几名侍女去院中采摘几篓凤仙花瓣,又命内臣取来明矾,她亲自研磨,涂染丹蔻。刚将明矾化开,却见一位不速之客,匆匆进入院中,转眼即到眼前。杜至柔惊讶看着来人脱掉蓑衣,绮丽动人的脸上水光点点,不禁失声叫道:"你怎么来了?"
大病初愈的冯季姜,一双翦水秋瞳波光涟滟,上前抓住杜至柔的手,泣声问道:"陛下要灭我的祖国了,是不是?"
杜至柔大吃一惊。脑中飞快将一个时辰前清凉殿内侍立的内臣宫女过了一遍。皇帝刚刚和她说的话,这么快就传出去了!她来不及想这是怎么回事,只觉得此时连身边的侍者都显得可疑,包括小罗。一阵草木皆兵的恐惧浮上心头,冷汗刹那间渗出,脸上快速挤出一个笑容,对冯季姜笑道:"没有的事。你来的正好,我正在捣鼓花瓣要染指甲呢。你也涂上。你恢复的这么好,稍适打扮一下,依然是那个丽质冶容的大美人!"说完赶快拉她坐在身旁。
冯季姜小产至今已有两月。那晚的落胎对她是个巨大的打击。她心心念念的长久依靠,终于还是离她而去。悲痛与绝望令她一病不起,缠绵病榻月余,日日哀伤哭泣。皇帝怜她丧子之痛,每日无论多忙都会到她阁中探视,陪她说笑,排解她的忧愁,又接连赏赐大量的昂贵补品,又命一整班御医养娘调理她的饮食汁水。毕竟是二九年华的美人胚子,如此精心护理宽慰,冯季姜身体渐渐好转,脸色也恢复了曾经的花容月貌。只是精神看起来仍有些忧郁,打听到燕国派遣使者进宫朝贡,冯季姜便求皇帝是否准许她与故人见上一面,以解思乡之苦,皇帝见她素净如细瓷的脸上盈盈泪色,不禁心软。冯季姜于是隔着珠帘,见到了白发苍苍的燕国宰相。
"公主…"
昔日的老大臣一声亲切的呼唤,唤起了冯季姜压抑多年的思乡情,隐埋已久的悲愤哀怨和耻辱,在重逢故人面前崩溃倒塌,曾经无忧无虑,活泼可爱的燕国小公主,此时悲痛欲绝,掩面而泣。帘外的老大臣亦怆然悲涕,二人久久不能语。好不容易收住了泪水,冯季姜刚要开口询问父母安好,燕国宰相已先于她吐出一串惊人之语。
"公主!我大燕…危矣!恳请公主,看在曾是燕国女儿的情份上,求求魏主…使故土免于轮陷,生灵涂炭 !"
冯季姜瞬时惊呆,心一下沉到了谷底。如此不象样的乞求竟出自足智多谋的老宰相之口,不避旁人,迫不及待,可见情势已危急到什么地步。若是还有半点周旋余地,断不会出此下策,让一个弱女子去与虎谋皮。燕国宰相就说了这一句话,便准确无误地告诉了冯季姜,拓跋焘就要灭掉自己的祖国了。一阵心痛慌乱后,冯季姜冷静下来想了想,还是毫无主张。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不能真的开口去求拓跋焘。一年多的朝夕相处,她就是再傻也摸清了他的脾气。内无依靠外无援助,手无寸铁,谈何救国?除了去找杜至柔商量,她没有别的办法。
杜美人却不知她消息来自于自己的大臣,只说是下午和皇帝的闲谈被人传到了冯季姜那里,以为身边出了她的眼线。转念一想又不对。冯季姜果真如此神通,还会是这个样子来求她么?这话一开口,岂不是直接暴露了安插亲信的伎俩。一时想不清这其中悬妙,又不知自己身边人倒底是否可靠,若真有人盯着她们,此时再摒退众人实属此地无银三百两。脑中飞速旋转,拿了个主意先敷衍过去再说。笑盈盈取出一枝象牙小笔,不由分说抓过冯季姜的手,仔仔细细地涂了起来。冯季姜一味追问皇帝的意图,杜美人只顾拿起她的手左看右看的欣赏。发现有枚指甲涂坏了,想擦掉从新描画,手边又没有丝帕,笑嘻嘻问冯季姜:"姐姐的帕子借来一用?"冯季姜木然递上,杜美人将涂坏的地方擦掉,淡红的丹蔻留在了洁白的丝帕上。冯季姜茫然看着她顾左右而言它,心凉到了极点。
她不会帮忙的,冯季姜凄然一笑。她是皇帝的宠妃,她是魏国的女子。从哪个角度出发,她和皇帝的利益都是一致的。她为何要背叛国家背叛夫君,去帮一个敌国的公主呢?自己实在太天真了,杜至柔若真是帮她出了主意,无异于通敌。她带泪的目光,一点一点掠过眼前的碟碟碗碗,凤仙花汁混成红红的丹蔻,氤氲晕染,凄艳如血,犹如她伤痕累累的心。
回到阁中,她枯坐在榻上几尽绝望。此番若救不了家国,她很清楚拓跋焘会怎样对待自己的父兄。从此以后,和一个杀父仇人周旋下去么?强颜欢笑曲意承欢苟且偷生?她想到了死。腹内胎儿离她而去,竟是天意,让她走的时候可以无牵无挂,干干净净。燕国国破之日,便是她了断自己之时。
眼前似有人影晃动,她勉强睁开酸肿的眼睛,看到杜至柔的侍女小罗,手中捧着一幅白罗帕,对她一揖道:"昭仪将帕子遗忘在我们夫人那里。夫人命奴婢给您送来,还说不小心染上了丹蔻,她没工夫清洗,请您自己洗洗罢。"
冯季姜只觉一颗心掉进了冰窖里。仇恨无奈,世态炎凉,同时涌上心头,竟逼出一个惨淡的笑来。接过自己的小罗帕,只见几点艳红点缀在雪白丝帛上,凄美无比。她仿佛看到了自己死时的情景。挥手叫众人退下,颗颗泪珠无穷无尽,自眼中溢出,落在了丝帕上。
不知枯坐了多久,夜色已深,眼中泪已留干。她木然立起,手中的罗帕没有攥住,雪片一样飘到地上。她叹口气,低下身去捡,却在手即将碰到罗帕时瞬间惊呆。
原本雪白的丝帕上,隐约现出了一道深色的花纹。那纹波浪蜿蜒,象幅画,又象是文字。她猛然将那帕子举到眼前,见那深色花纹处的丝帛是潮湿的,原来是自己的泪水撒在上面,浸湿了帕子一角。脑中凭空闪出刚才小罗传的话:"请您自己洗洗…"她的心狂跳不止,攥住白罗帕的双手控制不住地抖动。不敢叫人服侍,自己于八棱净瓶中取了水,注入铜盆中,将帕子小心浸入水中,顷刻间一幅斗大的图像显现在帕子上。
画上两行竖立的水波纹,象两个人,中间抬着一坛酒。冯季姜的心快要跳了出来,一时双眼盈热,百感交集。
自幼接受最正规的宫廷教育,她自然不会将眼前的图形看做是幅简单的幼儿图画。这是个汉字。字体是较为罕见的金体。因上古商周时期使用这种象形字体铸刻于青铜器上,故又称为铭文或钟鼎文。和甲骨文一样,非造诣深远的饱学之士,不能识认。眼前这个字,是金体书写的"弼"字。
弼,冯季姜默默念着。这是什么意思?杜至柔想传递什么信息?她又仔细盯住这字,中间的"百"越看越象个酒杯。看来她是故意画成酒杯状的。弼和酒有什么关系么?她反复思索,脑中突然乍开一道亮光。
"殿下是如何化解笔头对你我的攻击的?"是她自己的声音。
"嗐,那笔头是个贪杯好酒之人。只几坛好酒,便可将他搞定。”杜美人大咧咧的笑声。
是了,是古弼。冯季姜激动的泪水夺目而出。几日前尚书令古弼被皇帝授与立节将军,给了虎符兵权,还赐封爵位灵寿侯。举朝皆知。冯季姜在大魏生活了两年,知道这是魏国任命主帅的惯例。当时她听到这个消息并未留意,只知道皇帝要让古弼去打仗了,不曾想到这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她把这方小小的丝巾贴在了心口上,由衷感激杜至柔的鼎立相助。不仅告诉了她此次征燕的主帅是谁,连主意都替她出好了。此中的巧妙和谨慎,犹令人惊叹。明矾水阴写已很难被人发现,即便万一被不该看的人看到,也只当这是杜美人新想出来的鞋样儿。实际上别说是金文,后宫中认识汉字的人都不多。她死死攥住这方手帕,仿佛攥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默默流了一会儿泪,转身将手帕丢入火盆中,眼见着它化为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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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体书:"弼"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