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王宅总管不知何时出现在我们面前,恭身对邵王道:"才刚宫里来人,叫大王进上阳宫麟趾殿,陪陛下用晚膳。太子殿下,相王与太平公主已到,就等大王了。"
我带着芸儿,和邵王一同走出五王宅。
王宅门口,各家奴仆成群恭侯着主人。邵王一露面,王府众奴仆立即上前,牵马执辔忙个不停。邵王愣愣看着自己的马,神情恍惚。此时就见一名婢女走到邵王身边挽袖行礼,低首问道:"大王可曾见到奴婢的妹妹么?"
她的声音不大,我却猛的颤栗起来。邵王好不容易克制住的悲伤再次涌现,神情惨然面色苍白:"你的妹妹..."
王宅总管催促邵王快些进宫,邵王失魂落魄,竟然连马镫都上不去。众人惊讶不已,我黯然叹气,走过去对邵王道:"大王...不如随臣一同坐车回去罢。"
积善坊是距离洛阳宫最近的一个坊。只一过天津桥,巍峨宫阙便立于我们眼前。快到宫门口时,一直沉默不语的邵王突然喃喃问道:"隐月...倒底说了什么?"
我搂着早已睡熟的阿芸,低声回道:"她没说什么。是你说了什么。你还记得你说过什么话了么?"
他凄凉抬起头,看我半晌,茫然摇头:"不记得了。"
他垂下头,两滴泪珠落在地上,长叹一声道:"是我,害了她。"
下车时,他淡淡道:"我想给半月脱籍赎身。"
皇帝身边一位小黄门等在宫门口。见我与邵王同来,上前欣喜道:"很巧,宅家也传婉侍带芸儿觐见呢。太子殿下带了小郡主奴奴前来陪宅家晚膳,宅家见小郡主孤单,命我等在这里伺婉侍回宫,带芸儿同去麟趾殿陪伴小郡主。"
听到李奴奴在场,我大概猜测出这不是普通的家宴,很可能皇帝要与太子和邵王商议和亲的事。吐蕃几个月前派遣来使,表示可以与天朝议婚,但条件极为苛刻,要河套以西一大片土地当公主的嫁妆。
我们先后进入殿堂,皇帝已用完膳,由二张陪着坐在上首,带着淡淡倦意看着太子怀中的奴奴边吃边玩。见阿芸来到,皇帝命内侍再添一食案,让两个小姑娘坐一起,命我在她们身旁服侍。邵王叩拜完毕,坐在自己的案边,面对一桌子美食发呆。
皇帝看了一会小姑娘们,叹了口气开口道:"想不到阿史那俀子竟然孤身逃到吐蕃,更与吐蕃联手侵犯我边境!当初怎就让他跑了呢!"
阿史那俀子的父亲,西突厥首领,皇帝钦赐的西突厥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元庆,几年前被来俊臣诬杀。元庆另一儿子流放崖州,西突厥阿史那姓几尽灭族。只有俀子只身一人从洛阳逃出,投奔了吐蕃,被吐蕃立为西突厥可汗。如今与吐蕃联手反周,誓报灭门之仇。皇帝在为她当年重用酷吏滥杀无辜付着代价。
不过这代价不必她自己付。蠢蠢黔黎是她可以随时驱使征战,为国捐躯的炮灰。
"吐蕃的胃口还真是大!已经答应了和亲竟然又突然屯兵茂州,非要河西九曲!反复小人,无耻之极!"皇帝恨恨道。
太子面带忧色斟酌开口道:"久视元年唐休璟曾大败吐蕃将军麹莽布,斩麹莽布支副将二人,斩首二千五百级。吐蕃甚惧这位将军。只是他现在人在幽州,如若令其远征青海,吐蕃以逸待劳,胜负恐难料。"
"重润,你的意思呢?"皇帝淡淡问道。看样子并不认真。
李重润眉宇间凄艾之色尚未散去,怔然睁着迷罔大眼睛,不知所措。
太平公主努力微笑,口中急切催促他道:"鹔鹴,至尊问你话呢!吐蕃想要河西九曲之地,你怎么看?鹔鹴?"
李重润好容易回过神,望皇帝喃喃道:"陛下怎么看,臣就怎么看。"
众人大愕。皇帝皱皱眉道:"你这是什么话?"
李重润淡如青山的脸上带出一丝苍凉的笑:"吐蕃想要河西,给他好了。"
太子大惊道:"你胡说些什么?如今战事胶着不堪,前方将士为国捐躯博命血战,你反说这等没骨气的话?"
李重润轻轻笑道:"昔有汉元帝,远征珠厓。费尽兵力耗尽钱财,勉强征了那片土地,可汉人的驻军天天死人,珠厓的百姓天天造反。元帝思考良久,问出了一句话:夫万民之饥饿,与远蛮之不讨,危孰大焉?"
他静静看着父亲,声音虽缓却很坚定:"比起领土完整,疆域辽阔,人命才是最重要的。被天朝派去远征的兵丁,谁人没有父母妻儿兄弟姐妹。两国交战马革裹尸血流成河,只为颜面上那一点点虚幻的好看。而那片土地上世代生息的人,并不在乎自己姓周还是姓蛮。你认为你争夺领土是神圣的正义的,他们认为这是掠夺是强占,是破坏了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安宁,是为自己私欲而陷百姓于家破人亡。爹爹,这世上没有比战乱和苛政更可怕的灾难了,我们都亲眼见过,不是么?民为贵,社稷次之,因为江山土地是为百姓生存提供衣食的,不是倒过来,用百姓的生命去填的。"
他一顾我们这张食案:"我天家既然允诺了和亲,却还要与他们争夺土地兵戎相见,异日小妹入了吐蕃,叫她如何自处?"他忽然双目微红,望着奴奴测然长叹:"我能为你做什么?我刚刚失去了一个...人命,真就这么不值钱么?"
皇帝森森然冷笑的声音自我们头上传来:"只知儿女情长的败家子!"
太子惶恐不安仔细端详着儿子的脸,拉着李重润衣袖一角道:"大郎!你怎么了?怎么今日这般痴傻?尽说些没头没脑的话?身上不适么?怎么赴个满月宴成了这样?"
相王李旦生怕邵王再说出什么惊骇言语来,此时快速衔起欣然笑容,对李重润温和笑道:"重润是不是看到成器有后,心下着急了?正好,宅家刚还同我们念叨,你也不小了,该给你成亲了!宅家相中了左千牛将军杨知庆的女儿,你也认得的!等吐蕃的事情告一段落,就命春官筹备聘定事宜。"
李重润目色悲凉望着相王,即无惊讶,也无喜悦,只有极度失望后的一片哀伤。片刻他轻轻来到大殿中央,端正仪容双手俯地,折身下拜道:"陛下恕罪。臣不愿纳杨娘子为妃。臣已意属他人,恳请陛下成全。"
他的音量不高,满殿的人却都被他接二连三的忤旨妄为惊呆了。半晌,皇帝冷冷哼了一声,问道:"是谁?"
邵王抬首,望着皇帝微笑道:"国子监丞裴粹的女公子。名洁,字信贞。"
皇帝扬起眉毛,面带讥讽,淡淡对太子笑道:"你倒真给我教出个好孙子!"她明显老态的凤目中,骤然划过一道冷光,殿中所有人都打着寒颤:"前方将士浴血奋战,朕与太子日夜勋劳,汝身膺王爵,食民膏血,不知体恤不曾分忧不思回报,只知与人私情纵浪,不知廉耻。尔心何安?"
吓的太子兄妹三人纷纷离座,面向皇帝叩拜求情。
一直不语看着这一切的二张此时先后含笑而视。就见张昌宗哧的一声笑道:"宅家也忒严厉了,看把他们吓成这个样子!邵王还是个孩子呢!"又听张易之不紧不慢轻笑道:"邵王一向仁孝,今日反常定是多贪了几杯,宅家何必计较?异日他必会尊从宅家旨意的。"他慵懒笑着看足下众人,那一缕眼波柔媚的就要漾出水来。
皇帝眯起双眸细细看着邵王,冷冷笑道:"仁孝?你不提我也不曾注意。他现在都敢公然忤逆朕,等哪天朕去了,他指不定怎样左右史官对朕口诛笔伐呢!"
张易之淡淡一笑道:"宅家言重了。邵王虽有些小儿女心性,于大是大非上并不曾有半点含糊,可算的上是有情有意,知恩图报的人。若非宅家慈悲天恩浩荡,邵王如今岂会处于这九天宫阙庙堂之上?这点道理,邵王岂会不知?"
他炉火纯青的挑拨手段令人震撼。皇帝恨恨怒喝道:"知恩图报!你两真个善良天真!还替他说话!等朕走了,看你二人能在他手下讨得半分立锥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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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厓: 即现在的海南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