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舒黎今天推掉了周五和女友们的聚会,匆匆赶回家。她中午忽然接到侄女Jilianne的电话说她正开车从麻省下来,估计傍晚能到。她有些吃惊,小丫头事先没提过,忽然说来就来了。
Jilianne是舒黎妹妹的宝贝女儿。妹妹比自己小两岁,但跟自己却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舒黎从小就一直是姐妹俩当中泼辣,爽快,粗线条的那个,而妹妹则一直是柔弱,娇羞,叫人爱怜的那一个,好像从琼瑶故事里走出来的。爸爸妈妈给舒黎的名字似乎是两个不相干的字被不加思索地放在了一起,而妹妹的名字,秦如歌,音质流畅,旋律优美,一如她的命运。
舒黎曾经认定,爸妈一早都把那个名字起好了,只是一直保留着等妹妹出生。从她一出生,就被宝贝着的。爸妈跟她说话都柔声细气一些,似乎是怕吓着她。舒黎当然知道名字只是一个符号,但不知为什么却成了勾起她前二十年在父母面前的说不出口的委屈的符号。
就在舒黎在异地他乡摸爬滚打时,妹妹又被一个从北大毕业,来小城闯天下的年轻大学生从爸妈手上接过去,欣欣然地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几年之后,妹夫的事业不出所料地在这个江南的省份遍地开花地成功了,妹妹养尊处优地幸福着。随后,侄女嘴里含着金勺子出生了,又一路雀跃着在众人羡慕的眼光下成长。
有的人一路长大,从不操心却也从不缺乏,他们总能以最优雅的姿态面对人生,他们从不必满面愁容地劳作,不必凶相毕露地争取,更不会满腹苦毒地抱怨,因为他们的日子是美满的,好像如歌,而周围的人们却忙不迭地为他们在他们将要走过的路上铺好红地毯,以免尘土硌着他们精致尊贵的脚。舒黎记得,小时候,如歌总是得到最红的苹果,奶油最多的蛋糕,最漂亮的裙子,就连她的生日都常常落在星期天,而舒黎的不是星期二就是星期三。
后来舒黎到了美国,终于以Charlene Murphy的名字开始了全新的生活,算是走出了阴影。
她从小就不恋家,从没有守在爸爸妈妈身边的想法,但爸妈第一次来了美国,就乐不思蜀。现在妹妹的独生女也送到她跟前来读书,说是有个照应,也能给她个照应。她只有苦笑。离婚后,前夫一直住在他们原来租的房子,说是为了离孩子近,当然她也心知肚明,因为房租、水电都还是她在付。她有时笑着跟女友说,自己大概有什么磁场,招朋友不说,就连邻居那个爸妈离了婚的Aaron都有一半时间呆在她家,哪天没来,她妈还念叨该不是生病了吧?
直到侄女小蓓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怜惜地把她搂在怀里,忽然明白,其实,她并不怨恨或嫉妒妹妹,只是周围的人,包括爸妈对她极致的呵护让她觉得自己那里不够好,不够柔弱,让人生呵护之心。
小蓓在她家住了一年,一边补习英文,然后搬到Boston上学去了。
舒黎把车开到家时,看见小蓓的白色的Nissan Altima已经停在了车库门口的车道上。她从车上下来,微笑着走过来抱住舒黎,轻轻叫了声姨妈。
她们进了屋子,舒黎去换了件衣服,叫小蓓自己先拿点水果吃。她回到厨房时,发现她静静地坐着,从窗子向外看着。她忽然显得成熟安静了很多。在Boston读了一年书,已经一副地道美国女孩子的打扮了,一件暗红色的T恤衫,外面罩着浅灰色的绒毛拉链有帽运动外衫,下面是弹力牛仔裤,让她显得瘦高。她的脸上没用化妆品,因为缺乏阳光而显得有些苍白,两只黑黑的眼睛出奇地大,透出一种寂寞的光。不过,这个年龄的女孩子,连哭都惹人心动。
舒黎端了水果,在她身边坐下,一边拨桔子,一边随意地说,“Jilianne,学校功课忙吗?”
“还好。”她有些心不在焉地说。
“呆多久?”她又问,现在离最近的假期还有一个多月。
“我想住一段时间行吗,姨妈?”她忽然很无助地说,眼圈红了。
“当然行。可是你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舒黎控制着声调,心里的预感得到证实。
“我等一下再跟你说可以吗?”她轻声说,舒黎知道她需要时间,反正她们有一整晚上。她想到了那个高高帅帅的Zack。
“来,咱们先去吃饭。你太瘦了,丫头。再瘦穿衣服就不好看了。走!“她伸手去拉小蓓。
她们去了Jilianne最喜欢的餐馆Fish on the Bone。吃完了饭,舒黎特意点了小丫头最喜欢的甜点Melting over Blondie。这是两勺香草冰淇淋放在一块新出炉的核桃仁糕饼上,再泼洒太妃糖浆。Jilianne平时刻苦节食,只有这时,总是说,”人生偶尔是需要放纵一下的。让我为自己活一回吧。“她一边吃着,一边笑眯眯地说,”这才叫甜点,绝不为着减肥而偷工减料,让人吃着全身每个细胞都要唱歌!“
Jilianne低着头吃点心。
“让我来猜。是Zack,对不对?”舒黎随意地说。那是个翻版的Ryan Reynalds,在读大学最后一年。几个月前,舒黎开车带着全家去Boston玩时,他拉着Jilianne的手来酒店见他们。舒黎笑着想,如果年轻20岁,站在他面前,自己也会脚跟发软。小伙子很随和,一会儿就跟Dylan打得火热,分开时恨不得称兄道弟了。Zack和Jilianne站在一起十分般配,一个有西方人的人高马大,眉目轮廓起伏,另一个有东方人的小巧细腻,温柔甜美。
“我不想他离开我。”Jilianne低下眼帘说。
舒黎已经猜到了,“他为什么要离开你?你又准备怎么做才会把他留下?“
Jilianne把食指放在牙齿间咬着,这丫头踌躇不定的时候总是下意识地这样做。“他高中的女朋友又回来找他。她现在就在离我们学校5哩路程的一个公司里上班。”
“他们既然原先分手了,你凭什么认为他现在就一定会离开你去找她呢?”
“我不是认为,我就知道。”Jilianne表情阴沉地说,“Ashley会跟他上床。”
舒黎没吱声,她知道这会是轻松打破谈判僵局的一个条款,她也知道这对Jilianne意味着什么。
“姨妈,我这次来就是要想想该怎么办,我知道Zack是喜欢我的,我一定要想个办法把他留在我身边。”
舒黎知道她想出的是什么办法,但也知道女孩为此多么犹豫。到了自己这个岁数,经历了她经历的,舒黎不会再随便论断别人,她也知道小丫头已经把自己论断了一次又一次了。
“你真的下定决心了?你知道这个办法能行?”舒黎轻声问,不想给Jilianne增加更多的压力。
“我不知道,但至少我会不后悔,因为我努力了的。”小丫头露出异常决然的神情。
舒黎拿起面前的半杯冰水,摇了摇,冰块发出悦耳的撞击声。
“小蓓,姨妈不能告诉你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只要你的心允许你,凡事都可做,也都可不做。但我可以告诉你,你不论是决定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应该是为了你自己的缘故而不是为了别人。因为不管这一刻你的感受有多么强烈,相信我,你对那个人的感受是会变的,你今天的感受有一天会离开你。而你的决定会追随你一辈子。”
小丫头刚觉得找到的一丝头绪一下子又埋没在一大堆麦草根里了,脸上一片困惑。
舒黎忽然看到二十五年前的自己,站在靳安和阮安琪离去的身后那种自己的心也被带走了的感觉;看到二十年前,自己寂寞地在原地站着,挨着分分秒秒等龙皓轩回来找她;想着她被自己终于要离开杰瑞的决定吓了一跳时,重新审视着自己;想着这几年,自己终于可以潇洒地让路过她身边的男人走进她的生活,又释然地送他们离去,觉得似乎开始对命运可以指手划脚了,但在某个莫名的时刻,心中还是隐隐渗透着流浪的孤寂。她又看了眼前的Jilianne,知道她要自己下这局棋。作为阿姨的她唯一能为她做的就是让她知道,自己总有个温暖的怀抱留给她。
“明天的事,明天再来愁吧。”她笑着说。她们朝门外走去,舒黎忽然想到,若干年后,Irene会同样坐在桌子的对面,为着某个闯进她生命的陌生人用同样戚戚而困惑的眼神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