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米兰儿踩着积雪爬进停在路边的车里,盛凯打着火,伸手去抓安全带,忽然,米兰儿抓住他的肩膀,把头猛地靠进他的怀里,抽泣起来。盛凯搂住她,知道她压抑了一晚上,轻轻揉着她的头发。她抬起头来,泪涟涟地说,“盛凯,我们生个孩子好吗?”他搂紧了她,脸贴在她满是泪水的脸上。“我不想在5年或15年之后,后悔没做我现在想做的事。”盛凯点点头。
Elaine乖巧地扶着妈妈,Derick抱着大大小小的礼物盒子跟在后面,三个人一起上了楼。熊新在楼下帮管家收捡一下客厅。
Derick把礼物放在廖童的挂衣间,出来,走到妈妈面前,跟妈妈拥抱了一下,说,“妈妈,圣诞快乐!”然后,像个大男人一样笑笑,转身往门外走。廖童喊住他,追上去,一把抱住这个大小伙子,紧紧地,然后说,“宝贝,早点睡,别读书了。”Derick点点头,出去了。
廖童回头看见Elaine蜷在她的床旁边的躺椅上,就走过去,坐下,把她揽在怀里。她知道,女儿不管生病还是伤心了,都要在她怀里靠靠,感觉就好多了。
自从她生病后,廖童自己除了应付这些无休无止的治疗和检查外,还不知道怎么掌控她自己的感受,所以从来没有过问女儿的情绪。她知道,小丫头一定也是水漫金山了。
“学校怎么样?”廖童问。
“老样子。”Elaine说,忽然想起来,补充说,“对了,我被选上辩论团了!”
“我的宝贝真能干!”廖童骄傲地把女儿搂在怀里,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你们的体操赛季要开始了,你准备好了吗?”廖童问。最近一个月,Elaine都是想方设法搭车去体操学校上课的。
“训练的差不多了。我很喜欢我今年的自由体操的编排,老师说我今年很有希望得大奖!”
廖童高兴地说,“我知道你一定行的!”
“我都有点儿紧张了。”Elaine趴在妈妈怀里,忽然又成了那个娇气的小丫头。廖童搂住她,好像自己这几个月以来,第一次觉得这么强大。
Elaine在妈妈的怀里呆了很久,一动不动。
“妈妈,你怕吗?”她忽然轻声说,有恐惧,有胆怯,有不知所措,也有依依不舍。
她把下巴枕在女儿的头顶,沉吟了许久,等着涌上喉咙口的要淹没她的悲伤渐渐平息下去。
“我好怕,如果我闭上眼睛,就再也看不到你们了。我怕我会错过你拿到耶鲁大学录取通知书时的一蹦三尺高的惊喜;我怕我会没赶上你领到第一张薪水支票时的骄傲;我怕我会看不到你穿上婚纱的美丽、幸福的模样;我怕我听不到你的第一个孩子的哭声;我怕我不能在你和你丈夫去庆祝你们的结婚纪念日时,来帮你们看孩子。”Elaine已经泪流满面了。
“起初,我总是怕我生命结束了,从此我们阴阳两隔,再无瓜葛。但现在我知道,永远有我的一部分会留在你里面,在你里面活下去。宝贝,不管妈妈去了哪里,你一定要记住,妈妈绝对不会停止爱你。”
“妈妈,我也不会停止爱你。”Elaine像个孩子一样哭着。
“妈妈知道,妈妈知道。”廖童偷偷抹了抹眼泪,长长地舒了口气,拍了拍女儿的背,柔声说,“宝贝,你知道吗,我们这个寒假还要一起去买衣服,咱俩一人买一双靴子,你不是一直想要一双炭灰色的Uggs吗?妈妈一直想要一双Coach的皮靴。咱俩就疯狂一把,怎么样?”
Elaine是个典型的ABC,很单纯很阳光,很容易受别人的情绪影响,尤其是兴奋的气氛能让她一下子就含泪而笑。
“真的,妈妈?”她想Uggs想了很久了,妈妈总说,两三百块可以买五双鞋了。她保证今年成绩都要保持A,每星期擦楼下的地板,她甚至主动提出每个月打电话给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用中文跟他们聊十分钟。可是妈妈还是犹犹豫豫地说,她还要想一想。现在她朝思暮想的Uggs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她简直乐得要跳起来了。她抱住妈妈,激动地喊,“真的,真的?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
廖童笑了,“当然。”
“另外,妈妈还要好好治病,好好休息,你赛季快开始了,我还要去看呢。等你得了大奖,我好告诉所有人,那是我家女儿!”廖童自豪地说。
熊新正好推门进来,看着母女俩兴奋的样子,也满足地微笑了。
偲璇一进门就安顿婆婆和儿子们上楼洗漱上床。然后她走下楼来,手下意识地摸摸套在右手无名指上的新戒指,这是顾焕新今天送她的圣诞礼物。她想起他夹在戒指盒里的小纸条,她不自觉地笑了。他正在楼下收拾第二天他们要去Vermont滑雪的行装。
她打开橱柜,拿出一瓶葡萄酒,倒了半杯,抿了一口,递给他。他喝了一大口,看着她。
她把小纸条放在大理石橱台上,这是她在放戒指的小盒子里看到的。
与你所爱的妻一同快快乐乐地度日—--大部分时候。
爱与你一同度日的妻,快快乐乐地—--另外的时候。
“下次忘记了,我就拿出来念紧箍咒哦。”她笑。
舒黎推开车库门,进了洗衣间,她一边换鞋一边喊,“妈,我们回来了。”
自从一个月前,爸爸心肌梗塞忽然过世后,她怕妈妈一个人太孤单就动员她放弃了老年公寓,搬过来跟自己住。今天她也邀她一起去廖童家的圣诞晚餐,但妈妈说,她刚刚送走一个病人,没法面对另一个得了绝症的病人。舒黎只好作罢。现在进了门,想着妈妈一定很凄凉,就准备去她房间看她。
转过走廊,她看见客厅里的站灯亮着。妈妈总是舍不得开大灯,舒黎有时玩笑地抱怨,每次她前脚还没出一间屋子,妈妈已经跟在她后面把灯关了,让她眼前一黑。
客厅里橘黄的灯光下,妈妈靠坐在沙发上,腿上搭着一个毛毯。宽大舒适的沙发让妈妈显得特别瘦小,孤单。她在打瞌睡,报纸放在身边,眼镜还攥在手上,估计看累了,想歇歇眼睛,结果睡着了。
自从爸爸过世后,妈妈忽然一夜间老了很多。她话很少,完全不似原来那般啰嗦。每次舒黎想起来给妈妈打个电话,一声铃声还没响完,她就会接起来,似乎她一直就坐在那儿等着电话响。有一次舒黎跟妈妈说,有事没事,她可以打给自己,但妈妈说,知道她忙,有事或者有时间了,舒黎自然会打电话的。舒黎听了一阵不忍。
人的一生似乎就在等待中过去,小时候盼天亮,盼长大,上学了盼放假,盼过年,上了大学等毕业,交了男朋友盼他来找自己,等着他说“嫁给我吧。”有了孩子又开始了下一轮的等待,一直到像妈妈这么老,这么孤独,就是坐在原地等电话。
她一边帮妈妈收拾了毯子,报纸和眼镜,回答着她问的关于廖童健康状况的问题,一边送她回卧室。
舒黎安顿好妈妈,准备出去,忽然转过身来,看着妈妈说,“您找个时间给您的老年公寓的朋友们打个电话,邀他们来家里聚聚。”
妈妈顿了一下,说,“打打电话就行了,不用聚,你这么忙,朋友来往又多,我闲人一个,还添什么乱。”
舒黎说,“没关系的,Dylan和Irene我不是也给他们开Party的吗?买点吃的喝的,其余什么也不用操心,我自己刚好出去躲清闲。您就听我的,趁着节日放假,人人都有空,我一车接来,你们聊天,打麻将,想咋折腾就咋折腾。”
妈妈还想坚持,但一想到这是女儿的一片心意,加上她也的确有些想念公寓那群老朋友,就高兴地点点头。
舒黎走出去之前,拥抱了妈妈,轻声说,“我爱你,妈妈。”
妈妈愣了,半天,拍拍女儿的背,说,“好,好。早点睡啊,别熬夜了。”
舒黎笑了,她知道,妈妈虽然喜欢美国,可是这么多年还是没适应这些洋习惯。她和Jerry结婚的前几年,常常搂搂抱抱的,让爸妈手足无措。她下定决心,她对她的孩子的爱一定要昭示天下。
舒黎走到门口,听见妈妈说,“孩子,圣诞快乐!”
“妈妈,圣诞快乐!”她很快乐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