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米兰儿一直自说自话地谈着她和盛凯的恋爱,而盛凯从未参与。当她终于决定结束这段旷日持久的爱恋时,他当然连异议都没提,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她的变化。
米兰儿大学毕业后就来了美国,一直不肯轻易谈恋爱,她从身边的男人面前走过,总不想说服自己妥协。她想,直到她的心不肯离开,她绝会不停步。六年之后,她告诉自己,三十岁是她的槛,她会放宽政策,在矮子里面拔个将军,试着接受。当她在二十九岁最终见到盛凯时,她狂跳不止的心催促她捧出全部的身家,尊严、情感和梦想, 一并押上,五年之后,她才绝望的认识到,结果血本无归。
他们俩从认识到结婚只花了三个月,从未有过争执、负气、分手或者濒临分手的戏剧性。随后的婚姻中,这种和平的基调一直贯穿着他们所有的共同决定,比如买房子,为房子选订家具,做任何改造,买车子,度假,都是只要第一个人提了一个说法,另一个人从无异议。即便后来他们之中有一个明显无法附和某个决定,那个人只是会心平气和地不参与就好,而另一个人也绝不勉强,不会为之改变决定。所以,他们可以是统一得好像是一个人,当然,或者说,他们只要各自为自己做决定。他们最后一次一起度假是一年多前的五月,他们一起回国探亲,顺便参加了盛凯的毕业二十年大学同学聚会。
她常常听到金麦说她和仝豪驰如何激烈地争执,金麦气极要离家出走。米兰儿竟然会偷偷羡慕地想,她宁愿那样,这种窒息的宁静更让她不安。
那次在盛凯的同学聚会上,是米兰儿第一次见到他的老同学,老朋友,似乎也是第一次有机会窥视到米兰儿时代之前的盛凯。
毕业二十年后的人们,有一种功成名就之后的坦然。整个聚会的气氛亲切又诙谐,人们调侃着叙旧,亲和地接纳每一个原本是单个人如今延伸出去的家庭。米兰儿对盛凯的过去知之甚少,有些好奇,又有些兴奋。她精心地打扮了自己,偷偷侧眼看了看自己站在挺拔俊朗,修饰过了的盛凯旁边,暗暗觉得两个人很般配,不禁给自己打了个9.5分。
他们一路照例无话,米兰儿已经习惯了。他们俩一向的招牌形象就是,盛凯酷酷的,米兰儿静静的。走进聚会的度假村时,她隐隐感觉到他的不安。米兰儿想,二十年重逢嘛,恐怕激动和焦虑是难以分辨的。
在老同学群里的盛凯与米兰儿认识的盛凯还是不一样的,虽然还明显是安静的那一位,但半晚上已经说了他和米兰儿五年的话。
酒宴过半时,米兰儿离席去洗手间。她先去露台上站了好一阵子,屋子里烟酒味太重,很气闷。她好像是在操场上参与不了游戏的那个小孩子,眼巴巴地看着别人玩耍。现在她终于可以松口气了。她转了转脖子,抱着手臂,看着夜色里的灯火。
呆了二十多分钟,米兰儿决定要回去了,虽然她并不认为盛凯会开始担心她。她决定去用一下洗手间。
她似乎还是不急于回去,不知在里面呆了多久,忽然听见又有人一边讲着话,一边进了洗手间。
“我真没想到这次出席率有这么高。”一个女声说,有些激动。
“是啊,40个人来了28。还是你的号召能力强。”另一个由衷地夸赞。
“你觉得谁的变化最大?我说向前变化最大,他体重至少倍增。”两个人一起大笑起来,“不过他性格一点没变,还是逗死人了。”
“我看杨纤纤变化大,模样像李冰冰了。”然后放低声音说,“她该不是整过容了吧?”
“绝对的。”另一个附和着。“我听说她离了两回婚了,最近要嫁一个大款呢!”
米兰儿在厕所间里,无声地笑了,女人啊,你的笔名叫八婆。她自己也加入了一个八卦俱乐部,这种对话对她来说一点不陌生。
“盛凯变化也挺大的。”米兰儿没想到话题会涉及到她的兴趣领域,竟然莫名地有些紧张。
“是啊,他大学那会儿嘴多贫呐!他一到我们宿舍就拔不动腿,满嘴跑火车。”
“我们都叫他是你们宿舍的编外室友,他跟田丝梦粘成一个人了。”另一个女声补充说。
“他现在这样可不就是因为田丝梦吗!”第一个女声权威地说。
“那也不至于吧,这么多年了。大学毕业散伙的也不是一对两对。”另一个不太相信。
“他们俩说好了一毕业就结婚的。田丝梦突发奇想要出国,两个人三说两说整拧了。田丝梦嫁了人抬腿去了澳洲,把盛凯撂下了。”显然有人深知内幕,米兰儿忽然明白了盛凯那副略带忧郁的神情原来是个永久的疤痕。
“那这么多年过去了,盛凯不也去了美国,结了婚,该放下了吧。”另一个女声猜测着,显然认定该放下的并没有放下。
“才没有呢。他知道我跟丝梦有联系,这次来聚会之前还打电话问我她过得怎样,会不会来,又特意叮嘱我劝丝梦来呢。”米兰儿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
“是啊,那她怎么没来?”另一个女声问,米兰儿也想问这个问题。
“她听说盛凯会来,死活都不肯来了。我想她是很难面对盛凯。她去了澳洲,很快就离了婚,但也没告诉任何人。我们大家伙还一直以为她过得很好呢。”她叹了口气,显然为他们惋惜。
“那今天盛凯很低沉大概也是为了田丝梦吧。”
“可不是,我看他当年去美国,后来结婚,都是为了忘记丝梦,为了能死心。”她忽然放低了些声调说,“我估计他要是这回真碰上丝梦,一准儿会求她回来。”
米兰儿眨了眨眼睛,使劲咬了咬嘴唇,八卦,她是行家里手,但八卦也是有行业规矩的,这两位实在是有些越轨了。
隔着水声,米兰儿隐隐约约听到,“盛凯他老婆看着年轻很多,肯定并不知道他的故事。”两人开始往外走,米兰儿清清楚楚地听到一声叹息,估计是在同情她。
米兰儿又在洗手间呆了一阵子,头直发木,一下子为这些信息淹没了。其实,如果说她完全震惊,那是她自欺欺人。她一直在后脑勺深处知道,他们之间挡着让她无法明状的什么,她自知永远无法穿越。她有时甚至变态地想,她宁愿盛凯是同性恋,这样她至少还可以用自己有不可弥补的天然缺陷的理由为自己解脱。她觉得自己在和一个看不见的强大的情敌竞争,不知如何出手。
现在她才知道,原来田丝梦正是堵在他们之间的那座冰山。
等她再次回到宴会厅时,人们正在举杯,米兰儿忽然兴致很高,一口气把一杯红酒吞了下去。这不仅让她自己吃了一惊,也引起了盛凯的同学们的注意,哄说盛凯的太太酒潜力无穷。米兰儿大方地起身再次举杯,说要敬大家一杯,然后径自喝了。她看见盛凯和其他人一起也将一杯喝尽。
其实了解一个人也不是那么难,她对盛凯的了解,五分钟胜过在一个屋檐下朝夕面对的五年。她自嘲地想。
那天夜里,两个人都醉熏熏的,回到酒店,盛凯一头栽倒在床上睡了,他喝太多了。米兰儿却头痛欲裂。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夜,她眼睁睁地盯着那面挨窗的雪白的墙,等待着天亮。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心一片一片地死去。
至此,她才明白,自己一直只是个替补队员,甚至他原本是不要找替补的,而她心甘情愿地争取来这么个位置。赛事过半了,教练看都没看她一眼,上场是根本无望的,自己还眼巴巴地看着教练的后脑勺,指望着他眼光扫过来,发现自己。
从中国回来,米兰儿大病了一场。她在那场大病中搬到了客房住,说是夜里咳嗽会影响盛凯。他说没关系,但她还是搬出去了。几个星期之后病才好,但她再也没搬回来。
从此,她为自己筑了坚固冰冷的堡垒,她不允许自己的心溜出城去。
她更专注于工作,加班、出差再也不是个问题,周末也时不时在家工作。老板对她十分满意,两年之内提拔了三次。其余空闲的时间,她对俱乐部每两周的聚会,都满勤满点地出席着。她还常常鼓捣着吃饭、购物,或者到纽约城里去看戏。
廖童常常羡慕地说,”你家盛凯实在了不得,惯着你,任你潇洒。你们就差一个孩子绑住你了。”她笑笑不接嘴。
米兰儿在二十岁的时候就早给她的孩子起好了名字,男孩叫“Victor”,女孩就叫“Victoria”。现在想来,她是一时半下都不会去生孩子的,生了也只能叫“Victim”。
金麦则夸张地说,“你家盛凯简直是完美,他就不兴贴人战术。”米兰儿一副很享受她们艳羡的神情,偶尔得乖卖巧地说,“男人嘛,不过是个坏习惯,让你离不了,又改不掉。”
直到有一天,她在出差三个星期之后,同去的Rachel抓狂地等项目一完就连夜改票回家,她笑着说,再不回去,丈夫快要带着孩子们离家出走了。米兰儿不以为然地笑笑。
晚上,她坐在酒店的大床上,用遥控器翻看着那两百多个台时,忽然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喃喃地说,“我不要回家,我不要回家。”当她听清自己说的话时,也被自己吓了一跳。
第二天中午,她上飞机时,情绪已经恢复了平静,但她心里那个声音再清楚不过了,“这样的日子我再也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