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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大浪重打漏底船

(2014-12-19 12:11:31) 下一个

                                                                        

 

 

Irene六个月大时,杰瑞失业了,之后的八个月,他们经历了搬家,卖掉一辆车,挪用退休计划等等紧急措施之后,舒黎终于认识到只是节流是不够的,他们必须开源,他们必须要开始有收入。她一直避免直接催促杰瑞出门找工作。经济泡沫破灭之后,许多一向以大海纳百川的姿态招人的高科技公司忽然都一起收缩,被闲置在市场上的人一下子无法被吸收。杰瑞不肯考虑任何用不上他的编程技能的工作,也不考虑任何比他最后一份工作工资低的工作,说,那标志着他的技能水准和水平经验。舒黎知道杰瑞不现实,但美国人普遍认为,他们的基本人权是在三九天,坐在暖气足足的大房子里,看着窗外的漫天大雪,穿着大短裤,一边吃着冰淇淋,一边谈论着企鹅已经如何岌岌危危地站在它们最后的一片冰块上了。舒黎左思右想,终于告诉杰瑞,她决定出去找份工作。杰瑞认为没有必要,但也没阻拦。

舒黎离开职场有几年了,加之她一结婚、生孩子就留在了家里,原本在职场上也不算站住脚了的。如今回去,她还真有些不知从何下手,当她把那套黑色的西装套裙的拉链拉好时,深吸的那口气只敢吐出半口,生怕裙子的腰身把自己的肚子太写实地勾勒出来。在拖鞋和旅游鞋里闲散惯了的脚趾在高跟鞋里挤在了一起,脚后跟慌张地趔趄了一下。

舒黎嫁给杰瑞,决定回家时,心中竟有些欣喜,首先,杰瑞同意她留在家里,证明了他对她的呵护和男人理所应当地养家的担待和自信,另外,在舒黎,这也是 她在这个文化里的特别经历,她在她所有的朋友中是第一个过上了衣食无忧的小资生活。

舒黎是个随欲而安的人,重回职场并不给她什么愁苦,只是刚开始找工作让她觉得自己踩着高跟鞋,走在工作楼大厅的大理石地上时,动作着实有些生锈了。

几轮面试之后,她坐在了这家影像后期制作公司Prasco的会客厅里。他们需要一个文秘。舒黎大学里是文学专业,后来在外企里干过项目管理,来美国又修了商学位,打字、接电话、发传真兼冲咖啡应该还应付得了。

Steven Lavin问舒黎为什么他应当给她这份工作时,她笑了笑,盯着他天然地皱在一起的眉毛说,“因为我太需要这份工作了。”她顿了顿又说,“一个特别想要工作的人一定会特别努力去工作的。这份工作需要的技能我都有,然而别人可能也不比我差很多,但我会比任何人都更努力,而且贡献我其他所有的聪明才智。”

Steven的脸上露出笑容,“我们的公司文化喜欢有激情、有能量,又有幽默感的。”

两个星期之后,舒黎开始了她的秘书生涯。她每天早上五点就被女儿叫醒,起来给她换尿裤,喂奶瓶,再给儿子吃早饭,然后把他们一天的食物安排摆好,换洗的衣服,玩具一样样放在桌子上。她常常不吃早饭,洗漱好了,先抱抱孩子,亲亲他们才换出门的衣服。有两次,Irene把奶吐了她一身,她只好又慌慌张张地换套新的。秘书虽然不是什么重要职位,但着装还有要求,她只凑了四套需要干洗的正装,星期五是便装。

每天晚上她回到家里,看到一室一厅的狭小空间里到处都是用过的碗,黏黏的玩具,湿湿的小衣服不知是口水还是尿,被子、枕头在地上和鞋子、小板凳裹在一起,屋子里总是好像强盗来过一样。她有时真想冲杰瑞大吼,但她知道,那就意味着她会失去更多的时间和力气准备晚饭。

舒黎的工作并不难,虽然不挑战智力,但一天下来却很挑战体力。她常常快步奔走在办公室之间的长廊上,把打印好的文稿交给谁谁,复印好的文件送到哪个部门,谁订了会议室,谁预约的会谈客户到了,谁点的外卖送来了。等她终于能在她的桌前坐下来时,她总是悄悄把高跟鞋踢掉,把脚底平放在地面上。有几次,公司大老板Jeremy忽然出现在她面前,问她要某份文件,舒黎一边面带微笑,语气柔和地回答,一边在桌子下用两只脚找鞋子,登上,然后站起来去拿文件。

两个月之后,舒黎打理前台接待文秘工作之余,开始专门帮Steve的市场部做些文书工作。市场部的人们因为策划的求新创意和大胆色调往往把自己归到创作类,除了他们的衣着,还有他们的谈吐都有些标新立异且无所顾忌。舒黎是个性格开朗的人,也常常被他们的勇于表达和鲜明前卫的格调感染着,她觉得自己也开始喜欢这种在抒发个性中完成的工作了。

舒黎的办公桌搬到了市场部,就坐在Steven的办公室外,成了他的兼职秘书,人们路过时常常会不假思索地问,“Steven今天出差了吗?”,“Steven把那个策划案看完了吗?”,“Steven明天下午有时间吗,我们需要他来参加我们的一个会。”

舒黎很快上了市场部的邮件链,也开始收到各种花里胡哨的笑话和八卦消息。那年代笑话的传播速度和今天比简直是南和北的距离,图像修改还是高科技,但人们被逗乐了是一样地哈哈狂笑,乐此不疲。有时舒黎觉得这种大笑似乎是自己每一天唯一的心理健身了。

星期五的下午四点半,人们已经陆陆续续从办公室消失了,舒黎开始收拾自己的书桌,心里想着周末的计划。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出去到纽约城里吃顿饭,住一夜,逛逛街了,连带孩子们去公园里坐坐都很少,她觉得自己好像也传染了杰瑞霉气的情绪。她的周末除了洗衣服,收拾屋子就是做饭。她闷头做完了事就和Dylan咿咿呀呀地讲些没头没脑的话。去超市是他们唯一的全家外出,Dylan总是很兴奋,他可以摸到各种颜色,奇形怪状的他从未见过的东西。而对舒黎来讲,又是一个对她预算决算,选择取舍能力的挑战。她一向是痛恨有的人在她前面结帐,买了一车的东西,然后忽然不慌不忙地从包里摸出个塑料袋,从一沓一沓的用曲别针卡好的分门别类的红红绿绿的折价券里小心翼翼地抽出用得上的,二十分钟之后,还在一张一张地扫描着,时不时还要凑近看看,确认是自己用得上的。舒黎每次碰到这样的,恨不得用头撞墙。她觉得世界上应当有专门的付款通道给这些用折价券的人,他们在一起,谁等谁也无可抱怨,而且也充分让他们享受了省钱的神奇的快乐。在杰瑞失业半年之后,舒黎有几次竟然发现自己在认真考虑是不是可以也留心一下折价券。两个孩子一个月尿裤就要一百块,奶粉和婴儿食品又要一两百块,舒黎一个月两千块钱的工资有一半基本上不进门,直接缴了房租,用去孩子们的必需品和水电、食物,每到月底,舒黎总是心悬起来,今天是月底的最后一天,她兜里只剩十块钱了,工资还没上账,她花了两秒钟时间想应当是买午饭还是给车加油,然后她把车开到了加油站。

她下意识地叹了口气,把最后一个文件夹放进抽屉,然后准备关掉电脑。眼睛一晃发现有个新邮件,她赶快点了,怕是有什么必须处理的事。

是从Steven来的信件,标题是西南航空公司广告,还好不是工作。舒黎读了起来,今天是周五,一整天人们就在来来回回地抄送笑话。

 

A boy who was on an airplane for the first time asked the stewardess, "If big dogs have baby dogs and big cats have baby cats, why don’t big planes have baby planes?"

The stewardess responded, "Did your mother tell you to ask me? Well, then, tell your mother that there are no baby planes because Southwest always pulls out on time. "

 

舒黎又看了一遍,猜出了其中的噱头,有一点不太自在。她在中国工作的那几年,在酒桌上还真没少听些模棱两可的颜色笑话,广庭大众之下,她也跟着哈哈大笑。反而在美国的办公环境里,因为法律常识,人们比较有意识地避开这个公司文化的最大陷阱。舒黎当然不会去裁决这个笑话的合宜与否,但在她无意中瞥了一眼抄送人一栏时,发现自己是唯一的收件人。

她关掉了电脑,拎起包准备回家。刚起身,看见Steven从他的办公室出来,舒黎微微低了头说,“周末愉快!”

Steven笑了笑说,“那个西南航空笑话真是个好广告啊!”舒黎不自然地笑笑,“周一见。”她听到他在身后说。坐到车里,舒黎打着火,慢慢上了路,她看着晴朗的天和顺畅的周五交通,心里没来由地阴阴沉沉。

一推开家门,舒黎的不可名状的阴郁情绪顷刻被躁怒代替。Dylan正趴在地毯上玩小汽车,嘴里发出“VroomVroom”的声音,一只手里还攥着个他洗澡时喜欢的黄色橡皮小鸭子,时不时放到嘴里咬着,他亚麻色的头发粘粘叽叽地分成了绺。客厅里是每一天她回家时的场景,各种用过的,没用过的东西,吃过的,吃过一半的食物和垃圾不分彼此地散落在屋子的各个角落。沙发旁边是个长方的小栏围,Irene站在里面,尖叫哭喊着,眼泪鼻涕铺天盖地,头发黏得满脸。杰瑞坐在沙发上,一只手搭在Irene的小栏围上,似乎是下意识地尽着他看孩子的职责。电视开着,电视上的体育解说员用他一向饱有激情的语调解说着一场篮球赛,丝毫不被这屋子里的混乱和喧嚣打扰。

舒黎重重地关上门,脱下鞋子,快步走到Dylan面前,夺下他嘴里的小鸭子,然后转身走到小围栏边,一把把女儿抱出来。这时,儿子也不满意地哭叫起来,爬到她脚边,两支手拽她的裤腿。舒黎怒不可遏地看着杰瑞,“你一整天就是这样带孩子的?”

杰瑞很颓丧却满不在意地说,“那你试试在家里跟他们呆一天。”

舒黎回身把电视关了,喘着粗气。女儿湿湿的小脸在自己脖子上蹭着,儿子小手扯出她的裤腿不放,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如果不换掉上班的衣服,二十秒钟之内就会后果不堪设想。她把Irene重重地放在杰瑞腿上,弯腰抱起Dylan,放在杰瑞身边的沙发上,转身朝卧室走去。

卧室里有一股陈浊的空气的味道,窗帘没拉开过,被子也没叠,给人一种日夜颠倒的感觉。衣服篮子在床边,篮子里,篮沿子上和旁边都是衣服,不知哪是干净的哪是脏的。本来就狭小的卧室里,一张大床让屋子只剩下一些边角空间,也全都被各种类别的垃圾和类似垃圾占满了。舒黎从床边的椅子上拾起一套颜色污浊了的旧衣服,甩到床上,开始脱身上的套装。她重重地叹了口气。

换完衣服,她拉开壁橱,用衣架撑好衣服,挂进去,壁橱里也是杂物堆到了天上,各种盒子,箱子,袋子无序地叠摞在一起,蛮横地把舒黎仅有的几套正装挤在了一边。她错动了几件衣服的衣架,把手上的衣服也挂进去。顺手去拉壁橱的门,破旧的门死活不肯动,她恼怒地使劲拉着,结果门出乎意料地猛地一关,正夹在她手上,她尖叫一声,皱着眉头把半只手放在嘴上吹着,抬腿用力踹了壁橱门一脚,不想那门似乎也恶狠狠地推了她一把,她一个趔趄歪倒,半个屁股坐在拦在身后的婴儿尿裤的大纸箱上,头拥向侧面,撞在了面前的椅子上。整个流程没给舒黎一点顺应或招架的机会,她最终扑到,蜷缩在大床和壁橱间的只能容一人转身的空间,她没有挣扎,把头埋在地毯上,忍不住大声地抽泣起来。她说不清是手被夹得疼还是脚踢柜门踢得疼,总之,她忽然觉得自己的整个人就好像现在这样被困在命运里了,无论怎样动都是四面受敌,怎样躲都有洪水没顶。

就这样,她不知哭了多久,隔着半睁的眼睛漫溢的泪水,她看着模模糊糊的幽暗的灯光,就好像她的命运、她的未来。她从小到大,向来是轻松混学业,潇洒走人生。后来离家去京城求学,工作,有过孤寂的不安全感,尤其是后来和龙皓轩一斩两断,的确有过茫然的时候,即便后来去欧洲,路过不同国家,进入异域文化,有过陌生感,但从来没有感到过如此无依无靠,似乎连自己都无法指望了。她就这样无助的抽泣着,似乎神情恍惚地游走了过去这十年,从大学毕业工作,在京城打拼,直到离开皓轩,离开中国,漂泊让她在孤寂中学会了安然,无助让她在危机中冷静,直到遇见杰瑞,她从未觉得是什么命运的转折,她只是在随遇而安。可是现在忽然她好像直愣愣地走进了一堵定义要把她撞的粉身碎骨的冰冷的墙。她缩成一团,呜呜地哭着。

忽然,孩子的哭声敲打着她的耳膜,她愣了一下,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噌地抬起头来,好像忽然浮出水面。她哽咽地深深地喘了口气,然后慢慢坐起来,觉得头有些发木。但她清楚地知道,生活不会因为她现在要崩溃而暂停一下,她的孩子正在需要她。她爬起来,用手把脸上擦干,深深吐了口气,拉开卧室门,走回到客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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