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ronborg Castle (哈姆雷特城堡) 的小人鱼
北海凛冽的风吹乱了林山的头发。站在小人鱼的铜像旁,他看见黄昏中的哈姆雷特城堡,像碧水环绕的海市蜃楼,带着梦幻飘渺的神秘。等夕阳熔金,染红了城堡的宫墙,也染红了小人鱼,她宛若披上金纱的女神,静默地面朝北海。他的耳边又响起了她的声音:“谢谢你把我带到哈姆雷特城堡。我喜欢这里的小人鱼。”
她叫白莲,两年前独自一人在丹麦旅游。人在丹麦,首要任务是跟小人鱼来张合影。谁说北欧地广人少,哥本哈根码头人欢狗叫 ,接踵摩肩,把小人鱼围得风雨不透,白莲机智灵敏,见缝就插,总算见了小人鱼,还没来得及多按两下快门,已被后面的游人推出现场。
“挤得跟傻逼似的,比大年初一的雍和宫还过份。”白莲只是在自言自语,没想到有人接她的话:“嫌人多吗?那里的小人鱼没有人来人往。”她抬头一看,是个华人,三十几岁的样子,浓黑稍长的头发,五官棱角清晰鲜明。白莲见他眉目和善,便搭着他的话问过去:“哪里的小人鱼没有人来人往?”
他对她说:“去赫尔辛格吧,那是一座古镇,离哥本哈根只有四十五分钟的火车。安徒生赞它是丹麦最华丽的一角,那里有座宏大壮丽的城堡,克伦堡宫 (Kronborg Castle)。莎士比亚对它一见钟情,回到英国后,以城堡为背景创作了世界名剧《哈姆雷特》,所以人们也叫它哈姆雷特城堡。”她兴奋地说:“我喜欢《哈姆雷特》,我一定要去哈姆雷特城堡看王子怎样复仇。只是如此动人的地标,怎么没听说过?”他笑道:“论人气,小人鱼秒杀哈姆雷特。”
萍水相逢,有一种缘份叫信任。开往赫尔辛格的火车窗外,如画的风景慢慢铺开,草绿色的原野上,一栋接一栋的斑斓房子,春天的蒲公英灿耀如金。下了火车,只觉得天阔水遥,海风浩荡,她远远就看见了小人鱼雕塑,跟哥本哈根一样的造型,面朝大海,若有所思。她叹道:“小人鱼好孤独。”他说:“哥本哈根的小人鱼很热闹。”
她说:“谢谢你把我带到哈姆雷特城堡。我喜欢这里的小人鱼,你看河里还有天鹅。”他说:“这是城堡的护城河,哈姆雷特城堡有五百多年的历史了,最早用来抵御海盗的入侵。每天的盛夏,城堡会上演《哈姆雷特》,好莱坞不少影星都来客串过,城堡展览室里还有费雯丽的照片。她演过奥菲利娅。”她的眼睛突然涌出悲哀,在空气中弥散:“奥菲利娅疯了,最爱的人杀了她最亲的人,我至今忘不了她浮在河面上唱歌的画面。”她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她的脸,那份神秘难解的孤独忧伤,让他想起北欧森林的月光。
两人从城堡出来的时候,夕光把小人鱼和天鹅都染成了金色,暧昧朦胧的情绪,在黄昏的空气中氤氲,这样的场景很适合一场浪漫的邂逅。言谈之间,他们了解了彼此的现状。白莲家境富裕,是哥伦比亚大学的传媒硕士生。林山读完初中就随父母定居丹麦,父亲在当地有产业,大学毕业后他加盟父亲公司,一年前在新泽西开了家电子设备厂。白莲说:“新泽西离纽约很近,我们还会见面。”他说:“我一定要去纽约见你!”
二人再次相见的时候,纽约的枫叶红了,他们手挽手走过中央公园的雕塑,喷泉闪射出喜悦的光芒。当感情迅速升温,进入谈婚论嫁的节奏,两个人都陷入了不可名状的焦虑。到底是男人敢担当,他鼓起勇气先开口:“我荒唐过,前后有过三任女友,最后一个女友非要把孩子生下来,我不认也得认,把母子二人安顿在温哥华,我很少去看他们,只是每个月给生活费,你说,我是一个不靠谱的坏人吗?”
林山不敢看她,他害怕会吓跑她。她是父母娇养的女儿,钢琴、油画、芭蕾、莎士比亚的原著,陪伴她一路长大,干干净净地长大。听完他的坦白,她的表情是如释重负的轻松,她的背后藏着一个惊心动魄的秘密。
白莲的父亲是S市的高官,她高中就去了洛杉矶的贵族学校。她从来就没缺过钱,潇洒自在地享受留学人生,豪车、名牌包包和时装,在海边的别墅开音乐派对,跟男友坐豪华邮轮去夏威夷写生……她什么都不想错过。从来没想过生命中也有旦夕祸福,说来就来,父亲被双规了,受审了,她的经济来源被横刀切断。母亲居然跟情人跑了,而那个情人居然是父亲的老友。她联系不上母亲,过去对她热脸相迎的亲友都在躲避她。她坚信父亲是个正直而仗义的好人,“贪污腐化”的罪名绝对是不白之冤,她想卖了名车和名包帮父亲抵债,但无疑是杯水车薪。
她的世界灰暗凄凉,风雨飘摇,因为情绪不稳,狂躁难安,男友吓跑了。一点小温暖都会让她误以为有了靠山,一个胖呼呼的大姐帮她付了房租,她在迷茫困顿中尾随她上路。白莲在自己的公寓接客,客户大都是有钱的华裔和国内来的土豪,后来她被邻居举报了,洛杉矶是不能再呆了,她跟着大姐又辗转去了休士顿。干她们这行的,必须零敲碎打,流离迁徙。在这个行道陷得越深,人越懒,懒成了一滩泥,每天接完了客,她躺在床上看窗外,有时候唱唱自己编的歌,没人听得懂她唱的什么,她像奥菲利娅一样在疯癫中哼唱,时而喜悦,时而悲伤,这样也好,不用面对现实。直到有一天,她面对的一个客人是父亲从前的下属,父亲对他有大恩,下属千辛万苦找到了她,让她必须跟他出去。
有了钱,什么都可以回来,尊严、富贵、健康、自由,白莲再次回归校园,女学生的活泼和清纯定格在林山对她最初的印象里。女学生原来是妓女!莫非是在梦里?白莲,白莲,洁白无瑕,污泥不染的神圣高贵,他突然想起《哈姆雷特》中,王子沉痛的独白:“高贵的花儿枯死了,杂草在那里疯长。”林山先是麻木,仿佛短暂的死亡一般,整个人都空了,飘了,然后是天旋地转,山崩海啸。他可以接受她有过男友,有过婚姻,甚至有几个小孩都没关系,但是那些肮脏混乱的画面,在想象的狂风中张牙舞爪,会撕咬两个人的神经,未来的幸福也会千疮百孔。
仿徨在接受和舍弃之间,林山终于下定决心。他对她说:“工厂在美国不顺,我准备回丹麦。”她苍白的笑容挣扎出坚强:“我尊重你的选择,没关系的,我们还是朋友。”她忧郁悲伤的眼神又让他想起了奥菲利娅,他心如刀刺,但他知道自己,没有那么宽广的胸怀去承担世界。他们流着泪,彼此最后的道别都是:“对不起。”
从别后再没有相逢,一转身已是万水千山,怎么可以当朋友?漫天绮丽的晚霞,夕阳残照的哈姆雷特城堡。林山看见光影在宫墙上斑斓摇曳,似乎在回想久远的故事,王子复仇的路上,奥菲利娅成了牺牲品。慢慢流动的时光里,怦然心动的初次相见隐约还在,护城河的天鹅,孤独的小人鱼都在,但她又在何方?在那一瞬间,记忆中的某个场景如雷电般袭击了他,再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他还会再来吗?每次重见哈姆雷特城堡,每次恍惚也能重见她,她的欢喜和悲伤,他的奥菲利娅,她的命运跟哈姆雷特和奥菲利娅交织着神秘的相似。他拿着手机的手在抖,是否应该告诉她,今生不该错过她?
作者:孟悟
《侨报》D2 版 “作协会刊” 2018.4.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