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无紫薇
随便写写，不必太认真
拐弯之后
<<品文> > 2015. 05
陆晓茜生命中第一次看见大海，是佛罗里达的海。好多人都羡 慕她，二十岁就可以去美国享受阳光和沙滩。陆晓茜是天生丽质的美人，身段高挑，容貌妩媚，是国内顶级娱乐公司的模特儿，此番去美国拍摄宣传画册，也是一家 大型企业赞助的。晓茜最爱佛罗里达的海滩，万里碧空下，海水那样的透明，闪着晶莹的光，像婴儿的梦，又像女孩的心。但是到了黄昏，海色便隆重了， 深沉了，像调色板上的一抹紫蓝，牵引出没有边的想象。夜,悄无声息笼罩了世界，月亮偷偷从海面上爬起来，海涛声声呼应星月，像一段舒伯特的小夜曲。晓茜站在椰子树下， 觉得这个世界美极了，充满了音乐，幸福而安详。
但是晓茜不知道，从佛罗里达回家后，她的世界不再幸福而安 详。面对生命中的沧伤巨变，她怪不了谁，都是自己的选择。她知道自己在毁自己的前途，让母亲和哥嫂愁眉不展，操碎了心。到了后来，她只能选择逃跑，离开中 国离开了家，再次踏上了去美国的旅途。一家人都在为晓茜提心吊胆着，一个单身女孩子在外闯荡，很难让人安心。但是时间长了，家人的心也慢慢静了。斗换星 移，重心转移了，晓茜哥嫂的孩子：娜娜，一天天在长大。
娜娜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与众不同，跟普通的孩子就是不一 样。她的眼睛比谁都要圆，睫毛比谁都要长，把一个中国产的洋娃娃放在她的身边，她比洋娃娃还要洋娃娃。但她也知道自己的美中不足，就是皮肤太黑，周围的小 朋友没有一个比她黑。偶而她会同小朋友拌嘴，小朋友便说：“不同你这个黑非洲玩。“娜娜哭着回家找妈妈，妈妈告诉她，因为爸爸妈妈个子都不高，希望你长得 高高的，妈妈怀你的时候吃了不少中药，所以你一生下来，皮肤就是黑黑的。
天生的高个子是娜娜的骄傲，随便在哪儿一站，都比同龄的小 朋友高出一大截。许多人说，娜娜长得美，个子又挺拔，以后去当模特儿，现在流行的就是健康的黑色，她那皮肤都不用紫外线帮忙，天生漂亮的小麦色。娜娜在幼 儿园的时候，就有一家糖果厂找上门，要她去做广告，妈妈是希望娜娜去的，但是奶奶和爸爸坚决说不。娜娜不高兴，好多小朋友都羡慕她，而家里的人却把她拉得 远远的。那个晚上她不吃饭，也不跟父母说话。奶奶在一旁黑着脸说：“我们家的孩子只能读书，不能搞那些歪门邪道。”
娜娜不懂，穿着漂亮的衣服去拍广告怎么就成了歪门邪道？不 明白的事多着呢，那年娜娜的生日，姑婆给娜娜买了一套粉色的芭比裙子，姑婆走后，奶奶说什么也不准娜娜穿，说女孩子不能在梳妆打扮上花精力，要把心思都放 在学习上。但娜娜不是读书的料，无论给她请了多少家庭老师，无论她有多么刻苦，她的成绩总是在班上的中间徘徊。每天做不完的作业，补不完的功课，比山还 沉，比水还长。有一次她居然告诉母亲，她很郁闷。母亲笑道，你这么小的年龄，知道郁闷是什么吗。娜娜便说，郁闷的世界是灰暗的，我希望早一点看见蓝天和太 阳啊？ 其实母亲是疼爱娜娜的，希望女儿天天都幸福开心，但是婆婆威武的目光无处不在，刀子一样的锋利，炭火一样的烤人，婆婆也有她的苦衷和原因。母亲不敢溺爱女 儿，只是在夜深人静时轻言细语告诉她：“孩子，读书是苦，但是只要熬到了大学，你就自由了，那时候谁也拦不了你。”
“要熬到上大学才自由？那要多少年？” 娜娜闭上眼睛想说：“我的郁闷比海还要深。“ 郁闷的娜娜感觉自己在苦海里挣扎，最大的愿望便是盼望姑姑回家。姑姑常年在美国，两年回家一次看望亲人。只要姑姑回了家，奶奶成天都会笑，姑姑给娜娜买了花裙子、花结子、水晶鞋，然后由着性子把娜娜打扮成花仙子，奶奶一句刺耳朵的话也不说，那几日便成了娜娜的节日。
就算姑姑不回家，快乐也开始朝娜娜招手了，她灰暗的天空有 了几缕亮光。那一个春天，少体校到学校选苗子，娜娜手长脚长，教练一眼就相中了她。教练是田径队的教练，曾经当过世界冠军的启蒙教练。娜娜清楚，改变命运 的时刻来了，千万千万要抓住，要抓住。她知道母亲肯定是站在她的一边，父亲依然摇摆不定，奶奶的那一票至关重要。
奶奶这次出乎意料的开明：“当运动员好，当运动员可以为国 争光。”父亲说：“当上奥运冠军，为国争光，又有名又有利，谁不希望啊？关键是，要是练不出来，功课也耽误了，到时候怎么去考大学？”娜娜在一旁接嘴说： “就算进不了国家队，只要能在省运会拿了奖，都可以当体育特招生，进好大学还有奖学金，这是蒲指导说的。“ 妈妈对娜娜笑道：“你人不大点，鬼东西还听得不少，我还不知道你的心，就是不想多读书，你去体校试试看，看你吃不吃得下这个苦。“
体校的生活是另一种生活，一周六天都是强体力训练。俯卧撑、引体向上、仰卧起坐，脚绑沙袋上跳下蹲，然后还有起跑节奏练习、反应速度练习 、行进间跑练习、后程冲刺练习，没完没了的高抬腿和弓步走。对娜娜来说苦是苦，苦中却有无限的乐趣，因为她的各项成绩都在同龄组里遥遥领先，那份快乐如风卷云舒，漫天都是芬芳的花朵。那天练完了两百米蛙跳，娜娜从头发丝到脚心都是汗，像是从水里捞上来似的，她瘫在地上，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但眼睛里依然汪着灿然的笑意。
妈妈周末去接她，摸着她的头问她：“苦吗？想回家吗？”娜娜连忙摇头说：“再怎么苦也强过一堆的练习题。” 体力上的磨砺，对娜娜来说算什么呢，一觉醒来，又是精神抖擞的一天。娜娜不愿回想从前的日子，那些一个追一个的考试，一群一群的恶狼在逼赶她，时时都在提心吊胆。
她一进体校的大门，就立了大志，只能越走越远，绝对不能回头。在体校虽然也有文化课，那只是上面的安排，训练之外的一种调剂，没有硬性规定，文化没学好，谁会去怪你？只要你在体育项目上冒尖，闪出亮晶晶的名次，你便是英雄。
娜娜跟着蒲指导的训练计划，最早是练五项全能。不到三个月，蒲指导就发现她在短跑上有特别的天赋，反应快，爆发力强，在100米和200米都能闪光发亮。100米和200米虽说都是短跑项目，但两者还是有区别。100米是直道，200米有弯道。娜娜对田径跑道天生有种好感觉。训练200米时，她听从教练的指点，一旦入了弯道，不要用全力，身体立刻向内倾斜，入弯的步子变小，左腿用力，右手摆臂加大。这样练了一个月，成绩明显上涨。
不过好事总是多磨，那次队内测验时，娜娜的200米，输给了同门的师姐，好不沮丧！师姐在上周还跑不过自己，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风神？呼啦啦从娜娜的身边刮远，再也追不上去。蒲指导后来跟娜娜分析，你知道你错在哪里吗？你的爆发力来得快，但去得更快，你不要在弯道时超人，那样会浪费你的体力，等上了直道再追。
娜娜听进去了，知道田径这个活儿，看似简单，其实里面布满了了策略。田径不仅要苦练，更要巧练，她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把白天的训练在脑子里过一遍，凡是有欠缺的，粗糙的地方，第二天一定要重点敲打。蒲指导看得很准，知道娜娜迟早会发出钻石的光芒。两年后的全市少年运动会，娜娜一口气拿下100米的第三名，200米的第一名，前程是一片灿烂的锦绣，从她的脚底铺展而去。
孩子有了成绩，大人的期待值也跟着上涨，他们的梦里有了功成名就的光芒万丈。但左思右虑后，他们依然有 纷乱的心结。那年春节，娜娜一家人宴请教练，席间言谈甚欢，娜娜父亲突然问了一个问题：“我知道娜娜的短跑能力强，两三年后，拿个全国冠军都没有问题，以后进了国家队，奔向奥运也有希望。关键是中国人的短跑比不过欧美人家，黄种人在短跑上能拿金牌吗？” 娜娜奶奶也接着说：“每次看奥运的短跑比赛，哪一次不是黑压压的一片黑旋风，偶尔也有一两个白人混进去了，但也是当陪衬的命，更别提亚洲人了，天生一落地就不是飞的材料。” 妈妈的期待值最低，她说：“娜娜不用去争金牌，只要能跑进奥运圈子，就很光荣了。”
教练说：“你们都小看了娜娜，她素质出众，各项指标都超过 了同龄人，还真有欧美人的爆发力和动作速率，这是天生的，她的未来会给中国带来奇迹。”几杯酒下肚后，教练很兴奋，于是牙齿便管不住舌头，他给众人吐了一 个秘密：当年他去小学选材，确实一眼相中了娜娜。但是一旦决定搞专业，肯定要考虑遗传基因。看娜娜父母的个子那么瘦小，他的心都凉成了雪糕，要不要娜娜？ 最后还是坚决要！上天把娜娜造得太棒了，那么好的协调性和灵敏性，步频快而轻松，动作幅度又大，他当了基层教练三十年，还真没见过这么好的苗子，他怎么可 能无动于衷，闭上眼睛让娜娜走开？
教练无意间倒了一席的真话。奶奶再不吭声，黯然转过脸，眉眼间隐着一抹干涩的笑意。
母亲微低着头，脸开始发红，心头似乎在敲着暗鼓。娜娜微微一转头，看见爸爸埋头猛喝了几口酒，抬起头时，脖子也硬了，但还是勉强一笑，打着哈哈笑道：“我们两口子嘛，个子是不高，确实不高，但是娜娜爷爷的个子高，还在军校当过教官。“ 教练点头道：“这就是了，隔代遗传嘛，也挺常见的。” 母亲“噢”了一声，一边点头一边看窗外。窗外没有月亮，昏黄的路灯下，晕出一地墨黑的树影，朦胧胧的，看不清，像班驳迷离的心思在游弋。
娜娜在十三岁的那一年，个子已经窜到了一米七三。个子在长，成绩也在长，那个桃花烂漫的三月，娜娜顺利入选省队。没多久，就要备战全运会。全运一战，对娜娜至关重要，直接关系到能否入选国家集训队的大营。妈妈有天给她打电话：“奶奶八十大寿，你能回家一天吗？” 娜娜听了直摇头：“妈妈，你不知道下个月就是全运吗？” 妈妈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姑姑从美国回来了，一是为了奶奶的大寿，二是想看看你。”
“姑姑回家了？” 娜娜发出喜悦的尖叫，快乐得想飞想跳，然后再次尖叫：“妈妈，我马上回家！”
“你不备战全运了？”母亲冷静地问：“就因为姑姑回家？”
“姑姑回家了，我肯定能拿金牌，也肯定能进国家队！” 娜娜无比自信地承诺。
娜娜立即向教练请假，请假的理由是奶奶的大寿，在这个节骨 眼上，省队给了她两天的假回老家。走在体委宿舍的路上，娜娜满心满怀的喜悦，像花朵在开放，像小河在流淌，看见太阳，她对太阳说：“我姑姑回家了！”看见 松树，她对松树说：“我姑姑回家了！”一只黄黄的大肥猫从树下悠然走过，她追上去告诉猫咪：“我姑姑回家了！”
娜娜的眼前总是闪着姑姑的美丽和神秘，儿时记忆中关于姑姑的碎片，是春天的飞花，夏天的星空，秋日的落叶在黄昏的光影中飘来闪去。姑姑常住美国，每次回家都给娜娜一堆礼物，花花绿绿的礼物。姑姑在家的日子，是娜娜最有色彩的日子，巧克力、开心果、芭比娃娃、公主的蕾丝裙......娜娜还记得奶奶抱怨过：“晓茜啊，不能只给娜娜一个人买礼物，我们家还有这么多孩子。” 姑姑爱理不理歪着脸说：“人家的孩子管我什么事，我心头只有娜娜一个人。“
奶奶的一声叹息，早随风远去了。娜娜很开心，开心享受自己 在姑姑心中的与众不同。只要和姑姑在一起，娜娜就是幸福的天使。姑姑从来不对她唠叨，永远的轻言细语，春风拂面。妈妈虽然慈祥，但对娜娜还是有要求，站要 站好，坐要坐好，说话不能慌慌张张，女孩子的衣服不能穿得太花哨。
美丽的姑姑，最崇尚自由，对娜娜从来不摆大人的谱儿，大人 规矩，有一次趁家里无人时，姑姑问她：“想不想学美国的霹雳舞，还有街舞？“音乐响了，节奏明快响亮，娜娜看见姑姑起舞时，整个身体都是灵动活波的，有光 与影交织的韵律，带着电与声撞击的美丽，连头发丝都在应声舞蹈，舞出一种奇特的生命感。娜娜最喜欢跟着姑姑上街，姑姑一米七六的妩媚身段，亭亭玉立在凡人 之上，脸蛋不用涂脂抹粉，自带一份冷艳高贵，走到哪里，就把一大片的目光席卷到哪里。走在街上，偶尔有人会问她们：“你们是母女还是姐妹？”或者对她们发 出一番感叹：“好靓丽的一对母女，女儿可惜黑了些，不过黑得也很漂亮。” 她们两个相视一笑，也不用去解释。娜娜特别享受那种感觉，云飘飘，甜丝丝的感觉，半真半虚幻。娜娜偶尔幻想过，姑姑若是自己的母亲，一定是件骄傲的事。
太阳一直在娜娜的天空微笑。娜娜见了姑姑，自然是又亲又 抱，抱成一团，笑成一团。上次见姑姑，还是两年前的事。姑姑说：“简直不敢认，都长这么高了，去当模特儿吧。”娜娜的母亲连忙抢过话：“当什么模特儿？娜 娜现在已是省队的顶梁柱了，马上就可以进国家队，参加奥运会，为国争光，多光荣的一件事啊！” 娜娜看见姑姑哼了一声，白了一眼说：“去奥运会？为国争光？莫非还能拿下金牌？娜娜跑的再快，跑得过美国的黑人吗？” 娜娜爸爸的脸，浮出一个转瞬即逝的暗笑，他意味悠长地说：“这个嘛，就说不准了。”娜娜看见姑姑的眼睛定在窗外的梧桐树上，一刹那的失神，心脏似乎穿过某 种隐约的刺痛，她的脸先是发红，然后又是发白。
奶奶生日那天，一屋子都是客人，小孩们跑来跑去，大人在后面又追又喊。姑姑的眉头一直展不开，她对娜娜说：“简直烦死了，我跟你奶奶说过，我出钱到外面的酒楼摆寿宴，这老人家嫌贵。她就不嫌闹，这里里外外的噪音，吵得我脑袋都变成橄榄球了。” 娜娜第一次发现姑姑像个小孩，凡事都把自己当核心，不懂谦让，再怎么说也是自己亲妈的生日。娜娜只能低声劝她：“奶奶的好日子，你就忍忍吧，奶奶年龄大了，图的就是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姑姑冷笑一声，漂亮的一张脸没有阳光，心头像是有一匹野马在横冲直撞。
一个两三岁的胖小孩，笑着，拍着，摇摇晃晃向她们扑过来。娜娜知道那是姑婆的孙子，姑婆心尖上的小宝贝。娜娜喊着“乖乖“，把那孩子一把抱过来，举在半空中转了一圈，然后对姑姑笑道：“你也抱抱，这胖娃娃很好玩的。” 姑姑忙推开：“去，去，去，我不要，别把尿流到我身上。“ 可是太迟了，那孩子似乎有心报复，忽然扑向了姑姑，他没有流尿，却“哇哇“地吐了姑姑一身，一身黄的白的，斑斓鲜艳，不知是牛奶还是鸡蛋。姑姑尖叫着，把孩子猛地朝外推。幸好娜娜是个运动员反应快，及时抓住了孩子，否者完全有可能摔成个脑震荡。
姑婆的一张脸，黑得像锅底，还生了铁锈。她一声不响抱走了孩子，走到老寿星跟前，老寿星是她的大姐，她什么话都可以说：“我知道，你那闺女美国回来的，天生就是娇贵，皇后娘娘的身子和架子，我们惹不起，惹不起就只有快点躲，躲她远点还不行吗？“
姑婆那头在抱怨，姑姑这头也没停息，喊着，哭着，像受了无限的委屈：“我这一身香奈儿，还是今年春天去巴黎买的，最新的款式，她赔得起吗她？“ 娜娜妈妈人在厨房，耳在客厅，听到动静不对，立刻奔出来，用一张白毛巾给姑姑揩干身上的污物，低声劝道：“今天是妈妈的好日子，什么都得忍忍，别让她老人家生气，你进屋换一件，等我得空了拿出去干洗。” 娜娜在一旁看着，心头先是发紧，后来便发热了，妈妈温柔慈祥，明理识大体，要比姑姑可爱多了，善良多了。这样的母亲才是顶天立地的母亲。想想少时不懂事，总认为母亲容颜平淡，幻想着姑姑是自己的妈妈，娜娜心生愧意，像火烤烟熏，似乎暗地里做过一件极不光彩的事。
奶奶坚持在家宴请，里里外外，人来人往，都是母亲一个人在 扛大锤，爸爸也帮不了什么忙。娜娜看见客人都大吃大喝的时候，母亲还在厨房折腾，她的身周全是大盘小盘 的热菜和甜点。母亲对娜娜笑道：“你难得回家一趟，也帮不了我什么，还是回席多陪陪奶奶。” 娜娜刚走出去，看见姑婆一脸的乌云也进了厨房。她猜姑婆是想告姑姑的状，朝母亲倒一箩筐的抱怨，本不想听她的闲话，但有一句话却拉住了娜娜的脚：“晓茜也 是三十好几的人了，在美国飘荡了这么久，到现在还不嫁人，估计正经人家也是看不上她的，难怪那脾气越来越怪。你这个当嫂子的也该关心关心。” 母亲说：“我怎么关心，她人在美国，莫非我在这里还能给她介绍？你又不知道，她那眼睛比天还高，一般人谁瞧得上？”姑婆说：“她也没什么了不起吧，不就是 在纽约唐人街开了家小店，什么美容按摩的，她又不是年轻漂亮的黄花闺女，一个生过孩子的女人，都快奔四张了。“母亲低声喝道:“姑奶奶，求你小声点好不好，这些话要是被人听见可怎么好？”
她们不知道，这些话全落进了娜娜的耳朵。娜娜无意间发现一处秘密的窗户，心惊胆寒，像在碗里见了一堆蠕动的虫子，想叫又不敢叫。当天晚上，她无法呆在家里，找了个借口，星夜兼程赶回省队。躺在宿舍的床上，她心乱如麻，一根一根的麻编成了网， 全都是纠缠，全都是迷茫：姑姑是生过孩子的人？姑姑什么时候生的孩子，姑姑跟谁生的孩子？孩子多大了？孩子现在在哪儿？大人们为什么从来不说这个孩子？无数的问号飘过娜娜的眼前，像秋日里纷飞的落叶。
那个孩子？娜娜不敢问，不敢说，甚至不敢再往深处想。她只能埋头训练，训练的枯燥和沉闷，可以压制住那些翻涌奔腾的情绪。娜娜的目标很清楚，全运会一定要夺冠。在十月明媚的秋光下，娜娜心想事成，一举拿下了两块金牌，100米和200米，最注目的是200米，优势相当明显，把第二名甩了好几米。娜娜的夺冠是意料中的事，因为实力摆在那里，但是她的一战成名带来的大红大紫，却是先前无法想象的。
娜娜身段修长，模样清丽，一颦一笑都是镜头的焦点，最让人注目的是她的皮肤，清楚明白的，就不是黄种人的皮肤。难怪有个记者写道：“看她在田径场上飞奔，那潇洒的动作，横扫的气势，无不让我们想起美国的一代名将：乔依纳，当然，豆蔻年华的娜娜比 乔依纳漂亮多了。” 还有个记者写道：“娜娜是中国短跑的明日之光，这道光迟早会照亮奥运会的冠军跑道。”
记者一本正经的报道，娜娜可以欣然接受。但是网上那些张牙舞爪的八卦让娜娜郁闷不堪，有张八卦贴是这样胡说八道的：“娜娜的样子一看就是混血儿，说不定是个中国美女同黑人混出来的产物。她的父母我在全运会的观众席上见过，矮不拉唧，灰不拉唧的，娜娜这样的优良品种，一看就不是两个人的遗传基因可以造出来的货。“
妈妈对苦恼的娜娜说：“人无法控制别人，但是人可以控制自己，娜娜，如果你能学会控制住自己，你人生的路已经成功了一 半。” 娜娜说：“放心吧，妈妈，我知道，很多事情，管它是真的还是假，对我都不重要，不管外面怎么说，我知道我的路，路上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奥运。我若是拿 了奥运的金牌，就算流言像海水一样扑过来，我不怕，我会在上面冲浪。” 女儿的一番话，母亲听得心跳血热，女儿长大了，或许从外面的世界，已经蜿蜒曲折探访到自己的身世？娜娜到底知道多少？娜娜坦然处之的平静，更是让母亲震 惊，要不要掀开这层纱，让一切在阳光下明明白白？母亲还在忐忑中犹豫，娜娜却先表态了：“妈妈，别让我知道得太多，我会怕的！只要你永远都是我的妈妈，我 的世界就不会垮！”
母亲呆了，凝神地看着女儿，她和她隔得那么远，似乎又隔得那么近。窗外梧桐无语，几只鸽子潇洒地飞过，天空一片安静的湛 蓝，时钟滴滴答答地走着，时光一点点也在走着，纵然岁月流金，千山万水换了颜色，但是光阴中堆积的爱与亲情，却是永恒不变。母女连心，她们同时抱紧了对 方，任泪水飞流，搂在一起哭了好久。母亲碾转了十多年的千言万语，纠缠了多少个春夏秋冬，最后一个字也没吐出口。
娜娜不傻。记得刚懂事的时侯，每每有人提及姑姑，她能觉出亲戚们的眼色，斑斓流动的光影里，隐约着某段暧昧和秘密......那时娜娜年龄小，脑子里过过也就罢了，从没有往深处和复杂处死撞。再说娜娜是个阳光女孩，爱笑爱唱，不是那种敏感的，阴暗的，心思繁密的小家子女孩。当然，人总有长大的时候，思想里的那些问号也跟着长大了，根深叶茂，开了自己的花，结了自己的果。
先从全运会说起，娜娜夺了两块金牌后，回到省城自然少不了 五花八门的盛宴，有来自政府的，也有来自民间企业的。某个宴会席间，娜娜身边坐了一个模特公司的总裁，人称范总。范总问娜娜退役后，愿不愿意去他公司当模 特儿，他可以把她捧成世界的名模。娜娜正想说不，那总裁突然盯着娜娜的脸喊了起来：“你好像一个人，九十年代的名模陆晓茜。” 要是搁在往前，娜娜一定会大喊出来：“陆晓茜就是我的姑姑！“ 那天她是出奇意料的镇静，只是低声问道：“陆晓茜是怎样的一个名模啊？”
“陆晓茜太可惜了，她本是我们公司全力打造的一个名模，都准备把她推向世界了，而她自己断了大好的路。“
美国佛罗里达的阳光下，华美的豪宅，私人的沙滩，风光如画 的港湾里，停泊着一排排名贵的游艇，把第一次出国的陆晓茜看得目瞪口呆。那一年的阳春三月，空气里弥漫着花香，也弥漫着潮湿的暧昧，她同公司的几个顶尖的 模特儿，去佛罗里达拍摄宣传画册。工余时，晓茜总是对姐妹们感慨：“还是美国好啊，空气好、阳光好、风景好、连人都比中国好，反正什么都好。”
有个闷热的晚上，仗着自己会套几句英文，她进了一家临海的 酒吧。独自迎风小酌间，一个当地的帅哥主动上来同她套磁，那帅哥一米九几的个头，一身棕黑发亮的肌肤，一看就是个黑白混血儿。晓茜的英语词汇并不丰富，却 同他言谈甚欢，人在快乐之时，语言并不是唯一的交流工具。一个微笑，一个眼神，一个蹙眉，无不荡漾出柔情和爱意，此处无声胜有声。就在那个夜晚，她在酒精 和月亮的鼓动下，去了他的公寓。和他之前，晓茜早已不是什么圣处女，就当作一次神秘的身体旅游，一趟只有今夜，不问明天的探幽访古。很多年后，晓茜已经记 不得他的细节了，唯一记得的是他说过，他曾经在职业的橄榄球场奔跑过。
晓茜没把一夜情当成天大的事，但愿风过无声，雁过无痕。三个月后，她才发现自己怀孕了，孕期的反应是天落地陷，日月无光，白天黑夜的呕吐让她变成了一棵枯萎的黄芽菜。她能怎么办？那年秋天的国际米兰模特儿大赛，是彻底对她关上了铁门。
一阵狂风，一阵电闪雷鸣，娜娜听得手心冰凉，腿肚子都在打颤，但声音还是沉静稳定：“陆晓茜为什么不把孩子做掉，为了她的美好前途？“ 范总悠悠然，朝天吐了一个烟圈叹道：“我们当时都是这么劝她的，把孩子做掉，你依然还是公司的模特儿，但是去手术的前一天，她去庙里抽签，说她肚子里的孩子是神灵投胎，命运非凡，万万不能做掉，做掉会倒大霉的。”
娜娜的心一步步往下沉，沉到阴暗的谷底，没有谁知道。她独 自一人，把这个故事咽进肚子里，再慢慢把它消化，任它融进自己的血肉，生命中的一部分，她必须接受，必须面对，必须正视！心头有盏明晃晃的灯，彻底照亮了 她的前世今生。那些日子，她没有多愁善感、自悲自怜的情绪，她想起在田径里，凡是200米以上的项目，运动员都是向左转弯，逆时针奔跑，那么人的思维也不能僵硬，为什么不能换个拐点，朝反时针方向而去？天性中的乐观向上，心头挥之不去的梦想，总是驱动她的灵魂朝发光发亮的地方奔跑。
静心细想之后，娜娜和母亲有了一次长谈，所有的情绪都可以 在蓝天下舒展摊开。娜娜对母亲说，只要一想起妈妈，她的心涌满了感动的潮水，感谢妈妈的奉献和爱，陪着自己的一路成长。娜娜总是忘不在少体校训练时，有个 冬天拉伤了腰部，妈妈一直陪在身边熬药熬汤，然后又四处奔波，给她找来了全市最好的中医针灸师。谈及姑姑和那个从未见面的父亲，娜娜对母亲说，你看过我的200米 比赛，弯道以前，我没有优势，但是一旦拐过了弯，但便是我一个人的天地。同样一个道理，那些心思和情绪，无论多么复杂和沉重，只要拐过弯道，世界就简单美 丽了。看在未来金牌的份上，娜娜说，她感谢生父生母，他们给了她生命，给了她出类拔萃的身体，让她可以去实现中国人无法实现的梦想。母亲惊叹娜娜成熟的灵 魂，但还是挂着担心，她问娜娜，你的心难道就没有一点抱怨？
“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娜娜有她明亮的想法：“既然我的 生母是顶尖的模特儿，生父是美国的橄榄球运动员，那我的遗传基因就比一般人强！短跑技术日新月异，运动员到了后期拼的就是先天优势，我还有一般人没有的吃 苦精神，看全国上下，如果我拿不了世界冠军，谁还能拿世界冠军？“
娜娜就是带着这样的信念，站在世界青年田径锦标赛的起跑线上。代表中国去柏林参加世青赛，为了保持实力，娜娜遵从教练的计划，放弃100米，专攻200米。因为娜娜出色的弯道技术，让她在200米更容易出人头地。柏林的阳光照亮了娜娜的梦想成真。在观众狂风暴雨般的欢呼声中，在体育台主持人声撕力竭的狂喊中，弯道之前，娜娜与各国的高手杀得难分难解，而弯道之后，她便跑出了自己的风景，确立了漂亮的优势。娜娜不仅拿下了200米的金牌，而且开创了一个新记录，一个在国际短跑项目中，第一次有了中国女孩的记录。一个属于她的时代已经拉开了帷幕。
赛后记者问她，夺冠后最想感谢谁，她说除了我的教练，最想 感谢的是妈妈，妈妈不仅给了我生命，而且在我成长的过程中，一直在给我信念和勇气，有妈妈陪在身边，人生的每一步都是幸福和希望。万里之外的母亲，面对电 视里的女儿，千思如潮，泪已成行。而地球另一端的姑姑，也是无语凝噎，百感交集，想起了十多年前，庙里那位算命大师的忠言。她听了他的忠言，保了孩子，丢 了如日中天的事业。年轻岁月的那次选择，注定了她去国离乡，十多年的颠簸折腾，至今无家无爱人！而当年执意生下来的女儿，是绝然不可能认她这个母亲，天涯 路上的心酸，一言难尽，她能怪谁？
两年后的马赛奥运会，娜娜站在了200米的最高领奖台，那一个无法想象的速度，那一个开天辟地的记录，不仅属于中国，也属于亚洲。善良的体育记者没有追问娜娜1米58的母亲，怎么生出了1米82的女儿？人们都沉浸在无比的快乐之中，娜娜带给了一个民族巨大的幸福，其喜悦之光照亮了万里河山。娜娜有个心愿，没有对媒体说出口，她希望金牌的光芒能温暖远方的姑姑，天涯路上那颗孤独的灵魂，可以早日拥抱一份真诚的幸福。
如果是长篇，倒可以有这个开头的序曲。
娜娜既有着时代女孩的健康阳光，又有着混血儿强健的身体和精神，这使她从命运的深壑上有惊无险地滑过，且化作动力重新起飞，这也是时代的进步与宽容，人类已无需再为一点小错误就付出昂贵的代价，娜娜身上仿佛有一种天然的免疫力，使她只接收正能量。
既然娜娜是主角，开头是否应直接写娜娜，其实从她那奇异的美和非凡的体能，读者也可以猜出几分。
体育小说很罕见，因为很少有人跨越两个领域。作者本人也曾从事体育吧，所以才难得地写出运动的美感和精彩，而且那么生动、逼真、传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