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强
1967年8月,我刚九岁。
文化大革命开始一年有余了。经历过一番轰轰烈烈而又令人眼花缭乱的大字报、大批判、大批斗、红卫兵大串联等一系列的混乱之后,全国正处在各造反派相互间的派性武斗和大抄家清理牛鬼蛇神的惊恐阶段。我们家似乎也将大难临头,随时都有被造反派和红卫兵杀到家门的危险,于是,我父母决定把我们四兄弟姐妹送到乡下的三姑婆家暂避。
三姑婆的乡下不在陈村,而在番禺县韦涌村。韦涌离广州并不远,大概也只有一个小时的车程。现在番禺早就成了广州市的一部分,但那时番禺还是一个县,韦涌村和顺德县的陈村镇就一河之隔,这河就是陈村涌,河宽约八十米,是陈村水道的其中一河段。虽然那里和广州相邻,文化大革命的狂风却刮不进这世外桃源般的乡村,那里依然是一片祥和,到处风平浪静。
我父母拖儿带女地上路,虽然路途并不遥远,也不算是兵荒马乱,但还是生怕有什么闪失,就叫我冰表姑帮忙一路照看。冰表姑是我阿嫲的侄女,我爸的表妹,就住在和我们家一幢楼之隔。广州人习惯称呼奶奶为“阿嫲”。冰表姑财务中专快要毕业,正在家里等待毕业分配,却遇上了文化大革命,到处“轰轰烈烈”的也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她没有加入红卫兵造反派的行列,而回乡下避避风头,当个逍遥派。她的乡下就在顺德的陈村,刚好和我们同路。
我们从广州郊区的白鹤洞南番顺(南海、番禺、顺德)长途公车总站出发。出了白鹤洞,就是南海县的地盘了。颠簸了不到半个小时,我们就到了平洲渡口。平洲渡口是南海县和顺德县的交界,过了渡口的另一边,就属于顺德县了。平洲渡口是众多渡口中河宽比较宽的一个渡口,那时还没有过河的大桥,但已经不用摆渡船过河了,而是用人和车都可以同载的机轮船。不过,过河时,人人都必须下车,不能留在车内,残障人士也不能例外,这是安全上的需要。车先开进渡轮,人才能随后跟进。等车在渡轮上一停定,我就连蹦带跳一下子就上了渡轮,冰表姑连连在后面叫我别跑,小心点。我们登上载车兼载人的机渡轮,觉得很惊奇,也挺好玩的,竟然一艘轮船也能载上两部大汽车和上百个人。过了河,我们就已经在顺德境内了。我们再上车继续旅程,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陈村镇的新墟。从小我阿嫲就跟我说过不知多少遍,她的娘家就在陈村镇,下了公车没几步路就到。
之前我听大人们说过,韦涌和陈村就座落在河东河西,隔河相望,所以,我以为一下了车,很快也会到三姑婆的家。我父母却告诉我,走出陈村镇后,我们还要走半个小时的田基小路,去簕竹渡口,乘坐横水渡,到对面河的韦涌岸,再走二十分钟的小路,经过一家石灰厂,才能到达三姑婆的家。听父母这么一说,我兴高采烈的兴致马上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再也没有蹦跳力了。原来,大人所说的一河之隔,对小孩子来说却是天涯海角。
冰表姑想带我姐姐去她乡下住几天。我姐姐平时就喜欢跟冰表姑玩,我姐姐当然就正中下怀了,不用继续走这段乡村小路。没想到,我父母竟然也欣然同意了。这样,我们就在陈村分了手,冰表姑带着我姐姐走了,我们三兄妹就和父母继续赶路去韦涌。
“我们要走几十分钟的路?早知道这样,我就不来了。”我一路上嘀咕着,这时间对小孩子来说是很漫长的。
我妈看到我无精打采的样子,不忘教训我一番:“现在这种局势,我们是来避难的,不是到乡下来玩的,到了三姑婆那里,不要调皮捣蛋不懂礼貌,知道吗?”
“什么时候才能到啊?”我一路上不停地问,我爸总是说:“快了,就几步路。”
终于,筋疲力尽了,快要天黑的时候,我们才到三姑婆家。那是一座青砖大屋。
阿太首先走出来迎接我们:“好了,到了,到了。” 广州人习惯称呼曾祖母为“阿太”。
阿太告诉我爸妈,村里早就有人向他们通风报信我们快要到了,所以她第一个迫不及待走出来迎接我们。村里的人也真是厉害,他们怎么知道我们是三姑婆的亲戚呢?
我妈指令我们:“快叫阿太。” 。
我们小孩子马上遵令:“阿太好。”
阿太见到自己日夜挂心的曾孙和孙子孙媳妇,开心笑得合不拢嘴。
高兴着,阿太就是眼利,没看到我姐姐:“怎么大家姐没带来?”广州人通常称呼姐姐为“家姐”,“大家姐”就是“大姐姐”。
我妈赶紧说:“大家姐跟她冰表姑留在陈村,过几天再送她过来。”
阿太是认识冰表姑的。虽然阿太和冰表姑并不是亲戚关系,但阿太每年都来看望我们,跟冰表姑自然也就熟悉了。据说几年前,我爸曾经带冰表姑到韦涌探访过阿太和三姑婆,还在这里住了好几天。
跟着,三姑婆三丈公也出来迎接我们,还有表姑表叔们,好不热闹。
一阵寒暄之后,我们就进了屋。三姑婆表姑们赶紧给我们做吃的,忙乎开了。阿太和三丈公就招呼我们,斟茶倒水的,不亦乐乎。
阿太也就是我爷爷的母亲,我爷爷是长子,也是家中的独子。我爷爷在我爸五岁的时候就因急病去世了。那时三姑婆还没出嫁,自然就帮母亲常照顾起我父亲五兄妹,因而我父亲和三姑婆有着深厚的感情。后来,三姑婆出嫁后,她和三丈公商量,就把阿太接到家里。阿太开始不愿意,觉得住在女婿家里,总是不自然,经三丈公再三说服,就安顿下来了。阿太总是向人夸奖她这一生难得有这么个好女婿。
三姑婆的屋子很大,有前屋和后屋。一进屋子,就是宽敞的客厅,客厅两旁是睡房。睡房很大,每间睡房摆上两张睡床后还有很多空间。走过客厅,是一露台。水井就在正中央,水清清的,满满的,一伸手就可以到水面。周围种着几盆荷莲,盆子像博物馆的古董,庄重肃穆,很高很大,比得上我的身高,两小孩才能环抱。从露台右边出去,是漱洗的地方,有宽敞的洗澡间,还分男女间,还有厕所。而从露台的左边出去,是个小花园,中间用盆栽种着十盆八盆茉莉花,周围的围墙攀满了霸王花,时下茉莉花霸王花正开放,黄昏中散发着阵阵诱人的清香。走出小花园,眼前就是猪舍,养着两头大肥猪。过了露台,是厨房。厨房很大,除了珠江三角洲南番顺农村格式的炉灶大锅洗菜平台之外,还堆放着小山似的禾杆柴火。厨房的旁边,有一小房子,存放着各种农具,锄头、镰刀、箩筐、畚箕、草帽、梭衣,应有尽有。过了厨房,才是后屋,格局和前屋一模一样。中间是大厅,两旁是睡房。大厅最里边墙边摆着供奉祖先的神台,香炉里香火不停地燃着。大厅的中间,摆着一张长方形大饭桌,大得供十几人围桌吃饭都没问题。旁边的睡房,一间是三姑婆三丈公的睡房,另外一间是阿太的睡房。听阿嫲说,三姑婆的婆家以前是有钱人家,看这大屋就知道并不是穷人之家。
这时,天全黑下来了。三丈公打开了电灯,但屋里依然很暗。
我不知好歹,竟然问三丈公:“电灯为什么这么暗,比我们广州的家暗多了。”
我妈赶紧说我:“小孩子别这么没礼貌。”
三丈公笑着说:“农村有电灯已经很不错了,电灯还是这几年才有的事,很多农村现在还只有火水灯呢。”那时广州人都把煤油叫做“火水”,不知是不是因为煤油就像能燃烧的水,也就被称为火水了。
三丈公跟我妈说:“小孩子说的没错。公社规定,电灯只允许15瓦的,因为供电力不足,如果家家都用超过这瓦数的灯泡,就会超负荷,灯泡马上就会烧掉,那就只能点火水灯了。”
不比城里,农村的地方,天一黑,蚊子就嗡嗡地飞出来,不亦乐乎。其实,三姑婆的家,比起其他农村人的家,不知要干净多少倍了。可是,农村就是农村,哪里没有蚊子的。很快,我的手上和腿上就被蚊子咬出了好几个肿疱,痒死了。
吃过晚饭,阿太打发我们小孩子洗过澡,就让我们上床睡觉。那正好,我早就想钻进蚊帐里躲蚊子了。没多久,我就呼呼入了睡,至于大人们在聊了些什么,只有他们知道。
(根据前辈叙述整理改编,未完待续。原创文章,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