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8年3月30日,旅居法国南部小镇阿尔勒的梵高收到弟媳追思安东·毛威(Anton Mauve,1838-1888)的一封信。毛威是梵高的姻亲表哥,也是梵高唯一的绘画老师,于三个星期前病逝。梵高写信给弟弟西奥,要求以兄弟俩的名义把他的作品《盛开的桃花》(Peach Trees in Blossom)寄给毛威的遗孀。
梵高认为这是他最得意的风景画之一,画中的两棵桃花树生机盎然,粉色的花朵在蓝天、白云和灿烂的阳光下分外妖娆可爱。我很喜欢画家用一束绚烂的桃花追忆死者的方式,不带忧伤基调的纪念,更显情深。
在中世纪的欧洲,本土的水果品种很匮乏,桃子是一种比较重要的外来水果。桃树原产于中国,但它的学名为Prunus persica,persica即“波斯”,指的是桃树在古代波斯地区广泛种植。桃树大约在公元前300年传入希腊,于公元一世纪为罗马人熟知,后在欧洲商业化种植。 16世纪西拔牙探险家将桃树引入北美大陆,到18世纪初,桃树已在美国东南部和大西洋中部的殖民地迅速繁衍,像杂草一样茂盛生长,当地人被迫大量清除这些桃树,否则这一带的土地将成为桃树的荒野。美国第三任总统托马斯·杰斐逊是狂热的桃粉,他在弗吉尼亚州的庄园里种植了将近900株桃树,包括38个品种,以果树为主,也有只观花不结果的桃树。他开发了桃子的很多用途,包括食用、酿酒等。但美国农民直到19世纪才开始商业化种植桃子。
我在本地的超市里买了好几次产自北美大陆的白桃、黄桃和油桃,总觉得不如中国的水蜜桃好吃。中国的水蜜桃皮薄肉厚,香甜多汁,可以用“琼浆玉露,瑶池珍品”这八个字来形容其美味。
美国俄克拉荷马市大学(Oklahoma City Universit)的女学者Salwa Khoddam曾经发表了一篇论文,以约翰·弥尔顿的《失乐园》(Paradise Lost,发表于1667年), 安德鲁·马维尔(Andrew Marvell, 1621―1678)的诗歌《花园》(The Garden)和托马斯·艾略特(T.S.Eliot ,1888-1965)的诗歌《J.阿尔弗瑞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The Love Song of J. Alfred Prufrock,发表于1917年 )为例,指出这些作品里的“桃子”象征着禁果。
为此,我特地找出这三篇作品,仔细地阅读和研究了相关的段落。
《失乐园》第九卷讲的是夏娃和亚当受引诱食禁果的故事。第659至663节,“夏娃天真无邪地这样对他(蛇)说/‘园中一切树木的果子我们都可以吃/除了园正中央这棵美丽树木的果子/上帝说,不准吃,甚至摸,否则必死无疑’。”
(To whom thus Eve, yet sinless: "Of the fruit
Of each tree in the garden we may eat;
But of the fruit of this fair tree, amidst
The garden, God hath said, 'Ye shall not eat
Thereof, nor shall ye touch it, lest ye die.' ")
弥尔顿并没有直接写明禁果是什么果实,但在第849至852节,他是这样描述禁果的,“那路/必经知识之树的近旁,他在那儿遇见她/她正要离开那树回家,她的手里/拿着一枝新采折的柔软含笑,/天香四溢的最美的果实。”
(By the Tree
Of Knowledge he must pass; there he her met,
Scarce from the tree returning: in her hand
A bough of fairest fruit that downy smil'd,
New gather'd, and ambrosial smell diffus'd.)
诗歌中的“downy”一词表明水果的表面有一层细细的绒毛,再加上弥尔顿本人精通法语,法语里Pêche(桃子)与Péché (sin ,罪恶)相近,故女学者认为弥尔顿笔下的禁果的形、色、味就是参照桃子来写的,而不是自十七世纪以来大多数西方人认为的苹果。
著名的玄学派诗人安德鲁·马维尔在退休后创作了《花园》,他从追逐名利的繁忙的世俗生活回归宁静和纯真,于是在诗歌的第二节感叹,“我找到了你哟,美妙的宁静,还有与你亲如姊妹的纯真! ”(Fair Quiet, have I found thee here, And Innocence, thy sister dear!)在第三节的开头,他领悟到:“从未见过白色和红色,像这种可爱的绿色一样多情”(No white nor red was ever seen/ So amorous as this lovely green;)。红色和白色是情色诗中最经常使用的颜色,用来描述爱人的嘴唇、牙齿、面庞和身体。诗人还引用了产生于文艺复兴时期的“万物的签名”(signature of all things)理论(即自然事物的内部本质被明显地铸在其外部形象上,人们可以通过这些标志来破译上帝的旨意),表示他不会在树上刻情人的名字,“美丽的树哟,若我来刻锓,那刻下的只会是你的芳名。” (Fair trees! wheresoe'er your barks I wound/No name shall but your own be found.)
诗歌的第五节,作者描绘了花园里各种给人带来感官愉悦的水果:“我在园中的生活真是美妙!成熟的苹果掉到我的头上;那一串串甜美芬芳的葡萄,在我的嘴边挤出佳酿醇醪。油桃和好奇的桃子,自觉自愿地掉到我的手里。漫步时被甜瓜绊倒,被鲜花困住,我摔落在草地上。”(What wondrous life is this I lead!/ Ripe apples drop about my head;/The luscious clusters of the vine/ Upon my mouth do crush their wine;/ The nectarine and curious peach/ Into my hands themselves do reach;/ Stumbling on melons as I pass,/ Insnared with flowers, I fall on grass.)。这首英文诗歌中的花园情境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伊甸园,那么这些水果就是主动投怀送抱的情色诱惑。诗人赋予了桃子“好奇的”秉性,夏娃就是出于好奇偷吃了禁果,才导致了人类的堕落。
在随后的第七节,诗人最终靠着沉思的力量,摒弃了这些感官上的诱惑。“把肉体之外壳抛在一旁,我的灵魂滑入树枝;像小鸟在枝头放声歌唱,再用喙梳理它的银色翅膀, 直到准备好更远的飞翔,羽毛泛出变幻彩光。” (Casting the body's vest aside, My soul into the boughs does glide: There like a bird it sits and sings, Then whets and combs its silver wings; And, till prepared for longer flight, Waves in its plumes the various light.)
在现实生活中,马维尔与弥尔顿是好朋友,他曾为《失乐园》第二版写过前言,一定注意到了弥尔顿关于禁果的描述。虽然我们不能判断《花园》是创作于《失乐园》之前还是之后,但有一点不能否定:在两位作家的眼里,桃子的诱惑超过了世俗的苹果,桃子更像是禁果。
1917年,美国著名诗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托马斯. 艾略特(T. S. Eliot,1888-1965)发表了现代主义诗歌《J.阿尔弗瑞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The Love Song of J. Alfred Prufrock ),其中有一句“我敢吃下一个桃子吗?”(Do I dare to eat a peach?),诗人用桃子来象征女人和情欲的快乐。
这首诗歌创作于1910-1911年间,采用的是第一人称的戏剧独白形式。年方23岁的艾略特展现了成熟的技巧,刻画了一个叫普鲁弗洛克的孤独敏感的中年男人。他的头顶有点秃,细胳膊细腿,对自己的相貌没有什么自信。他与周遭的工业文明格格不入,内心深处有千百个犹豫不决。从如何与他人沟通,到如何修饰自己的头发甚至该吃些什么食物 – 这些琐碎都让他大费一番思量,以至于陷入长时间的习惯性的优柔寡断而缺乏行动力。
受法国象征主义的影响,诗人用支离破碎的语言来营造扑朔迷离的艺术效果,从而激发读者的想象力。在形容城市生活时,诗人用了茶杯、咖啡匙、领口、领带、音乐晚会和喷着香水的晚礼服等事物来暗示令人窒息的一成不变。在描写男主人公对浪漫感情的渴望和对女人的情欲时,诗人只刻意重彩了女人的臂膀,“而且我已经熟悉了那些臂膀,熟悉了所有臂膀—— 那些带着镯子的臂膀,白皙而裸露(可是在灯光下,长着一层淡褐色的细毛!)”(And I have known the arms already, known them all—/Arms that are braceleted and white and bare/(But in the lamplight, downed with light brown hair!)),“那些搁在桌上,或围着肩巾的臂膀”(Arms that lie along a table, or wrap about a shawl)。男主人公全神贯注地盯着女人的臂膀,并一度怀疑是否“衣裙上的香水”(perfume from a dress)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但是他的欲望很快因自我怀疑和自我谴责而受阻,质问自己,“然后我应该假设吗?我应该如何开始?“ (And should I then presume?/And how should I begin?)
为了冲破社交障碍,男主人公把自己想象成圣经中的人物拉撒路(Lazarus),“从死去的人们那儿来,我回來告诉你们一切,我要告诉你们一切。”(come from the dead, Come back to tell you all, I shall tell you all),但他仍旧无法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欲望。于是他问自己:“我敢吃下一个桃子吗?”(Do I dare to eat a peach?)最后,男主人公幻想着与高不可攀的美人鱼发生情感,“我要穿上白法兰绒长裤,在海滨散步。我听到美人鱼在歌唱,一个对着一个唱”。( I shall wear white flannel trousers, and walk upon the beach. I have heard the mermaids singing, each to each.)接着他又自卑地想:“我不认为她们会对着我歌唱”(I do not think that they will sing to me.)。
最后,梦幻被残酷的现实唤醒,诗歌以“直到人类的声音把我们唤醒,我們便溺水而亡”而结束。(Till human voices wake us, and we drown)
我特地考证了一下,摩西在写下《创世纪》时,苹果并未出现在埃及和中东地区。根据当时的历史条件,禁果可能是葡萄、杏子、无花果、石榴等。葡萄是藤本植物,石榴太酸,无花果的味道比较清淡,我个人以为甜美多汁的杏子最像禁果。
最后一段,你说最像禁果的到底是 杏子还是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