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源于东亚的各种萱草被引入欧美后,广受园艺师们的青睐,他们培育出八万多个品种。我去苗圃买花时,发现萱草的英文俗名为 “day lily”(日百合),方才意识到每一朵萱草花只绽放一天,难怪从来没有人将艳丽的萱草作为插花。
除此之外,我还注意到本地很流行的木槿花和岩蔷薇(rock rose)也是朝开暮落的,因为花蕾很多,一朵接一朵陆续绽放,让人目不暇接,因此忽略了每朵花只有短短一天的的明媚鲜艳。
这么短的时间就凋谢,肯定有很多遗憾吧?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我们该如何面对当下的辉煌?如果爱情之花开始的时候很绚烂,待到日暮嫣香落,只余一地的悲凉,你愿意接受这残忍的结局吗?我一边想着这些带点宿命意味的问题,一边下意识地在电脑键盘上敲出“dayflower”(一日花)一词,搜索引擎上竟然冒出了我熟悉的鸭跖草图片,并随附它的英文俗名Asiatic dayflower (亚洲一日花,学名Commelina communis)- 原来鸭跖草属(Commelina)植物因为每一朵花只开一天而被西方人称为“dayflower” (一日花属)。
这个突如其来的发现让我有些错愕,因为鸭跖草是我童年最熟悉的野花了,而我竟然没有观察到它们的小花是朝生暮死的。鸭跖草蔓延于路边的草地上,高数寸,青翠的叶子形如竹叶。每朵花有三片花瓣,其中两片蓝色的花瓣像竖起的蝴蝶翅膀,第三片花瓣是白色的,很不起眼。黄色鲜艳的花蕊似蝴蝶的脑袋和眼睛,长长的白色花丝似蝴蝶的触须。我常常把这些柔嫩的小花叫做“蝴蝶花”,仿佛它们只是暂时停留在草丛间的蝴蝶,微风轻扬,这些小精灵们便要张开翅膀飞走了。
两年前我在网站上观看宫崎骏的动画片《龙猫》片段时,至少有三个镜头闪过鸭跖草的身影。第一个镜头,姐姐在野外透过漏底的蓝色水桶观察植物,与一年蓬生长在一起的蓝色小花便是鸭跖草。第二个镜头,妹妹看见了龙猫,追了过去,却撞在了树上,树下就开着蓝色的鸭跖草花。接着,妹妹掉到洞里,看见了龙猫肥肥的大屁股。镜头的右上方有一丛蕨类植物,旁边的小蓝花应该就是鸭跖草。《龙猫》虽然是一个虚构的故事,里面的植物却是真实存在的,画的栩栩如生。宫崎骏对自然界的花草有着敏锐的观察,一年蓬、鸭跖草和蕨类植物都喜欢潮湿的环境,经常混生在一起,出现在同一个画面是符合自然界规律的。动画片里的那些似曾相识的花草一点点温暖着观众的情感世界,忍不住关心起这家人的命运:患了重病的妈妈会好起来吗?这一对姐妹后来怎么样了?
(右下方与一年蓬长在一起的鸭跖草)
(右下方的鸭跖草)
(右上方长在蕨类植物边上的鸭跖草)
我甚至怀疑宫崎骏是上天派来的灵魂大师,不然他怎么会知道我们家的故事,以我和妹妹为主人公,拍了一部感人至深的《龙猫》呢?剧中的龙猫,不就是我们两姐妹在人生至暗时期遇见的亲人朋友们的化身吗?
宫崎骏似乎特别喜爱鸭跖草,给了好几个镜头,有什么特别的文化含义吗?出于好奇,我特地查阅了一番,原来鸭跖草在日本有几个诗意化的名字,包括“露草”、“萤草”和“月草”等。日本散文家德富芦花在《碧色的花》中写道:“这种草的姿态没有什么看头,唯有那两瓣花儿,倒也不像完整的花,仿佛是被调皮的孩子揪掉的碎片,又像小小的碧色蝴蝶停在草叶上。这种花寿命短暂,开放在有露的时候。然而伴随那泛出金粉般黄色的花蕊漾溢出来的鲜丽的纯碧,却是无与伦比的秀美。把露草当作花儿是错误的。这不是花,这是表现于色彩上的露之精魂。那质脆、命短、色美的面影,正是人世间所能见到的一刹那上天的消息。”,因此他认为,“碧色的草花中,以露草最为多情。”
揉碎了的鸭跖草花瓣会渗出些许粘稠的蓝色汁液,日本人将其用于一种染布工艺——“花染”上。用露草汁描下绘,底稿上染出的颜色就叫露草色或缥色,表示一种温柔清澈的蓝色。在下绘之上再完成本绘。制作高级和服,一定要用露草青花纸泡出来的颜色画图样。 日本一些浮世绘中,和服的蓝色也是用露草漂染而成。不过露草汁染出的蓝极易褪色,一旦使命完成,几个月后便云散,留下一片浅黄褐色,不让短暂的生命留白。
全世界鸭跖草属的植物有170种左右,最出名最具代表性的是“亚洲鸭跖草”。它被引种到欧美后,却在中欧、东南欧以及北美东部扩散成人人嫌恶的杂草。我并未在加西野外寻见萦绕在儿时梦里的蓝色的鸭跖草,流行于温哥华私家花园里的是鸭跖草的近亲紫露草,本地人称为“spiderwort”(蜘蛛草,学名Tradescantia)。
(紫露草)
紫露草原产于北美、南美和中美洲,它们是纤细的向上或攀爬植物,高度为30-60厘米,一不小心就形成丛生的杂草状态。茎顶的每一朵小花有3片大小几乎相同的花瓣和6个鲜黄色的雄蕊。花的直径约四五厘米,比鸭跖草的小花醒目多了。最常见的是紫蓝色的花朵,偶有粉红花和白花品种。我想,紫露草这个名字大概是日本人取的,将其与露草区别开来。北美居民称其“蜘蛛草”,有以下四种说法:
一:其茎裂开后,会流出一种白色的粘稠物质。一旦变硬,就会成丝状,类似于蜘蛛网。
二:其叶抽长后会朝下弯曲,整株草看似一只爬行的蜘蛛。
三:某些品种的花萼和花苞上长有许多发亮的细毛,尤其清晨沾着露珠时,细毛格外闪亮,酷似蜘蛛丝。
四:名字里包含着“wort”,表明此草具有药用价值。叶子可制茶,据说茶汤有催奶作用。北美土著将整株草制成膏药外敷伤口,叶和根可止痛、驱虫、发汗、催吐、祛痰、镇定心神等。此外,该草可入馔,烘烤过的种子磨成粉末后可食,叶子可用来做汤。叶和鲜花是凉拌色拉的好辅材。
同鸭跖草一样,紫露草的花也只开一天。清晨绽放,当下午的阳光照到它们时合上,但是在阴天可以一直开到晚上,多几个小时寿命而已。花瓣枯萎后,化成清色的粘液。 苗圃里最常见的是原生于弗吉尼亚的无毛紫露草(Tradescantia virginiana)及其栽培品种,甚至还有银色叶和黄色叶品种,与饱满的花色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买了两株紫露草种在院子里,夏初蓝莹莹的花幽幽地开着,诉说着当下的美好。已过不惑之年的我将自家的《龙猫》故事写成了小说,写作过程中认识了一位叫英子的女人。她比我略长一两岁,移民前就职于国内的传媒行业。因为都喜欢花草,我俩成了好友。某日与英子聊天,发现她有一段悲戚的童年和少年。文革期间英子的父亲进了学习班,家庭出身不好的母亲早出晚归拼命工作来求得生存,没有钱也没有时间照顾两个女儿。英子每天打零工补贴家用,并且做一大堆家务,拉煤、打煤饼、买粮、买菜、洗衣、煮饭…… 她经常吃不饱饭,还要一把屎一把尿地照顾智障妹妹,同时忍受周围人的嘲笑。英子的身边并没有出现龙猫,可怜的她用瘦弱的肩膀苦苦支撑着风雨飘摇的家。终于有一天,13岁的英子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她一人走到了离家十几公里外的铁路边,准备卧轨自杀。她以为那是她生命的最后一天了,坐在铁轨旁,一边尽情享受着微风、阳光和新鲜的空气,一边等着火车从远方驶来。可是她等啊等,眼看日落西山,夜幕就要降临,却始终没有一辆火车经过 – 这在往常是不可思议的。自己该何去何从呢?英子纠结不已,就在苦苦挣扎之际,一个声音在脑中响起:“你只看见自己的苦,却没有看见别人的苦。” 她的脑子突然清醒了,明白所有亲近的伤害都是出于好意,出于自以为是的真情。她有了一种涅槃重生的感觉,自杀的念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于是一步一步地走回家中。
从那以后,英子蜕变成一位勇敢豁达的少女。她对我说,一定是上帝用一双奇妙的手在那天拦住了所有必经的火车,给了她第二次生命。她没有理由不相信,这个世界还有许多又有趣又美好的事物在等待着她。她这朵柔弱的小花应当在人生的舞台上倾情本色演出,坚强地活着,纵然只余一天的性命,也要在落幕之际留下些许颜色和芬芳。
英子羡慕我拥有丰富的花草知识,让我帮她家的大花园选花木。我会买几株紫露草送给她的,并附上一张抄写着金子美铃的小诗的卡片:“又到了 /萤火虫的季节。 /来,用新嫩的麦秆 /编一只小小的萤笼 /带着它走上小径 /一路前行吧 /紫露草开着蓝花 /小道上闪露珠 /光着小脚踩啊踩 /一路前行吧 ”
我把原诗里的“鸭跖草”改成“紫露草”,这样就应了北美的景色,愿我们这些移民女人们的余生在异乡的风雨中灿烂散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