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瑟夫只读了八年小学,文化程度有限,很少动笔写字。1967年,71岁的他写了生平的唯一一份最为详尽的简历。
那时的波兰政府打算为一批参加过1918年波兰大起义(The Greater Poland uprising of 1918–1919,也叫Wielkopolska uprising)的老兵颁发国家勋章,他的老战友找到了他,鼓动他写一份从军简历,作为历史记录保留下来。
约瑟夫在简历中写道:Jozef Broniecki (约瑟夫.布朗涅奇),1896年2月2日出生于翁格罗维茨地区(Wagrowiec district) 的Przysieczyn镇。父亲马辛,母亲卡塔基娜。我六岁时被父母送进镇上的小学读了八年书,小学毕业后在一家铁匠铺当学徒。
当时的波兰被奥地利、普鲁士和俄国瓜分,大波兰省 (Wielkopolska region)是普鲁士的一部分,约瑟夫是德国公民。1914年一战爆发,约瑟夫应征入伍,随着德国军队开赴法德前线作战,直到1918年11月11日战争结束。
1918年波兰第二共和国在一战尾声成立,取代了德国的傀儡政权波兰王国。德国不想放弃波兹南地区,1918年12月27日战斗打响。1918年12月30日,从德国军队归来的约瑟夫加入了Jan Tomaszewski(伊恩.托马斯泽维斯基)领导的波兹南第一军团,任野战排排长,立马投入到争夺波兹南的要塞哥乐曼堡(Fort Grolman )的战役中。第一军团攻打了拉威卡机场(Lawica airfield,波兰最古老的机场之一,建于1913年 )。1919年1月9日,第一军团被派遣到北方前线,10日和11日与德国军队在日宁小镇(Znin)交锋。随后,第一军团转战Pszczolczyn ,Wladyslawowo ,Ruda Wielka, ynarzewo ,Brzoze , Zamosc ,Kowalewo , Gromadno等地,约瑟夫随军战斗到1919年2月18日。
这就是名垂青史的1918-1919年波兰大起义,标志着波兹南地区从此如格但斯克那样,和德意志做了切割,正式成为波兰的领土。
随后约瑟夫加入波兰军队,1921年7月16日退役,享受高级军士(senior sergeant)待遇。
约瑟夫自书的戎马生涯简单明了,找不到任何自吹自擂的细节。但波兰人民从来没有忘记这些英勇捍卫祖国的老兵,半个世纪后,波兰政府授予约瑟夫“波兰大起义勋章”。
(约瑟夫的照片)
和平时期的约瑟夫是一名出色的铁匠。他一米七的小个头,精悍机敏,骄傲且执拗。1920年,24岁的约瑟夫与乡村姑娘塞西莉亚成婚。娇小的塞西莉亚身高只有一米五,外表羸弱,却极会生养,诞下了五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其中最小的女儿于1941年出生。
(塞西莉亚的照片)
约瑟夫热爱自己的职业,有原则有主见,脾气火爆的他不善与东家沟通,常闹别扭。闹大了,他便气呼呼地对妻子说:“塞西莉亚,我们离开这儿。”温柔又善解人意的妻子没有任何抱怨,收拾好简单的行李,拖儿带女随着丈夫离开东家,迁移到另一个村庄。婚后十几年间,因为约瑟夫多次和东家闹不和,他们总共搬了十次家。
1939年9月,纳粹德国闪电攻击波兰,43岁的约瑟夫参加了华沙保卫战。激战二十多天后,波兰再次亡国,约瑟夫从几乎被化为焦土的华沙一路逃回了老家。当赤着脚、蓬头垢面的约瑟夫出现在妻儿面前时,全家人抱头痛哭悲喜交加。
亡国后,许多波兰人被送进了集中营,或被抓到德国做苦役。约瑟夫的运气稍好些,铁匠是当时时髦的一个工种,需求量很大,他因此逃过了进集中营和做苦役的命运。约瑟夫凭着一身好手艺到处找活干,勉强维持着一家人的生计。
他领着两个不到二十岁的儿子悄悄参加了地下游击队。游击队的装备太差,四十五岁的约瑟夫是游击队里唯一扛枪的,也是年纪最大的战士。老战士骁勇不减当年,曾经在夜半时分扛着长枪,悄悄游过了两边布满德军暗哨的河流,与对岸的游击队汇合。为此他获得了生平第一枚勋章。
在苏军的助力下,1945年波兰解放。苏军欲接管波兰境内的游击队,有人劝约瑟夫父子向亲苏势力交枪示好。大多数波兰人早就识破了苏联的狼子野心,再加上与俄罗斯民族的世仇,不愿意生活在苏联的阴影下。约瑟夫的两个儿子拒绝交枪,想和苏军抗争到底,结果一个被抓进监狱关了好几年,一个身无分文偷渡到了加拿大,一家人从此四散分离。
战后的波兰走上了社会主义道路,约瑟夫在一家国营农场继续他的打铁老本行。正直善良的他广受尊重,1961年波兰政府给予约瑟夫老兵退休金。他是个老顽固,一直拒绝被亲苏政府洗脑,坚持收听《自由欧洲》电台。
约瑟夫卒于1980年5月3日,享年84岁。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约瑟夫的长外孙和平到北欧留学,与我同班。某一次课后,几位同学聊家常,挪威同学和瑞士同学说的全是幸福的童年生活,我讲述了自家的长辈们在土改运动和文革中的遭遇,和平则提到了他的外祖父母。在二战的所有参战国中,若按人口比例来计算的话,波兰是死伤最惨重的国家。整个国家几乎被打烂了,家家户户厚厚的一本辛酸史。
为了改变家族贫穷的命运,早熟懂事的和平下决心当一名出色的国际海员。他从十八岁开始航海训练,19岁考入了举世闻名的格丁尼亚海事大学的航海专业。他常年辛苦地漂泊在海上,从洗甲板开始,每天工作16小时,一周干七天。遇到大风浪,所有的船员吐的七荤八素的,还要一边将自己的倾吐物清理干净,一边干活…… 他所赚的每一块美金,全是实打实的血汗钱。
原本以为自己是“苦大仇深”的,没想到比我大六岁的和平才是全班最苦的孩子。天资极高的他也是全班最勤奋的学生,每天只睡几个小时,毕业时以第一名的好成绩获得了荣誉证书。
如今我生活在国泰民安的加拿大,远离战火与苦难。和平放弃了航海生涯,接手父亲创办的家族企业,如今是波兰优秀的企业家。我俩通电邮时,他说的最多的就是“好忙好忙”,以及“家人一切都好”。
来自苦难深重的两个民族,我俩均深切体会到:所谓的“现世安稳,岁月静好”,是祖辈和父辈们用生命和血泪换来的。
所以每年的老兵节都是我特别重视的节日,认为这是最好的爱国教育,尽量挤出时间去参加儿子学校的纪念仪式。
儿子在台上高歌,表演结束后,问我喜不喜欢他的演出,还让我给他说老兵的故事。
我给他讲了波兰老兵约瑟夫的生平,最后总结一句:“世界上有一种菊花,花序如勋章,以红、橙、黄色居多,花朵绚丽多彩。上帝创造它,是用来表彰真正的勇士的,所以它的名字叫勋章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