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晶从中国探亲回来,发现久卧病床的爸爸已经老糊涂了。虽然认得每一张家人的脸,却听不懂别人在讲什么,常常答非所问。
其实南方十一年前就得了怪病,先是极度贫血,必须经常性地输血维持生命,后被确诊为一种较为罕见的慢性发展的淋巴癌,90%的患者至少可以活十年以上。
南方对凤鸣说:“十年以后我就八十岁了,活够本了。”
话虽这么说,输血和治疗过程却是极其折磨人的。南方数度痛不欲生,对老婆说:“干脆早点解脱算了。”
凤鸣的癌症早已痊愈了,她鼓励南方:“要学会带病生存,我三十岁生癌,动了两次大手术,不也挺过来了吗?你照顾了我三十多年,现在轮到我照顾你了。”
晶晶搂着爸爸,流着泪苦苦哀求:“为了我,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没有了你,我坚持不下去啊!”她从小情绪紧张,爱哭。只要爸爸一病倒,晶晶就坐在他床前,眼泪似决堤的河。晶晶很担心父亲病死了,扔下重病的母亲和两个年幼的女儿没人照管。她的眼泪让爸爸心碎,握着女儿的手,向她发誓自己不会死,晶晶这才半信半疑地擦干眼泪。
可能因为哭的次数太多了,南方总觉得自己的大女儿性格比较脆弱,对她格外宠爱。他曾悄悄地对晶晶说了几次:“将来你到哪里,我跟到哪里,我和你住在一起,帮你做家务带孩子,照顾你一辈子。”
晶晶在加拿大有了稳定的工作后,马上申请父母来探亲,并接着办理了家庭团聚,全家人终于如愿以偿地生活在这片美丽的国土。
安定幸福的日子才过了几年,长期操劳的父亲却倒下了。
南方在病中回首往事感慨万分,对老婆说:“四弟的坟我找不到了,愧对母亲,黄泉路上无脸与她相见啊!”
南方的亲四弟比他年幼十岁,与晨德同龄。他刚刚出生时是正常的,几岁时不知怎的,开始歪脖子看人。守寡的碧云孩子多家事烦照顾不周,以为小儿子只是脖子扭了,小毛病,自己会纠正过来。等到发现老四的脖子彻底歪了再也扭不过来时,已经回天无术。从此四弟的脸永远是侧着看人的,算是轻微的残疾吧。小时候的他并没有因为自己是歪脖子而自卑,非常调皮活泼,满肚子花样,带着晨德和晨光到处玩,三个小兄弟相处融洽。
厦门靠海,长期以来自来水供应不足。住在四楼的南方家必须每天派人拿着水桶到楼底接了自来水,再晃悠悠地提上来。马路边的水龙头平时用木盒子罩着,上了锁,到了供水时间才有专人打开,街坊邻居们排着长队取水。南方和哥哥上大学后,到楼下取水的活被四弟扛了下来。他发现自家楼下还有一口井,水位高水质清凉甘甜,于是动了脑筋,大夏天将买来的荔枝放进竹篮里,用长绳吊着,从阿祖睡房的窗口伸出去,直达井中央,浸在水里。半小时后他和晨德两兄弟从窗口拉动绳子,将荔枝篮提了上来,全家大快朵颐。经清凉井水浸过的荔枝处于香、甜、鲜、脆的最佳状态,特别好吃,贪嘴吃多了也不上火。
多年后晨光读到清代大诗人屈大均的诗:“露井寒泉百尺深,摘来经宿井中沉,日精化作月华冷,多食令人补太阴” ,不禁拍案叫绝,那种口颊生香、冰凉直沁肺腑的甘甜滋味再次涌上心头。犹记当年,知了的欢叫将碧云家的几个孩子们从午睡中吵醒,海风从家附近的鼓浪屿轮渡码头吹过来,闷热的小屋有了一丝清凉。一家老少围着饭桌剥荔枝吃,一颗颗荔枝洁白晶莹,核小肉厚。比起古代北方人 “浮瓜沉李”的消夏生活,吃荔枝更让福建人感觉温馨自在。
几个亲兄弟中,南方与四弟的感情最好。他参加工作后,每个月五十几块的工资,自己只留二十块,其余的全寄给厦门老家的母亲。其中的五块给四弟当零花钱,剩余的由母亲补贴家用。四弟最向着南方,阿祖和碧云在家里分东西给小辈,四弟从不为自己争抢,却不断提醒长辈:“给二哥留一份。”
与晨德晨光同为老三届的四弟去了江西插队。下乡几年后遇到招工回城的机会,负责人到农村挑人。一大堆知青的档案和照片摆在工作人员的眼前,侧着脸的四弟的照片总是引起他们的注意。每个经办人都喜欢模样周正的四弟,挑他去面试。四弟欢欢喜喜地去了,经办人一看到他的歪脖子,吓了一跳,掩饰不住的失望,面试后就把他刷下了。招工的名额来了好几轮,四弟总是最先被挑上的,又遭残酷淘汰。四弟自知回城无望,越来越沉默,每天阴沉着脸,谁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某个寒冷的冬夜,睡在农房二楼的他半夜三更起来上厕所,突然心梗发作,一头栽倒在地板上。楼下的知青听到“咚”的一声响,赶忙跑上楼探看,发现四弟已经断气了。一向身体健康的他为什么会突发心脏病,南方夫妇一直没有搞明白。
悲痛欲绝的南方赶去江西农村为四弟操办葬礼,东南西北都认不清,一直是由同队的知青带路的。他根本记不清四弟的坟墓的具体位置,多年来也找不到人问。后来他出了国,想起四弟就内疚不已,对老婆说:“我对不起死去的母亲啊,四弟的骨灰没有迁回厦门,在外地飘荡,要做一世的孤魂野鬼了。” 四弟三十岁英年早逝,没有成家。他去世后几个月,文革结束,广大知青回城,出生于战乱的四弟等不到最美好的年代,就这样匆匆走了。
除了四弟,卧在病榻的南方最挂念晨德和晨光,他慨叹道:“虽是表亲,却胜似亲兄弟。他们对我太好了,对晶晶更好。”
晶晶听到这些,掩面而泣,想着天堂里的四叔,想着远在万里的晨德和晨光叔叔,一连伤心了好几天。
让晶晶永世难忘的,是爸爸犯糊涂前对她语重心长的肯定。爸爸慈爱地握着她的手,轻轻抚摩着,慢吞吞地说:“我女儿天性善良忠厚,重情重义,将来必有晚福。只是有一点爸爸看错了,你一点也不脆弱,你骨子里的坚强和刚烈令世间无数男子自叹不如。”
晶晶苦笑一声:“爸爸,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好。自古寒门出孝女,穷则思变,我也是被逼出来的…… 唯愿生生世世做你的好女儿!”她心里清楚得很,爸爸被患重病的妻子和一双年幼的女儿活生生拖累了几十年,累坏了,再也站不起来了。
终于,辛苦坚持十一年的南方走了 。远在厦门的晨光闻讯悲痛不已,发来了一则讯息:得知我二哥去世,我也感到突然和难过,当即转告了晨德。我二哥今年80周岁,也属高寿了。特别是在你们的精心照料下,万年得享天伦之乐,过得很安逸自在。他一辈子的含辛茹苦得到你们很好的报答。我相信他是含笑前往天堂的。人终有一死,虽圣贤亦不能免。望你们节哀,并安抚好我二嫂。二哥一路走好!”晨德也接着发来了悼念。
南方喜欢土葬,凤鸣在离家几公里远的墓园里为他买了一块墓地,选好了两樽一模一样的红木棺材。其中一樽暂寄在店里,留着将来给她办后事。
“我们老两口就葬在温哥华吧,和你们一起作伴。”她含泪交待。
办完父亲的丧事后,晶晶忽然发现自己出现了轻度的抑郁症状。每天一醒来,一颗心就像坠入了无敌深渊,说不出的悲伤与绝望。她问老公:“如果我说自己抑郁了,是不是有点矫情?”
杨赶紧放下手边的一切,陪着她说话,然后哄她出家门,让她去家附近的森林公园里散心,走累了走痛快了再回来。
三个月后抑郁症状渐渐消失。晶晶打算将父亲家族的兄弟情写出来,她通过微信“访问”晨光叔叔。晨光哽咽着,说了这么一段:“历史有必然性,也有偶然性。当年我在闽西老区参加高考时,每门平均90多分,是龙岩地区的文科状元。我志在必得,接连报了厦大中文系,历史系和哲学系,但在最后一栏填写‘服从分配’。结果我被福建师大历史系入取了。不久大学扩招,规定总分在300分以上的一律入取。原本成绩不如我的考生通过这次扩招反而上了厦大。我来到福州读本科,这才与二哥有了很多直接接触的机会。二哥很实在,不会花言巧语,对兄弟的好全是发自内心的。我在上杭县下乡时洗热水澡很方便,到了福建师大,受生活条件限制,男生们冬天大多洗冷水澡,冻的全身发抖。我没有将这些事告诉二哥,他却考虑到了。我来你们家做客时,他买好了澡票,陪着我一起去街对面的澡堂洗温泉。他不让我进大池,嫌不卫生,让我和他一起淋浴……有一年端午节,二哥骑着自行车从鼓楼区大老远赶到仓山,将一小堆粽子留在了我的大学宿舍里,我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你爸爸人品和才学俱佳,中国社会需要有更多像他一样的好人,才能祥和进步。你应该把他写的有血有肉,有灵有性,让读者过目不忘……”
是啊,中华民族苦难深重,家家的故事一旦深究下去,都是遍地的伤心。越是满目疮痍,越发彰显手足之情的可贵吧,南方和他的几个兄弟就是最好的例子。
伯氏吹埙,仲氏吹篪。埙篪相和,兄弟情深!愿美好的家族故事世世代代传扬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