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的外婆从二刘村的刘家大宅出嫁时,恰逢百年难遇的台风侧袭长乐和福州一带。外婆不是官宦家的小姐,嫁的是土豪之子,按当时的习俗,家里准备了四人抬的花轿。可是那天的台风太大了,外婆被扶进花轿后,四个轿夫迎风抬着轿,举步维艰,家里只好又多叫了四个轿夫。八个人抬着花轿,送亲队伍一路吹吹打打,短短的几公里路走得好辛苦,终于狼狈地将女方送进林家在碧岭村的大宅。
外婆是刘家的第二个女儿。解放前长乐乡下有溺女婴的恶习,大户人家也不能免俗。她刚刚出生时,家人本打算将她放在木盆里浸死的。临时请来一名算卦的,他掐指一算,说刘家小姐将来是八抬大轿扛出门的。算命的卖了个关子,没有道出其中玄机。刘家的长辈以为二小姐将来会做大官夫人,留了她一条命,从小锦衣玉食,还请来了私塾先生,琴棋书画精心培养。外婆十几岁时,以美貌,才干和过人的胆识闻名乡里。
出嫁时巧遇台风天,族人们恍然大悟:原来二小姐没有做大官夫人的命。她出嫁时碰到了台风天,才不得不靠八抬大轿抬出家门。
尽管天公不作美,婚礼的仪式还是要做足的。刘家请来的陪房妈陪足全程,每个环节都要用长乐方言喝诗(临场喝彩的意思)。花轿刚进林家大门,新郎掀开轿门,新娘走出花轿,伴房妈即喊:“发炮啊。” 林宅大门外立刻放起爆竹连声响。伴房妈又唱到:"拉开轿门,福寿双全;连生贵子,连中状元;三元及第,五子登科;七子八婿,四代同堂”。
拜天地,见厅,上大宴等一系列礼节过后,新郎新娘走进洞房,伴房妈又喊:“脚踏过门限,養囝做知县”。
外婆在洞房中坐定,外公揭她的红盖头,伴房妈又唱道:揭盖揭得悬(高),起厝连买田;揭盖揭得起,家贿(家财)膨膨起;揭盖揭当中,四代两公孙。
直到头盖掀开的一霎那,十六岁的外公才见到了十八岁的美娇娘的真面目。新娘子身材娇小皮肤白皙,弯弯的柳叶眉,清澈明亮的瞳孔透着一股英气。外公心里不禁一喜:自己的娘子果真人如其名,“颜若朝华,脸如白玉” -外婆的小名为华玉。
华玉也偷偷瞅了一眼自己的夫君,顿时喜上眉梢。夫君的个头不高,面白如雪,高挺的鼻梁,嘴唇微丰,一脸正气。“生的好端正啊。”华玉心底一动,生出一股柔情。
他们喝交杯酒时,伴房妈又接着唱:新郎吃鸡腹下,明年做郎罢(父亲);新人吃鸡底,明年做娘奶;双双吃鸡髻,荣华和富贵......
待洞房里只剩两人,华玉坐在床边满面含羞,新郎官对着她鞠躬作揖,叫了一声:“伊姐,伊弟有礼了......"
华玉莞尔一笑。
经过了一场热闹的传统婚礼后,外公外婆一辈子以“伊姐”和“伊弟”相称,从此相互搀扶,经历了军阀混战,日寇入侵,国共内战,土改,文革…… 一场场生死浩劫,打造了一出生死不渝的爱情。
而我的出生于四十年代的母亲却没有一场像样的婚礼。她经人介绍,与父亲相识于文革初期。父亲从小品学兼优,不是当班长,就是任团支书。参加工作后,他成了出色的业务骨干和重点培养对象。领导多次找他谈心,希望他向党组织靠拢。
父亲老老实实地向组织汇报:我正在谈女朋友……
组织做了调查,发现母亲是地主的女儿,劝父亲赶紧悬崖勒马。娶了她,等于自毁前途。
父亲不肯:“我这辈子不求上进,不想入党,做个普普通通的技术人员也可以为社会主义事业添砖加瓦的……”
军代表和多位同事轮番劝解父亲,并积极给他介绍别的对象,无论学历和家庭成分均好过母亲。父亲婉言谢绝:“我已经有女朋友,不必去见面了。”
相恋三年后,他们从单位开出了结婚证明。去市政府领结婚证时,他们发现政府被造反派占领,已经瘫痪了。他们一连去了几次,仍然办不到结婚证,政府恢复运作看似遥遥无期。
“我们别等了,先举办婚礼吧。”父亲说。
父亲买了几大包喜糖派发给单位同事,请了几个交情不错的同事到他的单身宿舍喝口热茶,说了几句喜庆话,结婚仪式就算完成了。按当时的习俗,办了仪式发了喜糖就算结婚了,谁也不会追究有没有领证。婚后,母亲搬进了父亲的单身宿舍,所有的家具都是向单位借的。
婚后三个月,市政府终于开门办公了,父亲和母亲赶紧去打了结婚证。领到证时,母亲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此时,外婆已经打好简陋的行装,带着20岁的大儿子和16岁的小儿子去了闽中山区下放。外公还在福州的破屋里磨蹭着没有跟下去。
外公穷得叮当响,一身破汗衫,肥厚的旧裤子,脚上是破袜破布鞋,头也秃了,身子发福,看上去很邋遢。他跑到女儿女婿家里讨些钱花,母亲翻箱倒柜,找出仅有的三块钱交给外公。
“伊爹,你快去乡下与伊妈会合吧。伊妈很需要你。以后我每月发了工资,会全部寄到乡下给你们。”母亲向外公保证。
外公叹了一口气,提起年轻时有朋友给他算命,算出他后半生穷得只剩背心短裤,当时心高气傲的他根本不信。
“看来不信不行啰!”外公苦笑一声。
69年底,外公也离开福州,去了山区下放。几个月后,母亲将我生在省重工业设计院。
我上高中时,琼瑶小说风靡大陆,全班的女生轮流传阅她的每部作品。我也中了“情毒”,开始期盼一次轰轰烈烈天长地久的爱情。当然,还要有一场永生难忘的婚礼。
很早以前的中式婚礼,是不兴拿花的。
随着西风东渐,一些比较开放的城市开始流行西式婚礼。新娘手上的花束,在婚礼的尾声要抛向半空。抢到鲜花的单身女孩,将成为下一个幸福的新娘。
五六十年代的香港,生活还不富裕,玫瑰花是奢侈品。很多新娘结婚时,手上捧的是好种易栽价格便宜的唐菖蒲花(又名剑兰)。 它的叶子似长剑,花朵绚丽缤纷,呈膨大的漏斗型,有兰花之姿。生活越过越好时,新娘子们开始嫌剑兰老土,玫瑰,百合和兰花成了婚礼花球的首选。
我在加拿大买第一套房子时,还是单身,将父母从大陆接来与我同住。母亲在前后院种下了很多唐菖蒲花。唐菖蒲的花很美,柔弱娇媚的红色,黄色或者粉色的花朵被厚重的茎保护着,在无人注意的夏日清晨悄然开放。望着她们,恨嫁的我总会想起舒婷的那首诗:
我为你扼腕叹息/ 在那些月光流荡的舷边/在那些细雨霏霏的路上/你拱着肩、袖着手/怕冷似的/深藏着你的思想/你没有觉察到/我在你身边的步子/放得多么慢/如果你是火/我愿是炭/想这样安慰你/然而我不敢
唐菖蒲花代表的是一种传统的爱情,深刻隐晦,欲说还休,心思任人猜。捧着它在主持婚礼的牧师面前说一句“我愿意”时,就是一生一世的承诺了。
终于,我也等到了一场专属于我的中西合璧的婚礼。婚礼的那天风雨交加,先生的亲朋好友却纷纷叫好。先生一家是广东人,广东人以水为财,认为下雨是好意头。我打着一支红伞,穿着传统的旗袍出了门,心里却在想:这一生一世风雨兼程是难免的,千万小心走好。
到了酒楼,我换上了洁白的婚纱,胸前别着一朵鲜艳的玫瑰花,手里握的也是玫瑰花球。婚礼即将结束时,我将花球送给了身边的伴娘。
我很幸运,碰到了传统与现代相碰撞,暂时还兼容并蓄的时代。二十多岁时,还纯真地以为“恋爱大过天”兼“有情饮水饱”。每次交往都是认认真真冲着结婚去的。结婚时,我和先生这一对来自清寒的知识分子家庭的孩子还是坚信爱能排除万难,在艰辛的移民道路上为我们披荆斩棘,铺出一条坦途。
一路磕磕碰碰走了十几年,突然发现时代变得好快,爱情也是脆弱的不堪一击的,旧时朋友离了一大半。同学会的第一句寒暄是:“你离了吗?”
各种影视作品,从《奋斗》到《蜗居》再到《北爱》,一部比一部现实,道出了八零后九零后不敢面对不愿直视的残酷:贫贱夫妻百事哀,爱情早已物化了,宁坐宝马车里哭,不坐自行车上笑……
我们开始怀念传统的爱情,那种无论发生什么都会相守到老的老土的爱情。尽管过程也不那么美好,但至少给了我们一种类似于“忠贞不二”的信仰。
但愿爱情不要走得太快,但愿我们还能赶得上它的脚步,但愿那个他(她)还在老地方等我,和我谈一场永不分手的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