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遗憾的是,结婚几年了,华玉一直不能怀孕。豪门大户中,一个女人纵使才貌绝伦,聪慧能干,不能生下一儿半女,尤其是不能生下儿子,便是最大的罪过。更何况在旧中国,哪个豪门贵胄商贾富豪不纳妾?
一谔是长子,我的高祖当然希望他开枝散叶,多子多福。华玉的肚皮多年没有动静,高祖急坏了。周围的朋友纷纷劝高祖破了家规,让孙子纳妾。高祖不置可否,但开始有意无意在小夫妻面前吹风,将别人的闲言碎语说给他们听,探探他们的心思。
一谔立即对祖父表示:他不会坏了林家规矩。何况自己是天主教徒,更应该严格遵守对神的承诺,爱妻永远只能有一个。
为了打消华玉的顾虑,一谔向她表明终身不纳妾的心意。 华玉感动得涕泣连连。但她可不是见识普通的女人,深知男人对女人行海誓山盟时,不需要花一分钱,张口就来,分分钟钟可以变卦,仅靠家规和道德是锁不住男人的心的。
她想到了最聪明的一招:经济制裁。
自鸦片战争后,福州被迫开放为通商口岸之一,靠近闽江的福州台江区成了重要的货物集散口岸。该区的上杭路和下杭路(从小桥头到大庙路之间的两条平行的横街),是早年福州的商业中心和航运码头。“杭”其实是从“航”音衍化的,这里有一个地理变迁的历史过程。古时闽江水绕过大庙山,上下杭便是上下航的津口埠头。从晚清一直到解放前,福州甚至福建省众多的京果行和批发行都聚集在上下杭。
高祖打本,让自己的长孙一谔在下杭路开了一家经营海味干货的大批发行。华玉也拿出自己的嫁妆入股,是批发行的第二大股东。在她的游说下,几个有钱的闺蜜也入了小股。
为了彻底绝了夫君纳妾的心思,防患于未然,华玉趁着和一谔一起喝小酒聊家常的机会,半严肃半开玩笑地说:“我已经和姊妹们说好了,她们随时可以将商行的股份卖给我。如果有一天你纳妾,我马上买了她们的股份,加上自己的股份,就是第一大股东了。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你踢出商行,让你在福州商界立不住脚。变了心的男人不足惜。”
一谔哈哈大笑,赶紧对老婆拱手作揖,学着闽剧里的台词:“还是夫人厉害。小生日后若有二心,任凭夫人发落,绝无怨言。”
一谔在华玉的扶持下,最终成为一个”比尔盖茨“式的胸襟博大的旧社会大地主和实业家,华玉就是福州版的梅琳达。解放后家族败落,一谔的后半生相当坎坷,又是华玉以惊人的毅力,一路相伴,撑起了风雨飘摇的家。这些后话,我会在以后的《返乡记》中一一展开。
我的外婆华玉纵才情满腹,却不屑学卓文君,猜到司马相如有纳妾的二心,以一阙《白头吟》来相决绝,期待男人的良心发现。她是有现代意识的旧式女子,在商场上纵横捭阖,巾帼不让须眉,在感情上也是自尊自立,只对值得的男人忠贞不渝。
因为华玉久久不孕,一谔下决心用中药调理老婆的身体,增加怀孕的机会。他去了当地的新式学堂。学堂里教中医的雷老师名满天下,一谔跟着他系统地学习了中医理论知识,很快成了老师的得意门生之一。一谔尝试着为妻子配草药,并亲自煎药,开始治疗她的不孕症。
结婚八年了,尽管吃了几年的中药,华玉的肚皮还是没有动静。他们决定把华玉身边九岁的贴身小丫鬟收为养女。这个小丫头的身世也颇为可怜。她于1932年出生在福州城一贫苦人家,是家中的长女,下有三个幼小的弟妹。小女孩八岁的时候,父亲病故。寡母无力抚养四个未成年的孩子,环顾四周,也只有长女值几个钱,一狠心,将她卖给了福州城里的刘姓大户人家(外婆的娘家)做丫头。刘家买了小丫头后,将她送给了已经出阁几年的二小姐华玉做陪嫁丫头(在旧社会,凡是娘家买进的送给出阁的女儿们的丫头统称为陪嫁丫头)。刘家先后买了九个陪嫁丫头,以“丽”字取名。按照家规,这些小丫头一律不能被收房做妾,而是被收作养女。
就这样,华玉的贴身小丫头丽珠(小名)成了林家的大小姐,也就是我的大姨。我从小读《红楼》花袭人的那段,发觉大姨的身世和她颇为相似,难免对袭人多了几分怜悯。只是大姨天性单纯善良,全然没有袭人的“鬼心眼”。
丽珠被收为养女后不久,华玉就怀孕了,林家上下一片欢喜。怀孕七个月时,华玉意外早产,生下了斤两不足的女儿凤鸣。我的母亲从小体弱多病,与早产有极大关系。
不管怎样,一谔夫妇结婚九年,终于生下一女,消息传开,轰动乡里。一谔经此一役成名,乡民们纷至沓来,请他治疗妇女病不孕症等。一谔本是打理家族生意的,天天在外觥斛交错,拉关系搞应酬,天生的生意人,现在又被安上“名医”头衔,成了地地道道的儒商了。一谔将行医当成善事来做,坚持免费为人看病,有时还贴钱给穷人卖药,乐此不疲。因为经手的病例很多,他的医术愈发精进,尤以妇科见长,不到三十岁已经是长乐金峰响当当的名医了。主业(做生意)和副业(行医)风马牛不相及,两者都做得如此之好,我的外公林一谔真乃奇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