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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乡记-梅花女传奇(五)香气长存一剪梅

(2017-01-14 09:25:25) 下一个
1997年,我去北欧留学。我在校园里唯一的小书店里发现了一本热卖的英文畅销小说,是旅英的中国女作家写的一本家族故事。那部小说在北欧非常流行,几乎到了人手一册的地步。我是MBA班唯一的中国女学生。欧洲的同学纷纷拿了小说里的情节来问我,我花了很多时间用英语给他们介绍中国的近代史。到最后,我干脆和他们讲了自己的家史。讲到土改运动这一段,欧洲同学们个个肃然起敬:“太了不起啦,你的外公是福建的比尔盖兹,外婆是美琳达!你的曾外祖母是上帝派来的天使。中国人的素质太高了!你也应该写一本家族故事啊!”
 
“可是,他们后来都倒大霉了......"我有些灰心,不想再继续我的故事。这些从小生活在天堂里的欧洲人,怎么可能了解中国人近百年来的苦难与心酸呢?比尔盖兹和梅琳达的后代,也不是我这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吧?
 
后来,和我分在同一学习小组的挪威帅哥盖尔对我说,他从中国人写的家族故事里,看到了基督教精神。即便身处逆境,我们仍虔诚善良地活着,修身养性,终有一天, took wings (这是中国女作家的畅销小说中的结尾标题,展翅高飞的意思)。
 
我被这句话深深震撼了。这是踏出国门后,我的思想上第一次大震撼。原来在欧洲人的眼里,旧社会的中国大地主的思想境界堪比比尔盖兹,是值得他们尊敬和学习的。宗教信仰不是一种迷信(我在中学时写过好几篇文章批判过宗教信仰呢),它提升你的素养,引领你走出精神困境。
 
移民温哥华后,我开始定期去教堂听牧师讲《圣经》。我认真读了特蕾莎修女的故事,有一个情节引起了我的注意:特蕾莎修女长期在印度的贫民区照顾被人遗弃的传染病患者,却从来没有被感染过。
 
这和梅花女在霍乱蔓延时贴身照顾病人却安然无恙是何等的相似。可见信天主行大善的人,自有主的照顾,主的神迹在他们身上得到最好的体现。我的曾外祖母如此,特蕾莎修女更是如此。
 
从那时起,我一直打算着要将地主斗争史上最温情的一页写下来。在父母来加拿大定居时,趁着和妈妈闲聊的机会,我问起梅花女临终前的点点滴滴。以前只听母亲含含糊糊地说过梅花女在土改后不久于睡梦中脑溢血发作,第二天就过世了。
 
我一发问,母亲又开始叹气流泪,讲了另一段神迹般的故事:
 
土改运动期间,福州城实行“宵禁”,居民去外地,必须申请通行证。梅花女的侄子侄女一家和妹妹一家仍住在长乐梅花。梅花女不时带着年幼的孙女凤鸣和外孙女去她的娘家小住几天。
 
梅花女的亲弟弟很早就过世了,留下幼子幼女。自梅花女十四岁嫁到林家后,似乎带走了娘家的好风水。夫家的财运滚滚而来,娘家的生意却每况愈下。亲弟弟走后,娘家沦落到要靠梅花女照顾的境地。我的高祖对年纪轻轻就守寡的儿媳妇十分照顾,不时默许梅花女拿很多的钱粮去贴补娘家。侄子侄女得了不少好处,对这个有财有势的姑妈巴结得很,话里带着蜜,哄得梅花女十分开心。
 
梅花女唯一的女儿出嫁后,生了一个女孩,比我母亲凤鸣略小些。小姑娘才一两岁,母亲坐船去外地游玩。船行到江面,很多乘客聚在船头看风景,船头负重太多,开始倾斜,艄公大喊:“要翻船啦,赶快往船尾跑。”他的本意是要将一部分乘客疏散到船尾,达到船头船尾平衡,情急之下口令不清。乘客们慌了,全部往船尾跑,结果船尾开始倾斜,不久船就翻了,乘客们纷纷落水。梅花女的女儿不暗水性,淹死了。官府通知哥哥一谔去认尸,一谔来到岸边,浸过水的几具尸体全都浮肿了,根本看不清人脸。一谔无奈之下,认了一个疑似妹妹的女尸,将她运回长乐下葬。
 
梅花女哭得死去活来,把女儿的亲骨肉接回林家亲自抚养,准备等小女孩大了许给林家的男丁,一是亲上加亲,二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林家的钱可是大把大把的)。如此一来,凤鸣和她的小表妹住在林家的大宅里,成了梅花女的两块心头肉,梅花女出门时喜欢带上这两个小宝贝。
 
(母亲的这段叙述让我想起贾母接回贾敏的遗孤林黛玉亲自抚养,肯定也是打算亲上加亲兼肥水不流外人田,将林黛玉许给贾宝玉的,断不可能来个调包计,让宝玉娶了薛宝钗,这不符合伦理常情)
 
解放初期,梅花女回了娘家几次,次次都申请到通行证才走。批斗大会后不久,她又带着两个小孙女回梅花镇的侄子家小住,不过那次她忘了申请通行证。已经沦为城市平民的她丝毫没有注意到侄子态度的变化。姑妈已不再有钱,又老又没用,还带着两个小的回来吃闲饭,侄子开始心疼起家里储存不多的粮食。自土改运动以来,侄子已经见识到群众运动的恐怖性,心里的潘多拉盒子已经被打翻了,恶念头不断冒出来。梅花女祖孙仨在他家白吃白住半个月,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侄子每天到梅花古城外围的沙滩上捡花蛤,小螃蟹和海带当菜吃。梅花镇是福建省著名的渔港,海产品丰盛,解放初期随便到海边走一圈便是满满的收获。但梅花镇地少,粮食产量不足,从前侄子家的谷物粮食全靠梅花女接济。
 
这日,侄子又到海边拾花蛤,忽然心生一计,跑到镇上的派出所举报:自己的姑姑梅花女没有通行证就回来了,按政府规定,要立即将来客扣押审查。
 
侄子心想:上回的批斗大会让你侥幸逃脱,这回让你个死老太婆进监狱,尝尝共产党的厉害。
 
接到报案,派出所的人对侄子说:“你先回去在家等着,我们随后就来。”
 
侄子前脚刚走,派出所的工作人员即刻骂开了:“什么玩意,连亲姑姑都不放过!老太太又不是阶级敌人,回娘家一趟,有什么好抓的?”所里的工作人员均是镇上的贫民,解放前受过梅花女不少恩惠,个个感激涕零,不想抓她。但有人报案,不处理不行,于是他们想了巧妙的一招:他们跑到梅花女在镇上的亲妹妹家,将侄子出卖亲姑姑的事说了,让她马上给梅花女通风报信,连夜逃走。姐妹长相酷似,请妹妹到照相馆加急拍一张单人照,冒充成姐姐的照片,以姐姐的名义在镇上补办一张通行证,堵住报案人的嘴。
 
妹妹收到风声,大惊失色,赶紧跑到侄子家,偷偷将侄子报案的事说了。梅花女遭亲手养育大的亲人出卖,心如刀绞,表面却不动声色。晚饭后借口福州家中有急事,拉着两个孙女,半夜三更从梅花坐船回福州,从此和娘家人断了往来。
 
第二天早晨,派出所的人估计着梅花女已经逃走了,这才来到了侄子家抓人,假装扑了个空。梅花女在乡亲庇护下,又逃过一劫。
 
1954年的夏日的某个夜晚,梅花女坐在福州大宅的厅堂里和邻居一起乘凉,老太太说起1947年为家乡的端午节龙船大赛捐出23艘龙船的旧事,手舞足蹈,越来越兴奋。当晚,她和孙女凤鸣睡在一张床上。第二天凤鸣醒来,发现奶奶目光呆滞,全身不能动弹,已经无法张口讲话。
 
一谔马上从医院请来西医,西医检查了一会儿,摇摇头,对一谔夫妇说:“她不行了,快准备后事吧。”
 
当天傍晚,梅花女与世长辞。一谔从母亲的发病症状,猜测母亲得了脑溢血。她长期患有偏头痛,估计是高血压的征兆。梅花女偏信中医,生前从未找西医仔细检查过。
 
梅花女去世后不久,林家陷入痛苦的深渊,最艰苦的日子开始了......
 
妈妈对我说:“人善人欺天不欺,我的祖母是上帝派来的天使。上帝不忍她在人间受苦,提前将她接走了。她五十几岁短暂的一生,善始善终,我们好安慰......"
 
天使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没有留下姓名,却留下惨烈的斗地主运动中最温柔的一篇,彰显人性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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