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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君怀归日(三)母亲的二刘岁月

(2016-07-12 11:56:43) 下一个
为了治好老婆的不育症,外公特地到了当地的新式学堂学中医。
 
其实,外公自十二岁起就拜自己的名医舅舅学习中医了。他的父亲26岁英年早逝,并且是被急性阑尾炎活活疼死(我斗胆评一句: 还有乡下土豪的愚昧无知害死的),这给年幼的外公沉重的心理打击。他由寡母和祖父带大。寡母身体不好,经常偏头疼,为了减轻母亲的痛苦,外公在十二岁时开始帮祖父打理家族生意,顺便向舅舅学中医,打算亲自医好母亲的偏头疼。外公天资聪颖,再加勤奋,几年之内医术精进不少。他一边做生意,一边免费给人看病,对家贫者还贴钱买药,一时间找他看病的人络绎不绝。
 
因为外婆久久不孕,外公下决心用中药调理外婆的身体,增加怀孕的机会。他去了当地的新式学堂。学堂里教中医的雷老师名满天下,外公跟着他系统地学习了中医理论知识,很快成了老师的得意门生之一。外公尝试着为外婆配草药,并亲自煎药,开始治疗外婆的不孕症。
 
结婚八年了,尽管吃了几年的中药,外婆的肚皮还是没有动静。外公外婆决定把外婆身边九岁的贴身小丫鬟收为养女。
 
就这样,外婆的贴身小丫头成了林家的大小姐,也就是我的大姨。我从小读《红楼》花袭人的那段,发觉大姨的身世和她颇为相似,难免对袭人多了几分怜悯。只是大姨天性单纯善良,全然没有袭人的“鬼心眼”。
 
大姨被收为养女后不久,外婆就怀孕了,林家上下一片欢喜。怀孕七个月时,外婆意外早产,生下了斤两不足的妈妈,我的母亲从小体弱多病,与早产有极大关系。
 
不管怎样,外公外婆结婚九年,终于生下一女,消息传开,轰动乡里。外公经此一役成名,乡民们纷至沓来,请外公治疗妇女病不孕症等。外公本是打理家族生意的,天天在外觥斛交错,拉关系搞应酬,天生的生意人,现在又被安上“名医”头衔,成了地地道道的儒商了。外公依旧免费为人看病,乐此不疲,只当是行善。因为经手的病例很多,外公的医术愈发精进,尤以妇科见长。
 
林家到了我曾祖父一代一直是几代单传人丁不旺,外公婚后九年才索得一女,我的高祖视自己的曾孙女为掌上明珠。家族上上下下担心妈妈是早产儿养不大,决定将她送到外婆的娘家长乐二刘娇养。
 
二刘是长乐的风水宝地。当年朱熹游荡到二刘村龙峰山上的晦翁岩童子科刘砥、刘砺二兄弟师从朱熹读书在此,后人建了三贤祠,文昌阁、讲易堂、石门精舍和“禅堂”等。晦翁岩风景优美, 古木参天,有著名的曲径松荫、平潭旭早、石门洞天等自然景观,还有朱熹避难时安心读书的白鹿洞。
自先贤踏足讲学之后,几百年来二刘村人才辈出。二刘子弟除了术业有专攻外,还以文思敏捷著称。二刘村绝对配得上“钟灵毓秀,人杰地灵”这八个字。
 
母亲和姐姐一起到了二刘,寄住在她们的外祖母家里。彼时,母亲的大姨妈碧玉(外婆的姐姐,我的姨婆)的儿子旗也寄养在外祖母家。我的旗表舅只比妈妈大一岁,是我童年时代印象最深刻的亲戚之一。旗是碧玉姨婆的第三个孩子。姨婆比外婆年长三岁,十几岁就嫁到金锋一林姓大家族。该家族的经济实力与我高祖家不相上下。我的外婆和姨婆均是嫁给了旗鼓相当的豪门之子,而且巧的很,三家大地主都是信天主教的。
 
鸦片战争后,西方的传教士纷纷进入福州传教,长乐一带天主教徒甚众,母亲家族是其中之一。我移民到温哥华后,有幸结识了许多长乐老乡,发现90%以上的长乐朋友也是信天主教的,而且把孩子送进了天主教会学校,可见天主教在长乐一带的深远影响。
 
我的碧玉姨婆很会生养,婚后接连生了两个孩子,不到几岁就夭折了。姨婆姨公伤透了心。信教的人本不应该迷信的,但孩子的接连早夭给一对小夫妻造成了巨大的心理打击,他们在朋友的劝说下,去见了算命先生。高人掐指一算,说他们不适合抚养子女,今后若再生养,所有的孩子只能管他们叫“伊嘎伊令”(福州方言,伊叔伊婶的意思),孩子们必须另认养父母,而且娇贵的男孩必须从小寄养在亲戚家,方可保其顺利长大。
 
碧玉姨婆又接着怀了第三胎,产下了我的旗表舅。按照高人的指点,旗表舅一生下来就被抱回二刘,交由碧玉的母亲和弟媳抚养,并管碧玉的弟弟弟媳叫“干爸干妈”。一年后,我的高祖也如法炮制,将早产的只有几个月大的母亲交由奶妈抱着,和十岁大的姐姐也一起到了二刘。
 
二刘岁月是母亲一生中的黄金岁月,也是最难忘的美好童年。她和旗表哥一起玩耍,二刘村里的那口长满荷花的方塘边,留下了他们的足印和笑声。碧玉姨婆又生下了我的表姨秀,秀表姨比妈妈小一岁,也经常从福州城下到二刘找哥哥姐姐玩,兄妹三人相处融洽。
 
妈妈和年长十岁的姐姐虽然没有血缘关系,感情却极其深厚。我的大姨非常珍爱这个小妹妹。在妈妈的记忆里,她们姐妹从未吵过嘴。每晚临睡前,大姨总要亲自端热水盆为妈妈洗脚,再把妈妈抱上床,哄着妈妈睡觉。大姨对妈妈说:“我们一世都是亲姐妹,今生要相亲相爱,来世还要再结姐妹缘。”
 
二刘的秀山丽水果真养人。我的旗表舅聪敏俊秀,从小就展示出惊人的文学天赋。妈妈是小美人胚子,机灵活泼,能歌善舞,走到哪里,就把笑声带到哪里。家中的长辈开玩笑说:妈妈和旗哥哥青梅竹马,天生一对。肥水不流外人田,外婆和姨婆今后可以做儿女亲家了。
 
妈妈四岁时,十四岁的姐姐由外公外婆做主,嫁到了长乐最富庶的金锋镇。外公一家虽然在福州城生活多年了,但家中的大部分实业,田产,祖墓和朋友圈仍在祖家金锋镇。外公认为金锋的男儿最可靠,自然要将收养的长女嫁到金锋。
 
母亲六岁时,我的高祖以八十二岁高龄过世。这位长乐金锋镇的首善算是善始善终,令我们这些后人无比欣慰。母亲七岁时,福州城解放。八岁时,她家破了,众多的亲人被打回原形,被赶回长乐祖家做起了农民。
 
从此,偌大的福州城,我们家并没有多少亲戚。
 
外公参加了建国后福州中医系统的第一届中医资格考试。四百多个解放前的江湖郎中应试,只有三个人通过考试,可以到国营医院上班,外公考了福州市的第一名。他从前当老板自由惯了,不愿到国营单位受人管制,于是自己挂牌行医,开了福州市建国后第一家的私人中医诊所,成了最早的个体户。
 
我的嫁到乡下的大姨偷偷跑回福州城,认回了亲生母亲,她搂着亲生母亲和弟弟妹妹放声痛哭。外公外婆听说此事,心凉了,心想这个养女从此再也不会回来了。
 
此时的林家和刘家已经今非昔比,从当年的锦衣玉食之家成了过街老鼠。家里所有的生意都关了,仅余外婆开办的小纺织厂。外婆雇了十几个工人,自己也要亲自上阵纺纱,艰难地谋生活。她对母亲说:“你现在也不是大家小姐了,要自食其力,帮着一起纺纱吧。”
 
母亲已经到了上学的年龄,外公外婆却无意送她去学堂,每天让她在阴暗的纱厂里纺纱补贴家用。一是家里又添了两个儿子,生活实在辛苦,需要母亲这个帮手。二是母亲自小患有严重的哮喘,不时在夜间发作,非常折腾人,这样的体质也不适合于到外面上学。母亲的祖母坚决反对孙女去学堂,外公外婆孝顺,老人家反对的事,他们也不敢太坚持。
 
就这样,母亲天天帮忙纺纱,经常干到大半夜,灰头土脸的她心里非常苦闷。唯一欣慰的是,她的姐姐还是不时回来看她,姐妹俩搂在一起诉衷肠。大姨说,虽然她认回了亲生母亲和弟妹,但她和母亲的感情最好,姐妹情分永远不变。
 
这样暗淡的生活过了几年,母亲内心的怨气终于爆发了。她对父母说:“我要读书,将来上大学。你们若允了我, 我保证承担起所有的家务,也不耽误纺纱。若是不允, 我什么也不干,天天在家吃闲饭,你们奈何不了我。”
家中长辈终于让步,我十二岁半的母亲开始了艰难的求学历程。她五岁时曾在家族办的私塾里旁听过一阵,识得几个字。学校测试了她的水平后,让她从二年级读起。她是班里年龄最大的学生。进校时,一句普通话也听不懂,老师又不让说福州方言。母亲像个哑巴似的坐在课堂里,同学笑她是”傻大姐“。
 
”傻大姐“每天早起为全家烧饭,然后打着赤脚去上学(家里穷,买不起鞋子,母亲只能打赤脚,大冬天也如此,幸好福州冬天不下雪)。同学在课间玩耍时,她在教室里赶作业。因为一回到家,她就要做家务,照顾两个幼小的弟弟,还要纺纱到大半夜,根本没时间念书。
 
就这样,母亲以惊人的毅力在很短的时间内学会了一口带着浓重福州腔的普通话。她通过在课间自学,掌握了高年级的课程,连跳两级,只用了两年的时间就从小学毕业了。她毕业时,正值1956年,社会主义改造正在如火如荼进行,公私合营是大趋势,所有的私营企业都被并入公家单位,私营企业在中国被彻底消灭。外婆开办的纺织厂被并入福州纺织厂,外婆成了纺织厂的会计。母亲辛苦的纺纱生涯终告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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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闲客 回复 悄悄话 佩服你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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