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我被分配到一家综合性的省级外贸公司。当时的省级外贸公司有专业公司和综合性公司之分。专业公司主营某类产品,有自己的工厂、品牌和客户。综合性公司,说穿了,就是皮包公司,无品牌无拳头产品,要自己找客源和货源,至少我所在的那家公司是这样的。
因为公司基础差,我的起步比较吃力,工作几个月了,仍似一只没头苍蝇,搞不清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即先找客户,根据客户需要去找工厂找样品,还是先跑工厂拿样品,再去找订单)。
同事的老公小戴比我大十岁,是我同系师哥,此时已功成名就。他来公司拜访我的部门经理,部门经理让他带我去泉州跑工厂,发掘一些出口产品。
小戴领着我见了晋江外贸的几个业务员,他们推荐了两三家工厂,其中一家是雨伞厂,送给我两把高档直柄花伞。
小戴对我说:“我的一个徒弟是省外贸总公司的雨伞大王,每年出口一千多万美金。雨伞市场蛮大的,你就专攻雨伞吧。”
师哥很健谈,几乎是有问必答,很愿意与我分享他的生意经。他的话我记得牢牢的,从此一直在心里琢磨着去晋江一带跑雨伞厂拿样品,再争取上一趟广交会。那时的资讯不发达,广交会是最好的挖掘新客户的平台。可我的部门挂的是对台贸易的招牌,没有去广交会的名额。
我鼓着勇气绕开部门经理,直接敲开了总经理办公室,编了一个理由:“有国外客户询价,要到广交会见我,也有工厂愿意提供样品,您让我去一趟广州吧。”
老板沉吟了一阵,说:“给你一次机会,如果不能签单,以后就再也不要去了。”
当总经理把他的决定告诉部门经理时,部门经理吓了一跳,但并没有责备我鲁莽行事(工作上的事应该直接向他请示的),而是积极支持我去泉州跑工厂。
我路过晋江的时候,先去见了大学同学雄。雄和他的新婚妻子请我吃晚饭。他是泉州的地头蛇,家中有殷实的生意。听说我要做雨伞出口,雄赶紧说:“雨伞是机电产品,100%外汇留成,换汇成本七块八,有价格竞争优势啊。”
我心里一阵狂喜,看来是找对起点了。其他的产品出口后要上交部分外汇给国家,外贸企业不能100%留成,换汇成本必须控制在五块二至五块八之间。我原以为雨伞是轻工产品,必须走五块多的换汇成本,现在归类为机电产品,折合成美金便宜多啦。
没有任何人的引荐,我厚着脸皮跑了几家雨伞工厂,和他们磨嘴皮子讨要样品。我矮矮的个头,一脸青涩,又戴着一副难看的近视眼镜,一看就是个没有份量的业务员。其中一家工厂老板不愿浪费时间应酬我,当面损了我一顿,下了逐客令。但我喜欢他的产品,不甘心受挫,第二天一大早又去敲门,这才感动了他,让我押了一百多块钱(相当于我半个月的基本工资)的定金后,送给我几十支雨伞样品和报价单。
去广交会的第一天,我撞到好运,签了生平第一单出口生意。
公司同事提醒我:“你确认雨伞是机电产品吗?如果搞错了,你签的可是亏本生意啊。客人开信用证过来,你怎么履行?”
我一下子愣了。临去广州前,我的部门经理特地打电话到省外经贸委咨询,没有人搞得清雨伞是否为机电产品。部门经理说,很多经贸委的处长是半路出家的,对具体业务并不谙熟。我深信自己的同学雄不会搞错,于是自作主张将工厂的报价砍掉30%,又按机电产品的换汇成本给外商报的价。
参展不久,我留心到同一展馆里的另一家外贸公司也摆雨伞样品,守在摊上的是一个带着眼镜的相貌斯文的三十几岁的年轻人。初出茅庐的我不知商场险恶,傻乎乎地跑去问竞争对手:“请问雨伞是机电产品吗?”
他把眼一瞪:“当然不是,是轻工产品。”
他言之凿凿,我心里更慌了。本来就因为担心广交会上吃鸭蛋而夜夜失眠的我,顺利签单后又怕亏本(公司是不允许业务员签不挣钱的单子的),连白天都心神不宁了。我这个刚入行的小辈社交圈有限,根本不知道那个斩钉截铁给我答案的业务员就是本省的雨伞出口大王-我的戴师哥的徒弟。我向他求教的时候,他故意信口雌黄,想吓退一个新的竞争者。
正当我茶饭不思时,大学同班小乐出现了。他来广交会闲逛,恰巧经过我的摊位。我们大学时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工作后重逢却倍感亲切。他对我说:“别担心,我的一个好朋友在晋江开雨伞厂,我介绍你们认识。”
于是广交会后,安出现在我的办公室里。我拿着样品让他报价,他开口就问:“你要做几寸的?圆骨还是槽骨?要不要伞珠?花色还是素色?170条还是190条?塑料柄还是木柄?“
一连串的行话把我搞懵了,不知如何回答。
安笑了:“你什么都不懂,也能签单?价格还签的八九不离十?上天给的好运啊!”
他建议我去他的泉州工厂学习制伞知识,同时向我确认:雨伞是机电产品。
我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我下泉州时,小乐也来陪我。他请我在路边摊吃宵夜,喝啤酒,我们还一起玩步枪射汽球的游戏。高度近视的我撞了狗屎运,眼镜度数不够,靶心看得朦朦胧胧的,竟然连连打中,拿了不少奖品,开心得哈哈大笑。守摊的老太太一脸苦相,生怕赔本了。
和我一样,小乐的运气也不是很好的。大学毕业时他被分配到永安的一家大型工厂从事工贸。他不甘心在小县城里呆着,半年后辞职跑到厦门泉州一带找机会,捱得很辛苦。他在我艰难的职场生涯初期扶了我一把,却渐渐从我的同学圈消失了。多年来我屡屡向大学同窗打听他的下落,却得不到他的确切消息,但这份真挚的同学情令我 终生难忘。
渐渐地我的业务上手了,对雨伞有了一份深厚的感情。尽管几年后我出国留学移民,也改了行,当年的老习惯还是一直保留着:随便拿起一把雨伞,我就能说出它大概的尺寸,布料条数,伞骨质地等等。
我的供货商安从一家小雨伞加工厂起家,十几年后成为中国的雨伞大王,拥有了一家上市公司。他打造的“梅花伞”享誉全球。
我在温哥华定居十几年,从事金融行业,最大的减压方法就是去户外散步。某天我竟然在温西的一座公寓楼前见到了亭亭玉立的热带植物雨伞草。它红色的花茎伸得 很长,每个花茎顶端是一簇由几百朵紫红色的五枚单瓣小花聚成的“花伞”。小草勾起我的雨伞情结,我在那段青葱岁月里学到了以下几点人生教训:
1. 与其坐在家里思前想后畏手畏脚,不如放开膀子大干一场,不轻言放弃。即使失败了,其中的过场也让你看尽了人生百态,知道谁是你的贵人,哪一些情谊最值得珍惜。
2. 世上无傻子,每个人迟早都会学到真功夫。与其给假信息误导别人,失掉一个潜在的朋友或者客户,不如敞开心胸分享心得,甚至授人以渔,为自己赢得更多的友谊和生意机会。为人的胸襟,决定你的事业高度。
雨伞草啊雨伞草,你突然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再次触动青涩年华的那段记忆,是在提醒我惜缘和感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