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免不了“势利眼”。就拿读书这事来说,没有得诺奖的好书很多,得了诺奖的也不见得都是好书。可是一年又一年诺贝尔文学奖还是把我们喜欢或者不喜欢、熟悉或是不熟悉的作家们拎到我们眼皮子底下,不由你不仔细端详。
彼得汉德克对很多人来讲,就是如此这般被“拎”到大多数人面前的。包括我。
感谢老同学发来了全套彼得汉德克的作品集的中文版,草草浏览了一下目录,最后,目光落在这一篇《痛苦的中国人》。
原以为大作家会怎么对中国人的痛苦下笔呢!不料,通篇其实跟中国人的喜怒哀乐毫不搭界。
那不过是个隐喻。
《痛苦的中国人》是以此名为书名的一部小说集中的最后一篇。中国人躺枪不过如此,但是,小说还是值得一读的。
《痛苦的中国人》分为三部分。
第一部分《观察者分心》
开篇第一句:“闭上双眼,城市的灯光在铅字般的黑色中闪烁。”
这是暗示读者一切都是似梦非梦之中吗?
接着读——
“就在我清醒的那一刻,四处静悄悄的,一种温暖的虚无开始蔓延,这正是我急需的,像是豁然开朗,或者也可以说是茅塞顿开,终于不用再绞尽脑汁、费尽心思了。这其实不是“温暖”,而是“光辉”;不是“蔓延”,而是“沸腾”;不是“虚无”,而是“空洞”;不是我个人的“空洞”,而是一种“空洞的形式”。这种空洞的形式叫:小说。它也可以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为了让小说开始,我必须抹去我的足迹,让自己不留痕迹。虚无本身并不是秘密,秘密是虚无产生的原因。它如此盛气凌人,又是如此抚慰人心。它的沉静意味着,我必须闭上嘴巴。万物在它面前都可以回归自我。”
这一段大概可以说明作者为什么要让“痛苦的中国人”躺枪吧?他要抹去作为德国人当事者知情人的痕迹,以遥远的不沾边的中国人的身份观察与讲话。
小说中的“我”是萨尔茨堡一所学校的古代语言老师,可是为什么不教书了?被解雇?放假?病假?。。。不明确。一切都朦朦胧胧,因为他闭着眼睛。
他记起他打过的人,他的初恋女友,还有一个男孩。为此,一只不眨眼的眼睛几十年在他面前盯着,“那是一只深褐色的眼睛,流露出的不是愤懑,不是怒不可遏或深恶痛绝,更不是强烈的报复欲,而是一种强硬的、毫不退让的、倔强的眼神。”
打过那个男孩子之后,他离职去参加考古挖掘,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考古学家说:“他们总想找点东西出来。”这句话让“我”受益匪浅。“少费些力气去寻找那些尚存的东西,而要多在意那些已经丢失的东西:那些不可挽回的、消失了的——那些被劫走的——那些已经完全腐烂了、同时却又作为空穴继续存在的空位或空缺。就这样,我渐渐对过道产生了兴趣。一般来说,过道是被忽略的研究对象,若不是我,想必将来也不会有人在发掘中关注它。我有时会在打牌时称自己为“门槛专家”(或“门槛探索者”),这个称呼形象且易于理解。我的确成了门槛探索者,在各种住房、教堂、圣殿、古建筑群等遗址中寻找它们的蛛丝马迹。虽然多数大理石或花岗石门槛都已被拆走,木头门槛大多已腐烂,但是,我还是能够通过观察那些沉陷的凹坑、嵌板废墟、色调变化和残留的木材来判断它曾经横立在这里的模样。”
注意,门槛,我以为是这篇作品很重要的象征或者叫主题。
对门槛大发议论的“我”又恍惚了,家庭、妻子、儿女在哪儿?“我”为什么离家?为什么分居啊?
他环顾自己的家,他下楼上街,不是阳光下都是暮色中暗夜里,终于走进了一家咖啡店,充满市井喧嚣与欢闹的小店,坐到小店打烊,回家。一切归于沉寂。
看到这里,你也要昏昏欲睡了。。。。
忽然静夜里传来孩子的呼喊,虽然撕心裂肺不停歇,却无人理会。“那个孩子现在把他的全部剧痛都喊了出来,而这种疼痛在成人身上成了内心深处的默默不语;如果每个遭受疼痛的人都这样喊的话,那么这个世界不是早就脱离正轨了?而且依照自然规律,久而久之,这个孩子无论如何准保也会沉默不语了。(他现在已经沉默了。)星空再次恢复了宁静,它会被矫正吗?会扭曲变形?后来,那接下来的噪音,即使还在一片漆黑之中,无疑是垃圾车那可靠的轰隆声和咔嗒声。但我毕竟曾经是证人:见证了整个过程,”
看完小说第一部分,感觉作者一直在控制你,先是东一榔头西一扫帚地海聊,当你觉得乏味困顿时突然又把你叫醒,先是用不眨眼的独眼,然后是横亘的门槛,最后是静夜孩子的呼喊。作家一次又一次哄你昏睡又猛然唤醒。在这样的节奏里,小说转入第二部分——
第二部分《观察者介入》
“我”和朋友们相约一起打牌,在“我”看来“对于成年人而言,纸牌总是具有某种魔力,始终能把一块块普通的陆地拼合成一个整体。它们成扇形散开在牌桌的四个方位,仿佛使我联想到一片“核心大陆”,它让自己的色彩、气味和语言在玩牌的过程中穿越这间陋室,投射向更远的四周。”
这书读到这会儿,越来越有意思了。
“我”现在有时间了。因为不上课了,因为离家出走了。“所谓有时间,并不是一种感觉,而是一种解脱:解脱了所有矛盾的感觉。这意味着:缓冲与前进,无拘无束与全心投入,解除心理武装与顽强抵抗,休养生息与奋发进取。”
“有时间”这种情况很少有,也许所谓的“天恩眷顾”应叫做“时间眷顾”。因为“有时间”,才有轰鸣声响彻大地,才有缤纷色彩射出光芒,才有草木颤动,才有才有轰鸣声响彻大地,才有缤纷色彩射出光芒,才有草木颤动,才有湿地草垫覆盖大地。”
说得真好!
第一部分出现的门槛重装上场了。
“我”问其中一个牌友,是个神父。“在宗教传说中有没有门槛的说法呢?”——“是作为物体还是意象呢?”
“两者兼而有之。”聚会的主人抢了个先:“我们这儿的猫从来不会莽撞地从门槛上跨过去。它每次跑到门槛跟前时,都会停住脚步,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地面。有时候,它们还会避免和门槛接触,直接从上面跳过去。只有在逃跑的时候,比如被狗追赶时,它们才不再会在门槛前迟疑:这时,跨过门槛进入屋子里才是上策。反而追赶的那一方自然会在那里犹豫起来。”
政治家牌友说:“我总是反复做着两个有关门槛的梦。在第一个梦里,我光着脚,从门槛上滑到门柱上,原因是,无论这个门槛的材料是木头还是石头的,表面都很光滑,边缘还被打成了圆形。但我每次都会安然无恙地滑到另外一边,而受到惊吓是有益的,因为我在滑倒时一直问自己:我在哪儿呢?而且正是由于这样的惊吓,我才明白自己究竟在哪里。在这种情况下,门槛就有点像跳远运动员的踏板。而在另一个梦里,它只是一个房子的门槛,况且就像如今的新式楼房一样,只是一根金属条。但我总是跨不过去。在整个梦里,什么事都而在另一个梦里,它只是一个房子的门槛,况且就像如今的新式楼房一样,只是一根金属条。但我总是跨不过去。在整个梦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只是站在那敞开的门前,打量着自己的脸在脚下的金属门槛里映现出来的模样。当我终于抬起头来环顾四周时,只见身后有一间玻璃房,里面有几个同声传译员正等着我开始一番演讲。”
另一个牌友画家说:“有一些古老的民族,他们相互那样仇视,以至于一个民族将另一个征服之后,便将该民族寺庙中的雕像砸成碎块,用来铺成自己家的门槛。在一些民族文化中,门槛前画有迷宫似的图案;正如人们所说的,这些图案与其说是用来辟邪驱魔的,倒不如说是让人驻足,并且建议绕而行之。对我个人而言,这些门槛完全不成什么问题。换句话说:我对此还不够成熟。然而,有时我也在想:如果门框上方可以画上画的话,那该多好啊——那么为什么脚下这些门槛就不能通过颜色形态变得可让人辨认呢,或是干脆涂好色彩后再铺设呢?——我们就拭目以待吧。”
在此其间,神父始终聚精会神地听着,然后他说道:“就我所知,门槛作为物体很少出现在传说故事中。有一位先知预言说,神庙会经受强烈的震动,即便是石头门槛也会被掀起。但是,门槛作为一个意象却屡见不鲜,虽然通常会用另一个词来表述。在一些相关文献的记录中,我们可以看到,‘门槛’这个词语旁大多会有一个箭头,并且注明:见门。门槛和门(或大门)都是作为整体的组成部分而存在的。这个整体在《旧约》中指的就是城市,时而只是尘世间的——怒吼吧,大门!咆哮吧,城市!——时而又是天堂上的:上帝热爱锡安的大门,胜过雅各布所有的帐篷;而在《新约》中,它时而象征诅咒——象征地狱之门——时而又象征拯救:我就是一扇门。凡是穿过我进来的人将获得拯救。——然而,在人们的通常意识里,门槛则意味着:从一个区域到另一个的过渡。但我们或许很少意识到,其实门槛本身也是一个区域,说得更确切地说:一个特别的区域,一个考验或保护的特别区域。那个约伯贫困潦倒地蹲在上面的垃圾堆,不就是这样一个用来考验的门槛吗?从前,如果有人逃到某户人家避难,不也就是坐到那户人家的门槛上吗?一个像‘门厅’一样的古老词语不也正说明门槛是一个逗留的地方,是一个特别的空间吗?可是,如今的学说表明,在这个意义上来说,门槛已经不复存在了。近代有一位哲人说,对于我们这辈人而言,唯一保留下来的门槛就介于清醒和梦境之间,可就连这个门槛也几乎被人视而不见了。唯独对于那些精神错乱的人而言,举世共睹,它公然突显在那日常事件中,就像那些被摧毁的神庙所留下的残垣碎块。他说,门槛不是界线——内在和外在的界线都越来越多了——而是地带。在‘门槛’这个词里,似乎包含着变、洪流、河中浅滩、马鞍、障碍(是避难的障碍)。正如一句已经几乎失传的成语所说:‘门槛就是泉源。’而那个哲人则如是说:‘正是那些门槛,无论相爱的人,还是朋友,都从其中汲取了力量。——可是,如今(这样继续说道)要是不在我们自身中重新找回那些被抹去的门槛,那会在哪儿呢?通过我们自己的创伤,我们才会得以康复。即使天上不再下雪,那雪花也会在我的心里继续飘落。’每一步,每个目光,每个表情,都应该意识到自己本身就是一个可能的门槛,并且以这样的方式重新创造那些失去的东西。然后,这个改变了的门槛意识就会把人们的注意力重新从一个物体转移到另一个上,接着再从这个转移到下一个上,如此类推,直至地球上重新呈现出一场和平盛宴,起码对于这一天是这样的——然后,每天再继续循环往复下去,有点儿像孩子们玩的游戏一样。在这个游戏中,石头磨剪刀,剪刀剪纸片,纸片包石头。——这就是说,门槛作为力量的聚集地或许并没有消失,而是可以说,变得符合要求,是内在的力量。
最后一个独一无二的声音给大家的讨论画了句号。他说“坐在屋门槛上,就有点周末或者下班的样子。一项义务完成了,人们可以休息了。如果那些路过的人看见你这样坐在屋前的门槛上,他们会变得友好。你这会儿待在自己应该待的地方。有一次,当一群半大的孩子手里拿着棍棒紧跟在在我身后时,我并没有为了躲开他们而逃进屋子里,而是在门槛上等候他们。于是他们同我打招呼,向我点点头,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有些门槛很高:你跨过门槛时要抬起膝盖,脑袋会撞上门框。坐在门槛上,则意味着:这里的房门可能就没有上锁!当然,这时候你也做不了多少事情,最多就是吹吹肥皂泡,或者脚后跟和肩膀抵在门框上看看书。妇女们习惯于搬一把椅子坐到门槛上,做些编织的活儿。而我则经常坐在门槛上,观察外面的暴风雨,任凭一颗颗雨点和零零星星的冰雹轻轻地打在身上。”
好长的门槛论!第二部分里,这个门槛就这样再清晰不过地将作家想说的话倾泻出来。
没有早早读到彼得汉德克的书,也许有点遗憾,但也许正逢其时。因为眼下的世界局势,人们的感觉很像对着门槛小心翼翼的猫,很像在梦里的政治家,有画家一样的建议,也有神父一样的见地。
本来好奇人家如何评论描述《痛苦的中国人》,结果却被“门槛”给绊住了。
不论什么伟人圣人名人,平头百姓的一生要面对多少门槛啊!门槛隔开了不一样风景,你想迈过去看一眼吗?还是迈过去再也不回头?还是因为门槛太高太阔,你幼嫩的腿脚还迈不过去?还是想仿照少年的末代皇帝溥仪一样,为了骑自行车方便,砍掉故宫所有的高门槛?面对一道又一道门槛,你像那只小心翼翼的猫还是梦里的政治家,是提出建议的画家还是高深的神父,还是感到坐在门槛上最安全?
第三部分《观察者寻求一名证人》
“中国人”和“门槛”作家在第三部分都做了最后的交代。
“我与一个不知从哪儿来的旅行团一同在“月亮机场”下了飞机。候机大厅里有个楼梯,沿着楼梯往下走,便会走进一家餐馆。此时,餐馆里已坐满了人,他们清一色都是中国人。餐馆看上去更像是一个灯光昏暗、又脏又乱、低矮而简陋的贫民窟。餐馆的中央有一个平台,用作屠宰场。几个光着上身的彪形大汉,两只手里各举着一把长刀,正向另几个同样赤身露体、手无寸铁的男子猛冲过去。没有战斗。那些手无寸铁的男子也不逃走。更确切地说,他们弓起背,活像猴子似的,等着那头追踪而来的狮子把他们抓住。他们龇牙咧嘴,冲着那些屠户发出最后恐惧嘶叫(其实更像尖叫)。与此同时,就连那些受害者的脚掌也好像已经弓了起来,在平台上弯成了若干个拱形,咔嚓作响地抽搐着。转眼间,那个完整的躯体便不复存在了。它不仅被砍成了一个个碎块,而且这些碎块也几乎同时被那些坐在下面大厅里的人全都吞没了。刚才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此刻却已变成了食道里的最后一块碎肉。那一张张嘴,连同这不停运作的食道,则标志着一个所谓的华人区最深层的区域。而这个区就其自身而言是整个天下事件”。
终于,“我”回学校了。终于,女儿回来了妻子回来了儿子也回来了。“我”坐在儿子旁边,要给儿子讲门槛的故事。最后说:“我需要你当我的证人”。见证人,很重要,作家可能以此说明,他上述种种都有见证人,并非杜撰妄言。
说完,他躺在儿子房间的地板上睡着了,有人后来给他盖上被子。他睡了一天两夜。他做了一个梦:“这个讲述的人就是那道门槛。他必须保持镇静,自我克制。门槛的韵味何在呢?”
小说最后一句:”这条中世纪的运河流淌着——和城里教堂大门上那些石像一样,宁静、狡黠、静默、庄严、徐缓且宽容。”
以闭着眼睛的朦胧开篇,用如此“宁静、狡黠、静默、庄严、徐缓且宽容”的清醒结束。我们虽然窥一斑也算能识得彼得汉德克。
1966 年4 月,著名德国作家团体“四七社”成员在美国新泽西州的普林斯顿开会。时年23 岁的彼得汉德克飞越大西洋,闯入会场,毫无顾忌地向当时的德语文学开炮,攻击同行们是“写作阳痿”。炮打完他的文学前辈后,又马不停蹄向观众开战,奉上一篇《冒犯观众》,不吝辱骂。彼得汉德克就这样以一个反叛作家的形象跳上文坛,可谓“当惊世界殊”。
上世纪80年代后,他从巴黎回到了奥地利萨尔茨堡,过起了隐居生活。此时他阅读了大量的描述外部世界的法国新小说,从中领悟到,“如何处理你的内心世界和外在世界的平衡”才是写作中最重要的问题。
《痛苦的中国人》就是这个时期的作品。
那么,门槛是指他的内心世界与外在世界的平衡点吗?
注:大段地引用了小说章节,是想跟大家(小说外的中国人)一起分享,讨论。敬请不吝赐教。。
二战中德国被打的稀烂,这位德国人产生了这些奇怪的幻觉与呻吟
病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