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生命最后时刻的谈判中所表现出的镇定和平静让人折服,那不是一个16岁女孩应该具有的镇定和平静,在即将到来的死亡面前,她就像一个先知那样从容不迫,仿佛她已经看到了结果,她的爱人、她的4个挚爱的兄弟姐妹将在这场人生危局中顺利突围,而她自己也将赢回本该属于自己的、在那三年初中岁月中遗失的爱情。
“楚林,我现在要告诉你,我为什么知道顾菲她爱你。我还有一样东西要给你看,是你想不到的,但是仅仅是属于你和顾菲两个人的东西。”沈亚萍说到这里又在一次拉开病床旁床头柜的抽屉。
沈亚萍从抽屉里拿出一封厚厚的信笺,从信封的设计和图案上看至少这是几十年前的一封信件,楚林的心那一刻被沈亚萍这个意外的举动攥紧了,为什么沈亚萍对自己说这是一件只属于自己和顾菲的物品,为什么它会在沈亚萍手里,而且被保留了整整三十年,沈亚萍看了楚林一眼,她明白楚林此刻迫切想要知道答案的心理,但沈亚萍是这方面的高手,她没有急于把那封神秘的信笺交给楚林,她平静地注视着楚林开口说道:“虽然我在师范读的是中文系,但我对青少年心理学一直有着浓厚的兴趣,大学毕业后我又利用业余时间进修青少年心理学的第二学士学位,后来,我调到市教育局工作,亲自组建了我市第一个青少年心理研究所, 当年在枫岗手抄本事件中,校方计划对你们六个人处于极其严厉的校纪处分,其中你们四个男生初步裁定是要开除学籍的,我知道这会给你们六个人造成极大的心理压力,为了以防意外,其实在处理这件事之前是有大量准备的,包括你自幼丧父,在加上幼年时代饱受同龄孩子的欺凌,心理承受能力比一般孩子要差些,所以我决定在对你执行校纪处分之前先通知你的母亲,和你母亲一起做你的心理工作,任重远的父亲患有白内障,巨大的心理打击有可能造成失明,我决定这件事只通知任重远已经成年的兄长,并和他一起瞒着任重远的父母,顾菲和尹燕红是两个女生,在这件事的心理压力上比你们四个男生更大,更难为情,怎样做好她们的心理工作,最重要的是尽量从轻处罚她们,保留她们的学籍…….,很多细节方面我当年都事先想到了,但只有一件事我没有想到,就是我的这六名学生中其中有一个学生恋爱了,而在这个年龄段恋爱的孩子最敏感、心理承受能力最脆弱,特别容易受到伤害,特别容易遇事走极端。是的,如果我早预料这一点,如果这封信早哪怕早5分钟交到我的手里,悲剧就可以避免,她现在也和我们一样生活在今天。”
楚林似乎已经猜出这封信的主人,这是他三十年一直困惑、一直纠结、一直耿耿于怀的一封信,当年楚林之所以不相信顾菲的轻生是事先已经计划好的安排,恰恰是因为顾菲没有留下一封遗书,以顾菲善始善终的性格,她不可能不留下一封遗书,不可能不交代一下生前身后之事,但令楚林大为惊讶的是,如果这就是顾菲生前最后的绝笔,它怎么会在沈亚萍的手里。沈亚萍似乎看出楚林心中的疑虑,她沉吟了一下继续说道:“楚林,我想你此刻一定猜出这封信的主人,对,这封信就是当年顾菲的绝笔,我想你一定觉得困惑,这封信为什么会在我的手上,其实,当年我和你一样困惑,这封信是我在离开化学实验室之前发现的,它被端端正正地放在顾菲一侧的实验室演示台上,觉得不应该是无意遗落在哪里的,而是有意识地放在哪里,只是我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哪部我写得手抄本上,以至于顾菲把这封信放在那里以及什么时候放在那里我都无从知晓,我想是顾菲有意识的放在那里的,她这样做的目的恰恰是希望由我把这封信亲自转交到你的手里,开始我对顾菲这一举动十分不理解,应该有比我更适合的人转交这封信件,为什么偏偏是我哪。首先我想到应该是顾菲的父亲,但我转念一想顾菲绝不会这样做,因为这无异于在已经悲恸欲绝的亲人的心上再撒了一把盐,让任重远、肖毅他们四个人中的其中一个转交,但也有风险,因为顾菲知道你的这几个朋友都聪明绝顶,一旦他们发现顾菲举止异常就会迅速洞察顾菲的拯救计划而去适时地制止她这样做,所以顾菲才会找我这个中间人代转,这也是出于无奈。但后来在潇湘医院的走廊里,你冲我大声地咆哮和质问,我终于明白顾菲这样做的目的恰恰是因为要消除你我之间的隔阂和矛盾,她已经预料到了她死后,你们一定会把矛头指向我,这个和她生前谈话的最后一个人,而由我把这封信亲自转交到你的手里,恰恰说明我与顾菲之死没有必然的联系,顾菲是出于对我的信任才会这样做到。本来我是决定把这封信交给你,因为这封信里对当年枫岗手抄本的秘密没有涉及到一个字,反而顾菲在信中提到了她这样做的三个原因没有一点是和我相关联的,这是一封可以消除你我之间因为顾菲之死而产生矛盾的信件。本来我是决定亲手交到你的手里,但就在我决定这么做的那个早晨,我出门上班的时候发现我家里放在楼道里的蜂窝煤全都化为一片碎末,我当时就明白你在前天夜里来过我家,你是找我给顾菲报仇的,但在我的门外你一定做了一番激烈的心里斗争,而那一地的蜂窝煤的碎屑恰恰说明你经发泄后已经恢复了平静,以我多年来青少年心理学的理论和经验告诉我,当你恢复平静的时候,最好不要再拿意外的事件去刺激你,否则反而会弄巧成拙、画蛇添足。所以这封信我最后决定没有交给你,在我这里整整保存了三十年,现在到了物归原主的时候了。”
沈亚萍说完把信交到楚林的手中,楚林捧着那封三十年前的信笺,双手不住地颤抖,信封只有四个字“楚林親啓”,这四个字是介乎于行楷之间的一种颇具风格的笔体,是顾菲特殊的笔体,而“楚林亲启”这四个字,楚林用的是简化字,而亲启这两个字用的是繁体,这也是多年来顾菲在和楚林通信过程中一直保持的书写习惯。楚林手捧着这封三十年来一直耿耿于怀的、顾菲的绝笔,眼泪象被剪断的项链扑簌簌地掉落下来,洇湿了那跨越三十年时空的、秀美的四个字。沈亚萍知道她手里这张最后的王牌将会彻底击垮楚林的心智于是她接下去说道:“当年出于好奇心我还是看了你们之间的这封私人信件,当然我知道这样做有点不太尊重你们之间的私隐,但顾菲的死是我没有事先到的,我想也许这封信中就有我寻找的答案,当年我完全没有预料到顾菲仅仅是为了挽回你们五个人的前途在手抄本这件事处理上这样决绝,这样剑走偏锋。看完这封信,我终于明白了。我是顾菲的老师,对于当年我这个学生我还是有一定了解的,顾菲是以中考学区状元的身份进入枫岗的,我想除了她天资上的聪颖,顾菲身上还具备了一种天生不服输的性格,在这封信里,顾菲特意提到了你和她以及苏媛三个人感情纠葛,苏媛是免考进入我们枫岗的外地插班生,也是非常优秀的学生,但这反而更增加顾菲的斗志,我了解顾菲,一旦象她这样的学生抱定决心和目标的话,她是不惜一切代价的。”
沈亚萍一边说一边观察楚林的表情,她知道眼前这个智力超群的男人已经在自己话语的操控中,他高大、雄武的身躯此刻只不过是一件提线上的木偶而已。沈亚萍继续用她不紧不慢的语气说道:“我在市教育局工作的时候亲手组建了我市第一个青少年心理研究所,这也让我有机会接触到多起象顾菲十六、七岁年龄段自杀的案例,在这些案例中因为感情上的原因引起自杀的学生居然超过了因为学习压力的原因而排在中学生自杀统计的第一位,经过我的研究分析,在这个年龄段的学生因为恋爱变得心理极其脆弱,因为爱情几乎是他们全部的精神所在,是未来全部的寄托,而恰恰在这个年龄段的少年他们缺乏成人那种对死亡的畏惧,死亡对于他们是朦胧和模糊的,甚至他们中间有的人把它当作一件很神秘、用现在的话说很酷的一种方式,是可以引起他人注意、甚至是表现自己的最高方式,正是由于这些心理上的驱使,他们特别容易走极端、容易轻生。而让他们放弃生命的一个最具有说服力的理由就是爱情,当年我读完顾菲的信后终于明白为什么顾菲在手抄本这个事件中剑走偏锋的原因了,因为她不想也不能够输掉这份爱情,而手抄本这个事件正好给她提供了这个契机,她想用自己的生命作最后一搏,她想通过自己的生命挽回你们5个人的前途,以此来打动你,让你回心转意。你说过她这样做代价太大了,太不值了,但那一刻的顾菲却不这么认为,她宁肯放弃自己的生命也不想输掉这场爱情,这是一场关乎于她整个生命尊严的决战,她宁可带着爱情的希望死去也不愿意看见自己的爱人投身于她人的怀抱而屈辱地活着。当年你瞒着顾菲去南方私会苏媛这件事彻底击垮了顾菲的心理,我承认当年顾菲的轻生我是始作俑者,但当初我这样做的目的只不过是要找出那个把手抄本带进枫岗校园的人,我并没有谋害谁的企图,顾菲之死完全是个意外,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事情,但为此我心里整整负罪、自责了三十年。但真正造成这场悲剧的主角却一直游离在这件事之外。楚林,当年正是由于你对顾菲感情上的背叛才是真正造成顾菲心理上完全崩溃的原因,你曾经对我说过把顾菲当年的轻生和与我在化学实验室里的对话完全割裂开来是经不起推敲的,那么我现在要反过来问你,当年你去南方私会苏媛和枫岗查抄手抄本这两件突发的事件在时间上如此的接近,难道把它们之间的关联完全割裂开来就经得起推敲吗,难道这些年来你就从来没有把自己对顾菲情感上的背叛和顾菲之死联系在一起分析、思考过吗,难道你对那个用她整个短暂的一生保护过你、爱你的女人之死就没有哪怕一点的歉疚和自责吗。”
沈亚萍一连用三句以难道为首的疑问句,语气也逐渐加重,这三句话就像掷向楚林的重磅炸弹,楚林呆立在那里,目光浑浊,面如死灰,病房里空气阴森森地象是特意回荡刚才沈亚萍的声音,突然楚林扑到沈亚萍的床前,用两只铁钳般的大手攥住沈亚萍病服的衣领,大声地咆哮道:“你为什么当时不去制止她,你完全有机会当时就制止她,如果你答应为我们5个人求情,她就不会这样去做,她为你三岁的孩子而放过了你,可你为什么不给她一个机会,你为什么不去制止她,让她放弃这一想法,是你把她逼上了绝路,你这个恶毒的女人。”
沈亚萍没有试图去挣脱楚林的双手,事实上她也没有这个能力,只要楚林愿意,结束她的生命比老虎拍死一只动弹不得的苍蝇还容易,沈亚萍此时对死亡已经没有畏惧,她做完了在这个世界应该做的最后一件事,为自己灵魂的救赎成功地导演了一场大戏,她足智多谋的一生中最后一个杰作,她似乎听到谢幕时的掌声,眼前这个男人的穷凶极恶只不过是为了掩饰内心的恐惧和脆弱,他已经意识到他就是顾菲当年之死的原凶,他将用他的余生去背负一个逝去亡灵的冤怨,甚至他的灵魂因此而进入万劫不复的结局。沈亚萍情绪变得激动,一行泪水滚落下来,她颤抖地说:“楚林,我承认我这个人功于心计、喜欢钻营,但我的良知还没有泯灭到明明看着一个16岁的少女要用她的生命逼我去做最后决定的时候而不去适时地制止她,只是她那天表现得太平静、太镇定了,我一点也没有看出她的计划,一点也没有看出她的下一步行动,顾菲,她不是一般的女子,如果她活在当下,一点也不会比你和任重远这些成功人士差,天妒红颜,天妒红颜啊… … 楚林,你杀了我吧,这三十年来我一直被内心的自责和歉疚折磨着,现在终于到了可以解脱的时候了,我沈亚萍今天死在你楚林的手里,死得其所,我无怨无悔,楚林,还等什么,动手吧。”沈亚萍闭上双眼不再说话,一副唯求一死的架势,楚林攥紧沈亚萍衣领的手松开了,现在杀死这个行将就木的人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沈亚萍说得对,自己才是顾菲之死的真正原凶,自己才是那个该死之人。
楚林转过身向病房门口走去,他步履蹒跚、甚至有点踉跄,就像一个意志垮掉的死囚走向最后的刑场。望着楚林离开的背影,沈亚萍知道这个男人在内心上已经完全接受自己是顾菲之死的原凶,他的余生将在灵魂的煎熬中度过。
楚林离开后,病房里恢复了宁静,象是散场后空荡荡的剧场,沈亚萍这时脑海里浮现出那天录播节目时那个大一女生提问时的情景,那个满脸稚气的女生问她,在她从事教育工作这三十多年中,有没有一个值得她沈亚萍敬佩的学生,其实沈亚萍觉得这个女生在用词上过于局限了,她应该把学生两个字改成人,这样范围就更广阔了,而此时沈亚萍心中也有确切的答案,这个让她一生敬佩的人其实就是自己的学生,确切地说她是自己的一个对手,一个在沈亚萍宦海生涯的一生中唯一的一个把她逼入绝境的对手,她当年只有16岁,但她几乎是沈亚萍一生中唯一敬佩的人,她在生命最后时刻的谈判中所表现出的镇定和平静让人折服,那不是一个16岁女孩应该具有的镇定和平静,在即将到来的死亡面前,她就像一个先知那样从容不迫,仿佛她已经看到了结果,她的爱人、她的4个挚爱的兄弟姐妹将在这场人生危局中顺利突围,而她自己也将赢回本该属于自己的、在那三年初中岁月中遗失的爱情。
沈亚萍觉得非常疲惫,在刚才和楚林那一番对话后自己有一种灯油耗尽的感觉,她觉得自己应该好好休息,好好地睡一觉了,现在她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另一个人将代替自己背负起精神上沉重负债, 自己已得到了解脱。即使自己在睡梦中不再醒来,灵魂也该有一个平静、安宁的归所,沈亚萍一边想着一边渐渐地进入睡梦之中,不知过了多久,沈亚萍觉得有人走到她的病床前,并且试图摇晃她的身体让她醒来,沈亚萍睁开双眼,她看见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站在她的病床前,病房里的光线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异常晦暗,而那个女人垂下的长发遮住她几乎全部的面庞,正当沈亚萍准备开口提问的时候,突然一阵冷风吹来,那个女子的长发飘起,这才看清楚她的面庞,她脸色惨白,但目光如炬,她突然开口用瘆人的语气说道:“你为什么这样做,你为什么逼他,你这样做会杀死楚林,你会杀死他,你会杀死她。”
沈亚萍终于看清来人的面庞,她惊恐地答道:“顾菲,冤有头、债有主,是楚林当年背叛了你,是楚林害死了你,不是我沈亚萍,我只是要找到那个把手抄本带进枫岗的学生,我没有想要害你,我没有,是楚林害死了你,是楚林啊,我现在是在哪里,我为什么会见到你,难道我死了吗。”
可顾菲没有理会沈亚萍的一番陈词而是继续厉声地质问沈亚萍道:“你知道吗,你这样做会害死他,你还害死他。”说道这,顾菲用双手扼住沈亚萍的脖颈,顾菲的双手有 一种砭人脊骨的寒意,而且越攥越进,沈亚萍一边奋力挣脱一边大声道:“顾菲,不是我害死你,不是我,是楚林啊,是楚林。”在一阵剧烈的挣扎中,沈亚萍猛地惊醒,原来刚才只是一场梦境,但沈亚萍依然出了一身冷汗,她一边剧烈喘着粗气一边思考顾菲当时的质问。其实这三十年来,自己在梦中曾多次梦见顾菲,但每次都如其生前那样安详、平静,为什么这次在梦中对自己这样声色俱厉,她应该恨楚林,楚林当年无情地背叛了她,可她为什么还要担心楚林的安危哪,沈亚萍,这个一生工于心计的女人怎么会理解另一颗心灵的爱和宽容哪。沈亚萍知道今天自己一番言行肯定会给楚林内心造成重大震慑和打击,但自己并不想要楚林的命,楚林会为此轻生的后果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可是楚林已经是一个四十多岁心智成熟的成年人,应该不会这样轻率吧,但沈亚萍知道顾菲比自己更了解楚林,因为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所以也许今天这个梦是个警醒,不得不防着楚林有可能轻生这种举动,这可不是自己要的结果,自己好不容易从一个逝去亡灵的冤怨中解脱出来,不能再去背负另一个灵魂的重负了,想到这,沈亚萍挣扎着从病床上坐起,拿起手机,拨通了任重远的电话,于是就出现小说第二章节的故事《并非空穴来风》,沈亚萍,这个一生工于心计的女人在一场噩梦后,终于警醒,真正踏上了其灵魂拯救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