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时候,孤独就像陈年的美酒,你可以啜饮也可以慢慢品味,虽然 梗塞在喉,但余香满口。--作者题记
我第一次见到三宝的时候,他就象一个走错地方的新生站在宿舍的门口,他的左手拎着一条鼓鼓囊囊的尼龙编织袋,右手拎着一个足球运动员装球的网兜,里面是一个搪瓷脸盆,脸盆里有毛巾,肥皂,牙刷,水杯等洗漱用具。他之所以没有马上进宿舍是因为他在找自己的床铺,其实当时他这样做是多此一举,因为他是我们宿舍中最后一个入住的人,那时候只有一张空余的床铺,就是靠门边左侧的上铺,三宝当时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那张因童年营养不良而有些蜡黄的脸,它使我联想到在故宫博物院看到那些古代绘画,压抑,晦暗的色彩使人无论如何也无法把他们和那些笔下的曾经生机勃勃的生命联系到一起。
在开学最初的那些日子里,我们和三宝接触时都小心翼翼地甚至有些恭敬,就象走进一个黑暗的房间,而房间里布满贵重的瓷器。我们这样做的原因是三宝给我们最初的印象是一个敏感、容易误解而受到伤害的人。
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和同宿舍的三宝成了最要好的朋友,其实我们两个人没有什么共同之处,只不过是在我们同宿舍的6个 人中,只有我们两个人那时还没有女朋友。在我们学生时代最难熬的是周末的时光,看着别人成双入对的约会,我们内心更加孤独。我们经常坐在学校操场的看台上 望着落日西下来打发寂寞的时光,那一刻,即使温暖的落日余晖也无法改变我们内心深处落寞的伤感,我们第一次体会到生命中的不公平之处,上帝不是说过一个人 不好,那么他是不是忘记了从我们身上抽出那根肋骨。
大学三年级的最后一个学期,学校组织我们到武汉实习,我们火车发车的时间是在夜间9点 钟左右,那时的站台就像战争时期一帮即将开赴前线的士兵和恋人诀别的、我们经常看到的电影中的场景。车厢的座位上、车厢之间的走廊里,月台上,月台的廊柱 边,他们缠绵惜别的景象无疑象炮弹那样摧垮了我们心中那块抵御孤独的防线。“走,找一个地方去抽支烟。”我对在黑暗中神情同样凄楚的三宝说。我们两个人一 起走到月台边缘处的一个廊柱下,秋天的冷风吹拂着我们单薄的衣衫,夜幕中铁轨间的信号灯象海岸边礁石上的灯塔,给黑夜中迷失的人一种渺茫的希望,而远处城 市中楼群的灯火就像我们站在地球以外的一个地方望去那样遥远。我划亮了一支火柴,黑暗中瞬间摇曳的光芒照在两张青春而失意的脸上,那是三宝第一次抽烟,他 不停咳嗽着但依然象一个瘾君子那样大口地吸吮着香烟。我们吐出的烟雾很快被冷风带走,只有两支孤独的火光在黑暗中明灭,那是流落在宇宙之外的两颗星球,只 有他们两个有资格向全世界诉说黑暗的浩瀚和孤独的无边。“别羡慕他们,他们的故事已经结束了,我们的故事即将开始。”我对火光另一头的三宝说。
我们就这样在无聊和寂寞中迎来了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那是一个秋天周末的夜晚,每到这个时候,我们的宿舍就像演出后台的化妆间,那几个要和女朋友约会的室 友从晚饭过后就开始欲欲跃试,都说女生比较注重自己的外表,但我相信凡持有这种观点的人只要在周末的时候到我们宿舍看看,他一定改变自己的想法。整个晚上 吹风机一直响个不停,窄小的宿舍里弥漫着刺鼻的发蜡的味道,他们几个就象打了鸡血、吃了嗑药那样轮番地在宿舍里那面镜子前试装,他们换装的速度和频率一点 不亚于T形台后的模特,这光景让我们想起19世纪欧洲那些参加晚会前无所事事的贵妇,一个个扭捏作态、挠首弄姿。不时还向坐在床沿上的我和三宝问到:” “你们看我穿这件怎么样。”
总算是熬到了他们出发的时刻,看着他们鱼贯而出,我和三宝内心逐渐恢复平静,我开始收拾换洗的衣服。三宝从床边站起问道:“你周末怎么安排。”
“还能怎么安排,回家呗,你去哪。”我一边回答一边继续整理衣物。
“我们去西单看电影吧。”
“去西单,挺远的,我看还是算了吧,我的月票被老狼借走了,他要去南城的建工学院看他的女朋友,我那两套见官的衣服也被大民子和老虎借走了,剩下的衣服也该洗了。”
我无精打采地说。
“我们骑车去吧,老狼不是把他的车钥匙留给了你吗,上衣我可以借你一件,我正好还有两件干净的衣服。”
“你的衣服太小,我穿不下,也难怪,你要是有我这样的身量,恐怕你也剩不下什么了。”我半开玩笑地对三宝说。
“我有一件是我哥今年给我的,他穿着小,我穿着大,你试一试,没准你挺合适的。”
其实三宝他哥的那件上衣我穿上去还是有点小,但想到即使是回家也没有什么事干,与其是听母亲唠叨还不如和三宝去看电影,穿成什么样都无所谓,反正也不是和女朋友一起出去,真不用这样讲究。
我和三宝取了车子一前一后地上了路,校园林荫道上情侣的身影成双结对,远处操场对面的学生食堂传来周末舞会的乐曲声,学校花坛附近几位校园吉他手模仿着时下流行的摇滚,声音嘶哑,琴声嘈杂。礼堂旁的公告栏边几个社团的成员在那里贴海报,教学楼了只有几处自习教室还亮着灯光,操场上体育教练带着一群即将参加高校运动会的学生在跑道上练习折返跑,女生宿舍外的小路就像明星记者发布会的现场,一群迫不及待等待约会的男生故作镇静地在那里来回踱着步。
我们沿着学院路一路西下,过了蓟门桥,就开始有自行车的慢行线,三宝从我身后赶了过来,我们两辆车并肩而行。
“你看过几部爱情电影。”三宝一边骑着车一边问道。
“有几部吧,不算太多,象什么《庐山恋》、《小街》、《知音》,好像都是张瑜演的。”
“我是说外国的影片,比较经典的那种。”
“外国的我看的不多,《巴黎圣母院》、《叶赛尼亚》、《血疑》”
“《血疑》是电视剧,不能算。”
“那你看过几部。”
“其实我看的还没你多呢,但我看过一部罗马尼亚电影《甜蜜的竞赛》还真是不错。”
“是吗,我还真没听说过这部电影,给我讲讲。”
我们一路闲聊,不知不觉车子已经到了西单,夜晚的长安街车水马龙,华灯璀璨,树影摇曳。万家灯火犹如星海,那是可以席卷全世界的黑暗的灯光的海洋。
我看了一眼橱窗上的海报“《罗马假日》,不是三年前就上映了吗,那时我们还在上大二。”
“你看过这部片子吗。”
“没看过,当时忙着社团里的事情,还真没看过什么电影。”
“我也没看过,但听大汪他们说过,这部电影还行。”三宝一边说着一边去窗口买票。
也许是老片重放的缘故吧,这个周末夜场的观众稀稀拉拉的,电影到了放映阶段,依然还有许多空位。我和三宝没有对号入座,而是找了中间一处较好座位坐了下来。三宝摘下眼镜,用嘴哈了口气,然后擦了擦镜片,并举在高处望了望,然后又反反复复地擦拭了几次。
“等着看美女哪,要不我出去给你买个望远镜回来。”我在一旁开玩笑地说道。
“你不知道吗,奥黛丽.赫本,你要是看了她演的电影,你再给美女这个词下定义也不晚。”三宝看了我一眼认真地说。
“不就是赫本吗,我太熟了。我看过第一个美国片就是她演的,《谁来赴晚宴》”
“你说的是凯瑟林.赫本,我说的是奥黛丽.赫本,两个人,你一会儿自己看就知道了。”
三宝说的没有错,那是在我二十二岁的生命中第一次被一个异性的美丽所震慑,一个你可以付出一生的寂寞而只要换来她深情一瞥的、美丽的女人,一个即使没有血统,没有世袭的爵位而可以让全世界的公主自惭形秽的完美无瑕的面孔。
这是由威廉。惠勒拍摄的一部好莱坞轻喜剧的爱情电影,但它的结尾却带着东方镜花水月的味道。当影片中安娜公主对乔·布拉德雷说:“我现在不得不离开你。我要去那个角落并且转弯。你必须留在车内并且开车走。答应我不要看我走过那个角落。只要开走并且让我留下就像我离开你。”时候,我看见三宝在黑暗摘下眼镜,掏出手帕在眼睛的下方擦了擦。
当影片演到记者提问安娜公主道“访问的城市当中,殿下最喜欢哪一个呢?”
安娜公主沉吟了一下,在普若夫诺将军的提示下说道:“每一个城市都有其独特之处,令人难忘。这很难说、、、、、”就在此刻安娜公主的目光和乔.布拉德雷的目光短暂地交汇在一处,“罗马!不管怎么说,就是罗马。我将会永生永世珍惜我访问此地留下的回忆。”三宝又一次摘下自己的眼镜,不过这一次他再也没有带上,而是用手帕狠狠地一遍又一遍地揩拭面颊上的泪水。
如果是在往常,我一定会借此来揶揄一下三宝,但那天我没有,因为我的心情和他一样伤感和多少有一点顾影自怜的味道。
回程的路上我们几乎一语不发,我们在沉默中各怀心事,午夜的京城车辆稀少,灯火阑珊,秋日的晚风拂面而来,带着落叶露水的甘甜和郊外秋熟作物的芬芳,夜空 里的繁星和人世间的灯火在黑暗里惺惺相惜,一副班荆道故的味道。一路上三宝那辆链条配合不紧的自行车仓琅仓琅地响个不停。忽然三宝冷不丁地问道:“嘿,兄 弟,想什么那,怎么不说话。”
“你在想什么哪,你不是一直也不说话吗。”我反问道。
“我在想,假如上帝给我一天的爱情,就像这样,一天的爱情,这辈子就知足了。”
“别那么悲观,面包会有的,爱情也会有的。”我在一旁用缺乏自信的语气安慰他道。
“再说吧。”三宝叹了口气说。
“再说吧。”我的回答象是他的回答的回声,我知道我们此时是心照不宣的,就象是海浪从一个彼岸到另一个彼岸。你看不见旅程中的汹涌,但你可以看到拍岸巨浪的滔天。
车子过新街口的时候,我们在等一个红灯,信号刚一变,三宝就像训练有素的赛马那样蹿了出去,一路上不停拨弄着车铃,我也回应地弄响我的车铃,午夜空旷无人 的大街上,我们的车铃声象山谷的鸟声那样清脆,婉啭,那是对黑暗的漠视和对荒凉的嘲弄。年轻的时候,孤独就像陈年的美酒,你可以啜饮也可以慢慢品味,虽然 梗塞在喉,但余香满口。
我们是四年制工科院校,可能是我的笔误。
三年前还在上大二,五年制院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