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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门口的春天

(2014-03-27 07:02:07) 下一个

《家门口的春天》(散文)

(一)

小城雅典。我在春天的时间里过着冬天。当三次毫不客气的暴风雪和三次说来就来的寒流轮番把小城二月的春意轰炸得体无完肤的时候,我问自己,这个春天到底怎么了?
    零下十五度,这是小城史无前例的温度。两次深达七英寸的积雪,断续长达十天的停课,我就这样和小城百年不遇的寒春相遇了。这是我第一次在这个亚特兰大市中心东部的小城过春天。这里是北纬33度。与中国的南京基本上同一纬度。
    有在此居住了十年的朋友告诉我,这里严格来说只有两季:夏和冬。长夏暖冬,因为真正的春天和秋天实在太短了。我倒是见识过这里的秋天与冬天季节的交替。十月底的时候,依然感觉不到秋的脚步,前一天还穿着短袖,夜里一场冷雨,气温骤降二十度,天明时发现很多人已经把羽绒服穿在身上了。我虽然觉得冷但还不忍心把棉衣上身,毕竟才十月底毕竟昨天还穿着夏装。朋友又说,在这个时候穿衣服是不能按季节规划的,要每天看着天气预报决定穿什么。在十月底三天的酷寒之后,气温又回复到夏末。两星期后又一阵寒流,我第二次从夏天跌入冬天,只不过这次没有感叹和抱怨了。严格来说,我没有在这里度过秋天,因为在十月到三月之间,我的冬装与夏装秋装轮番上阵,每天一睁眼就看天气预报,有时虽然日历上显示的是数九隆冬时节,但街上穿短衣短裤的也不乏其人。
    在这种迷茫的混乱气候中,十一月,枫叶才变成秋天的深红色,直到一月初,树上的叶子才全部掉光,草坪的绿色却还未全部褪尽。我告诉自己冬天大概真的来了,如果一月份才是真正的冬天,那这里的冬天大概只有一个月,因为二月份不就是春天了吗?朋友说春天只有十多天,虽然心里觉得只有十多天的春天还叫春天吗?但想想,毕竟还有春天,更何况,以此推断,从三月份开始,这里就是夏天了。

我的推测和朋友的经验都错了,因为,今年是个百年不遇的寒春。那三场漫长的春雪和寒流消耗掉了整个二月。那是原本属于春天的二月。春雪和寒流使得那空旷草坪上残留的绿色彻底消失了,大雪覆盖后,之后是长达一周的消雪化雪的时间,之后是再一次的大雪,之后地面上只有彻底的枯黄,空中只有干秃秃的树枝在寒流中颤抖。直到二月底的时候,地上的草坪路旁的树都没有一丝春的迹象,我心里哀叹着:看来,今年的春天,就是连那可怜的十多天,也没有了。
   远在南京的友人却不时发来春的信息,先是傲雪而开充满霸气的红梅,在深山古寺里冷静怒放,黄色小朵的腊梅,在典雅院墙高处透着娇气;之后是深粉色和浅粉色的海棠,悄悄却忽然变成团团而发的玉兰,在某个不经意走过的街角迎风摇曳着;再之后是池塘里的小荷花有了花苞展现出粉白相间的轻盈体态,有些结着诱人花蕾,有些已经小朵小朵地绽放;再再之后是河边柳树上鹅黄的嫩芽,路旁花丛中一簇一簇忙着姹紫嫣红的让人记住了他们的色彩却忘记他们名字的小花。一个完整的春天就这样从一月份开始洋洋洒洒地铺排出来,好不热闹。

那是和我在同一个纬度的南京。

二月,那是属于舒枝展叶的季节,那是属于抽芽冒叶的季节,那是属于小雨润如酥柳色遥看近却无的季节,那是属于微风过处花的清香与泥土的氤氲扑面而来的季节。那是属于春天的季节。

我看着友人发来的照片,行走在春寒料峭里,抬头看着依然光秃秃的叫不上名字的各种树木,无奈地笑了。

        (二)

    美国首都华盛顿,被一条叫波多马克的河流从西北向东南温柔地包围着,每年从二月起到四月,这条河又被柔柔繁茂的淡粉色的樱花温柔地包围着。樱花是属于春天的。有了樱花的香气,春天才有了味道;有了樱花的淡粉,春天才和冬的灰冷划出了界限;有了樱花的轻盈才有了春天的感动;有了樱花的繁茂,才有了春的热情;有了樱花的飘零,才有了春的感怀。大华府的二三月常常是有风的,疾风来时樱花的香味也就扑面而来,那是直入心脾无法抗拒的诱惑;大华府的二三月常常是有雨的,雨落处,细细的花瓣也随雨而落,那是绚烂夺目让人心颤长叹的视觉盛宴。无风无雨时,樱花那细密的花瓣层层叠叠错落枝桠,远看是婉约的迷朦,近看是经典的细腻;有风有雨时,香味与色彩轮番轰炸你的嗅觉与视觉,闭目细品或静看粉红色花瓣袅娜而落都是极品的享受。

不论何时何地,只要樱花在开,春天的感觉就在。

因此,来华盛顿看樱花成了重要的旅游项目,樱花节也就顺应而生。每年的樱花节根据当年樱花的花期而定,樱花节一般持续时间为一个月。2012年,樱花节是从二月底开始的。2013年是从三月开始。那时持续一个月的春的盛宴。

我在华盛顿西部的小城居住的时候,房子前面也有六棵樱花树。那是多瓣樱花,比起波多马克河边那些从日本远道而来有着美好象征意义的名种,少了精贵但多了朴实,少了河边的弯月但多了山野气息,少了群聚的婀娜但多了独立的豪爽。六棵多瓣樱花,有两株开白色的花,四株开粉色的花。多瓣樱花的花型比那些常见的名种大一些,花期也是大约每年二月初开花,三月底开始散落,最后能勉强坚持到四月底。花开的时候宁静庄重,花落的时候飘逸洒脱。花朵由微启到半张到舒展到圆蓬蓬地结满枝头,每个细节都美不胜收。树叶由浅黄至浅绿至深绿至浓绿,每次变化都独具看头。甚至是当花朵散落在草坪上路边上被风一吹,都能感觉到什么叫暗香涌动。

2013年,母亲和姐姐定了四月尾的机票从北京飞来,就是为了能看到这繁花的节期。那年的樱花在精心的打理下,有些居然开到了五月初,热情的樱花却没等到我的母亲。在四月初,母亲因病入院,之后又因调养之需,只能把行程推后。我安慰母亲,那就八月来吧。春秋两季是华盛顿最美的时节。母亲问我,八月还有樱花吗?我说,八月没有樱花了,但还可以看红叶,秋天是最好的看红叶的季节,华盛顿的红叶也是一大盛景,高速公路边满眼的红与黄的亮丽,保证是你最大的享受。为了弥补母亲的遗憾,我还答应母亲,我会带她沿着美国东岸,从北走到南,从秋天走回夏天

八月八日,原本属于我在机场接母亲的日子,但我接到的却是北京协和医院冰冷的诊断书。那一刻母亲在北京协和医院的病床上,听不善撒谎的哥哥用善意的谎言安慰她:在这里安心治一段时间,身体立刻就能恢复,然后立刻就可以去美国旅游了,病好了后,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从八月到九月,我先是去了纽约,然后折返华盛顿打点行装,然后从华盛顿一路向南,直到佛罗里达。我确实沿着美国东岸,从北部走到了南部,确实从秋天走到了夏天,我看到了纽约上州的红叶已经用它毫不羞涩的热情拥抱高山,我看到了佛罗里达那湛蓝的天空中,团团大棉絮般的白云离车顶那么近,仿佛随手可以摘取。但我心里没有惊喜只有悲戚,我心里知道我又一次在母亲面前许下了不可能实现的诺言:我的母亲基本上不再可能有机会和我一起走这一程了。

 

(三)
    我最常看见的邻居是一个叫珍妮的大妈。珍妮短发灰白身体壮实,爱穿黄色衣服,很少刻意打扮,笑声和说话声像她的身体一样丰硕。每天下午两点我取信的时候正是她按固定线路走第一个来回的时候,每天下午三点我在门外等儿子坐校车回来的时候,是她结束步行走回家的时候。我们自然地打招呼自然地聊天自然地谈起彼此的生活。她住在与我所在街道呈T字型的那条街上,那条街上长长一排散落着数户住家,至于她是哪所房子,几个月后我都搞不清。因为我听到她在每家门前都高声说话高声笑着的声音。珍妮每天都坚持走路,但也不是风雨无阻,她走路好像不是为了减肥,因为几个月下来,从来没看到她汗流浃背地走,那种走法,更像是逛街,几个月下来,她的身材照样丰硕,她走路好像也没有任何目的,就是为了开心而走为了说话而走为了走而走。在她走回家的时候,手里总是多了一些东西,天不冷的时候可能是一朵落下的漂亮的花,可能是一枚颜色极美的枫叶,天冷的时候可能是橡树上落下的橡树果,也可能是一小段松针,有时候手里什么都没有的她就悠然地晃着两只手,不经意地轻轻拍着。她的话题也永远多样,看到大草坡上吃草的梅花鹿一家四口,看到那个小牧场上又多了一头小牛,看到一个人在小路上散步,看到一群孩子在风里追打,看到谁家的小孩买了一辆玩具摩托车。珍妮走动的范围是我最熟悉的,但她几乎每天都能告诉我一些在我最熟悉的路上那些我不熟悉的东西。我的住所周围非常安静。不是只有我安静而是周围整个小区都安静。珍妮是我安静生活中固定的热闹。哪天看不到珍妮,我感觉像是缺了些什么。珍妮也无疑是这两条街道中最有人缘的,小区中谁家有聚餐都能看到她的身影,高兴地走爽朗地笑大口地吃,这就是珍妮大妈。


    那是二月第二场暴风雪后天气极好的日子,太阳照着,没有风。那也是母亲出院的日子,我取信的时候照旧遇见了珍妮。珍妮吃惊地看着我,然后笑着说,第一次看到你穿红色的衣服,好看!还不等我回答,珍妮又接着说,以前你出来不是灰色的棉衣就是黑色的大衣,春天到了,穿鲜艳的衣服吧。我笑着应答,珍妮回头又对我说,我也很少看到你这么开心的笑。

    的确,那段时间,灰和黑成了我的服装主色,笑容也离我那么地遥远。从去年八月份哥哥对母亲说的那个善意的谎言之后,就是没有告诉母亲实情的化疗。之后是母亲被各种化疗的后遗症折磨着,我们三个兄妹天天通话,围绕的都是病情的发展和治疗方案。我的衣服的颜色和那个阴冷的春天一样的灰暗。哥哥和姐姐在北京在家乡的医院忙碌着照顾母亲,忙碌着找医生找治疗方案,我在这个小城里,也找遍所有相关疾病的研究者,查遍所有的中药西药偏方。一位来自国内做短期访问学者的资深的血液科主任在听完我关于母亲病况的陈述后,缓缓地告诉我,在疾病和年龄以及命运面前,人类是永远的输家。我也时常反省,我们把病情瞒着母亲到底好不好。母亲当了几十年的老师,她难道不具备自制力忍耐力和理解接纳心吗?但每次都否定,不是担心母亲无法面对而是面对之后也无任何帮助。我坚持每天给母亲打电话,但母亲并不是每次都有力气接我的电话。每次打电话前我都调动所有的细胞努力让声音高扬愉悦,让言辞轻松幽默,言谈内容平常琐碎,目的就是让母亲觉得一切太平一切如常。每次打完电话我都是一身大汗然后是彻夜难眠。几个彻夜难眠之后就是一场小病,小病之后就是几日的昏睡,清醒之后又是周而复始。朋友们常看我在中国时间中午时分依然活跃在微信上,就笑说我是标准的夜猫子,劝我早点休息,我没有告诉他们,每天美国的半夜正是我和家里沟通的时间,那是我最伤痛最清醒的时刻。

我知道,最艰难的还是母亲,母亲比我要艰难千万倍,她不仅要忍受疾病和治疗的痛苦,还要在生命的边缘忍受健康人无法体会的生离死别,母亲住院治疗的这段时间,我们亲戚中有三个比母亲年轻的都属于母亲子侄辈份的人先后离世,母亲还有一个侄子经过三次化疗两次手术至今仍在医院昏迷不醒。我的一个表哥肝癌晚期后依然在表嫂的搀扶下去医院看望母亲,那时母亲在昏睡中,表哥坐在一旁看着母亲流了半小时的眼泪,没机会和母亲讲最后的话,临走时对一旁照顾母亲的姐姐说,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小时候三姑对我的好。表哥在农历春节前离世,春节后表嫂又去探望母亲,母亲和表嫂相对无语,只有互相流泪。我不敢想象母亲在病床上送走三个比她年龄小辈分小的亲人时心中的难过,和她对自己的状况的分析和比较。有段时间,母亲甚至用拒绝吃药拒绝吃东西拒绝说话来表达她盼望痛苦早日结束的心愿。是周围亲人们的耐心和爱心唤回了母亲求生的欲望。在我一个人身在异乡束手无策的时候,我只能庆幸我有世界上最好的哥哥和姐姐,我有一群世界上最好的亲戚。

 

(四)

没有珍妮经过的时候,我的生活是非常安静的。我以前盼着安静,但现在安静下来的时候我却常常心里发慌。安静下来的时候也是我想着母亲最多的时候,想着家乡最多的时候。这是我在离开故乡后从未有过的现象。我开始有时间细细回忆和整理母亲在我生命中的点点滴滴,才惊觉我亏欠母亲实在太多了,我在母亲面前有太多的诺言没有兑现。大学毕业时母亲反对我去广东,我拒绝了父母的劝说和安排,义无反顾地离开了家,生下女儿后我决定去日本时,母亲反对,我照旧抬腿走人,母亲只有毫无怨言地帮我照顾女儿,我去新加坡时母亲再次反对,我又笑着离开,去美国时我以为母亲会继续反对,但那次,母亲却没发表任何看法,倒是我奇怪她为什么没有表态,后来我想通了,母亲已经习惯了,习惯我总是没有任何解释地去到一个地方,又没有任何解释地离开一个地方,并且离开后从不回头。当我走过许多个他乡之后,我会回头用欣慰的目光看着我离开的脚印,然后以一个胜利者的心态在心里告诉任何人,你看,我走对了吧?!可我总不敢以这样的眼光和心态对待我的母亲,我可以不对任何人解释,我也从来没有对母亲解释过我的任何离开,可我心里明白,我始终欠父母一个解释。

1997年的一个初冬的深夜,父亲心脏病突发永远地走了。我从广东赶回去,我和父亲已经是棺内棺外两个世界了。父亲的手在去世很久后居然还是软的。人们都说,老人是在等他最疼爱的小女儿。那是我第一次直面亲人生命的瞬间消逝,那也是我深深立誓,错过了父亲,我绝不能再错过母亲的时刻。在母亲被延误了的第一次来美国的四月后,我用很长时间设想,母亲在八月份来到美国后,我要如何全心全力陪伴她,照顾她,要带她去什么地方,看什么风景,吃什么东西,我甚至提前为她买了睡衣和松软的室内穿的小布鞋,我把柔软的美式席梦思床垫换成了母亲喜欢的那种旧式硬床垫,想象着母亲洗去旅途的劳累后,换上全新的睡衣和我一起趟在床上,把多年未见的亲戚邻居的近况一个个地说一遍。那时我意识到母亲的身体已经衰败下来,可我万万没料到,病情的发展如此迅速,迅速到我已经没有机会再等到她来了。那时我才猛然醒悟,错过了父亲,我依然没有机会陪伴母亲,依然没有能力在她床前照顾她,安心地陪伴她。

    只有在那时我才后悔,我在无休止的漂泊中,永远把自己置于一个尴尬的境地。
    母亲常常在别人面前表达着对我们三个子女骄傲,哥哥是最温顺的孝顺,对父母说话时永远笑着开口,姐姐是最俏丽的孝顺,我父母的衣服自从姐姐长大后一直就是她来操持,妈妈说她越穿越年轻越穿越花哨。我是花言巧语式地孝顺,常常在电话线上对父母夸大式的讨好和表扬。四月份母亲生病住院时医生说,老太太不要生气要安心静养,母亲回答说,我不会生气的,因为我确实没气可生,我的三个孩子各个都很好,我的第三代孙辈也各个都很好。
    我们真的很好吗?父亲的睿智和母亲的豁达,胜过我们任何一个。

我依然常常咨询身边的专家朋友,我依然常常和哥哥姐姐讨论治疗方法和饮食方案,也常常担心,不知道这个决定这个方法究竟是在让情况好转还是让情况更糟。我的那些专家朋友们不仅是医疗顾问还是心理辅导员,他们告诉我,现在你们兄妹三个都要无条件地相信,不论发生何种情况,你们所采取的任何方法都是最好的方法,你们所得到的任何结果都是最好的结果。

我明白并且接受了:在疾病和年龄以及命运面前,人类真的是永远的输家。


(五)

在这个节骨眼上,我站在了春的门槛上。这是怎样的一个春天?

3月8日,一场原本简单快乐的正常的旅程,在欢乐的归途中变成了杳无音讯的失联,经过十八天的痛苦寻找和等待后,变成了永远的失联。于是这个春天,有了一个让千万人牵肠挂肚的悲伤的代码:MH370。于是在网络上在微信上就流传着这样经典的感悟:每次告别都记得要彼此拥抱。于是我们被迫接受了,并不是所有的爱情都等得到深情的拥抱,并不是所有的永别都来得及说再见,并不是所有的过错,都有机会弥补,并不是所有的种子,都有空间成长,当然,并不是所有的孝心,都有时间表达。子欲养而亲不待,并不是我个人的感慨,否则这句话也就不会在我之前已经存在了那么久。问题是,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感慨?为什么我们只有在失去后才知道后悔?

三月初华盛顿友人来电,告诉我今年华盛顿的樱花节要推迟到四月了。2014年,华盛顿也和亚特兰大一样,迎来了百年不遇的寒春。那个春天,华盛顿有五场大雪。2014年3月16日,华盛顿又被春雪覆盖了。我的朋友在微信上发出了四张道路、房屋、汽车树枝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的照片,这四张照片的题目是一句真诚地感叹:说好的春天呢?3月25日,华盛顿又一次被大雪覆盖,朋友又发来了孩子在堆雪人的照片,这次的题目是:这应该是最后一场雪了吧?三月的华盛顿,那个应该被樱花覆盖着被樱花包裹着被樱花描绘着被樱花烂漫着被樱花代表着的城市,却被断续五场大雪掩埋着整个春天。

朋友从华盛顿遥遥地问候,你们那里的花开了吗?
    我们这里花开了吗?我问自己。
    友人依然在展示着南京的春天,展示着她的春天。我的友人和我一样,出生在黄土高坡,和我一样在塞北长大,直到十八岁。在高中毕业的照片上,她留着短短的剪发,一看就是那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只知道学习的好学生。大学毕业后,她去了南京工作。二十二年的南京的水土风情,把她从留着短发的不谙世事的假小子一般的塞北小女孩,陶冶成为一个留着几乎齐腰的长发,即使冬天也穿着俏丽裙装穿着高筒靴袅娜行走的充满江南风韵的女子。时间和环境可以如此强大地改变一个人。她坐在青草地上告诉我们春天真的来了;她走在小区的花丛间告诉我们春天真的来了;她坐在柳叶轻舞的河畔边告诉我们春天真的来了;她拍下热烈的小花还乐此不疲地查找出它们陌生的名字,告诉我们春天真的来了。我知道春天来了,但那是远处的春天,那是遥远的春的信息。

而近处的春的信息,却是珍妮大妈带给我的。就在第三次寒流过后,她散步回来,手里握着一朵浅浅的小黄花。花极小颜色也极浅,但我的眼睛却被炫亮了。珍妮极其自豪地把花放在掌心,怀着母亲般的自豪向我展示着她的小宝宝。我迫不及待地问珍妮,是在哪里找到的?她说前面的路边。我又问叫什么名字,珍妮爽朗地笑起来,我不知道。叫什么都没关系,反正春天来了花开了。珍妮把那朵小花放在我的掌心,笑着走开了,转弯处又听到她笑着说着和其他邻居打招呼的声音。我把小花带回家中,它居然几天都不见干枯。
    于是我开始四处寻找春的痕迹。我不相信,我在我的家门口找不到春天。

我每天沿着珍妮散步的那条路散步,每天观察着我周围的树木和草坪,在一个雨后的清晨,我忽然看到我经常接儿子站立在它们前面的那四棵树,竟然冒出了一些花骨朵,第二天再看时居然变成了白色的小花,第三天再看时,又多了小小的绿叶。第四天时,四棵树上已经是满树灿烂的白花在摇曳。去年八月我来时,这四棵树看起来只是有着深绿色树叶的不知名的没有任何特色的树,我在树下站了几个月,没有丝毫的特殊感受,现在我才知道,它在春天竟然这么多姿多彩竟然这么美!我热心地查找出那些可爱的树的名字,居然是一个很乡村很质朴的名字:白狗树。这是乔治亚州最简单最普通的一种树。变化不仅在树上,还有那完全枯黄的草坪,我看着草坪从点点零星的浅绿色,变成青绿与黄色相间,变成青绿称为主色调,这一切的发生不过就是一周的功夫。去年十一月路边的一些烂漫的花朵渐渐枯萎在大雪的覆盖中似乎完全丧失了生命,但也是在几天间又全部开出了花朵。

我天天把儿子的照片和我拍的春天的照片发给母亲看,我相信她能感受到这个春天。母亲的身体依然时好时坏,她告诉我,现在她不再畏惧了,因为她真的有了信仰。

最让我感动的是,那天和朋友顺路经过大学校园,我居然看到一颗白色的樱花树在一个高坡上骄傲地挺立着,枝丫上结满了粉白色的花。显然它是那个高坡上的贵客,它的周围用精致的石头围栏保护着,它就在那里骄傲华丽地绽放着。我拍下樱花的照片然后发给华盛顿的朋友,告诉他,好好享受最后一场雪吧,春天正从南部走向北方。

 

(六)

1912年,日本政府赠送了六千棵樱花树给美国,三千棵留在了华盛顿的波多马克河边,三千棵去了纽约,礼尚往来,美国政府回赠山茱萸给日本。当时美国的第一夫人和当时的日本大使夫人在波多马克的一个湖边,亲手种植了最初的两颗樱花树,象征着两国的友谊。33年后的1945年,日本偷袭了珍珠港,礼尚往来,美国将两颗原子弹送给了日本,结束了第二次世界大战。

世界无常,友谊无常。但那又如何?每年来华盛顿看樱花的人还是能看到樱花的美,不停地赞叹着樱花的美。战争之后,两国的贸易和交往还是照常进行着。

人生也无常。快乐旅游的人一去不返,这样的事在菲律宾发生过,现在又在马来西亚发生了。盼望来美国这个陌生而新奇的国家旅游的母亲,在改了两次机票,住了两次医院后依然没有好转到可以成行。盼望着好好陪伴母亲并且终于觉得自己有时间有能力照顾母亲的我,在最终还是没有办法照顾母亲。我常常自责着后悔着,我的亲人们安慰我,你母亲都说你们三个都是孝顺的孩子,你母亲都说她在新加坡度过的那两年已经体验了外国的风情了无遗憾了,你为什么还放不下?我说,我是打不开自己心中的结,我是过不了自己心中的槛。

寻找家门口的春天的时候,也是我一个人静静思考的时候。在我周围能用脚走到的地方,我不停地走着、找着、想着。

我心中的那个结、那个槛到底是什么?

在过去的几十年中,我习惯用漂泊来解决一切难题。并不是不得不漂泊,而是我迷醉于漂泊。可这一次呢?母亲生病后我常常在想,如果我当初不来美国是不是就有完全不同的结果?我离母亲毕竟会近很多,也没有这么多复杂的情况困住我,我就可以回国照顾母亲了。我得感觉就好像是一个以酷爱运动著称的人,他喜欢别人注意他的运动,喜欢运动的成绩享受运动的好处并享受人们的羡慕称赞时,突然某天遇到当头棒喝:你运动过量了,所以导致了如下的问题。我就是一个漂泊过量的人吗?还是我只是不幸,在这次的漂泊中恰巧遇到了最棘手的事情?

我面对的不仅仅是母亲突发的重病,不仅仅是我自身环境的改变,不仅仅是一个去留的僵局,也不仅仅是身份限制不能立即回到母亲身边尽孝的挣扎,我面对的是人到中年忽然明白青春已经永远结束的恐惧,面对的是中年危机所引发的一系列身份转换目标转换生活形式转换所形成的悲怆。我面对的是我自己,面对的是我的内心,面对的是我自己心有意而力不足的挣扎。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明白,一个人,什么时候能够领悟到,活着的每一天每一件事都是恩典,一个人什么时候能认识到,他所有的福分都是来自上帝和父母的恩惠,这个人才算是成熟的。甚至当一个人真的受过一些苦的时候,也能够为所受的苦所受的委屈而感恩的时候,这样的人不论活在什么环境活在什么季节,都是春天。

于是,寻找并看到家门口的春天,对我来说,就不再是一种浪漫,而是一种生存的技能了。我在珍妮散步的路径上散步,在湖边散步,在草坡上散步,我告诉自己,我必须用自己的眼睛用自己的心,找到我自己的春天。否则,我永远也打不开心中的那个结,永远也过不了心中的那个槛。就像一个朋友对我说的,人到中年,是最尴尬的时候,最不愿面对的都得面对,最不愿承受的都得承受,碰上了就要面对,没法过去的也要咬着牙挺过去,坚持下去不被打垮,你就过去了。你活得好,就是对你母亲最大的孝顺。

我在远离母亲的遥远国度里,最应该做到的,就是让我自己活得好。母亲不论是生病前还是生病后,最大的盼望永远是她的孩子们活得都很快乐很幸福。每个母亲都一样。

我开始像我南京的友人那样,把春天的各种景象拍成照片发送给我的朋友们,我开始和别人述说我的困境,我开始整理春天色彩的衣服,我开始坚持户外运动,开始学习按时作息,开始享受品春茶饮淡酒,开始进行规律写作,我还试着学习用微笑迎接每一天。我依然用快乐的语调每天坚持和母亲讲话,我把我写的作品的一些段落读给母亲听,我和母亲一起像原来一样聊家常聊亲戚朋友,一起谈我小时候的事情,谈我的孩子的趣事,我把母亲对我讲的故事写成文字,再念给母亲听。母亲有时太累了,和我聊着聊着就沉沉睡去。但她有点精神就愿意和我聊。我对母亲说话时的快乐,那是真的快乐,因为我希望母亲在世的每一天都能看到我的快乐,都能以我为荣对我放心。在母亲陪伴我的这四十多年中,母亲用她的豁达、正义、坚强影响了我,我是她快乐坚强勇敢的孩子,虽然有时办些不靠谱的事情,有时做些倔强危险的选择,虽然我不能够按照我所想的那样在她面前照顾她,但我是个对谁都热心的好孩子,是个能故意讨她开心,和她主动讲最多没用的话的孩子,听她讲最多过去的事的孩子。有一天,母亲会离去,有一天,我也会离去,但我们都曾经把最好的用自己的方法,给了彼此。

我每天盼着珍妮大妈一天两次固定经过我的门口,盼着和她说话,盼着让她看到我衣服上的色彩,盼着和她讲讲我看到的春天。那天下午,当我看到满头灰发的珍妮穿着那件经常穿的黄色耀眼的外套远远走来的时候,相隔很远她就高高地扬起手,大幅度地摇摆着向我打招呼,我突然仿佛感觉到整个春天其实一直在这个寒春从未间断地顽强地向我走来,只是我自己太过迟钝,以致于蹉跎了大好的时光。家门口的春天,原来你一直等在那里,原来你一直在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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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ky1000 回复 悄悄话 日本偷袭珍珠港 on the morning of December 7, 1941 (December 8 in Japan). 您文中写是 1945年, 也差的太远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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