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教授夫妻的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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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多伦多,天气渐暖,儿子考虑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怕我孤独,一方面从超市拿一些中文报刊杂志给我浏览,另一方面则介绍我和住在附近的聂老师和吴老师夫妻相识。
儿子说,聂老师和吴老师都是某工大的退休副教授,可能和你谈得来。首次和这对老夫妻见面,是在路口,儿子见他们夫妻走过来,就带我迎上去,指着一位老汉说,这是聂老师,又指着一位身体稍胖的老太太说,这是吴老师。两位老师个子都不高,而且都没有大学老师的气质,男的像个热情的农村老汉,满脸皱纹带着笑容;女的则神情凝重,但眼神温和,像个农村大队妇女主任。夫妻二人每天早晨都出来散步,途径我们家门口。儿子做了相互介绍,然后约定每天早晨起来我和他们两老一起行动。
只要天气好,我们三个老人都准时一道散步。这里虽然是多伦多近郊,但整个社区没有高层建筑,都是两层或三层的小洋楼,远远看去,就像河北的农村。马路上的车辆和行人也相当稀少,也像乡下一样宁静,真所谓“这里黎明静悄悄”。
我们三个背着朝阳,沿马路旁的人行道向西,走到湖边再向南,然后左边是一大片原始森林,沿着森林旁边的人行道走到头,见到一条东西向的马路,这是一条主干道,来往车辆比较多,再返回来。一路上空气清新,偶尔碰到一两个人,也是出来散步的华人,没有任何车辆,完全是一种人烟稀少的乡野景象。
沿途我和聂老师边走边聊,吴老师在一旁倾听,偶尔也插进来讲两句。就这样,我们彼此很快就互相熟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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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吴二位的老家在哈尔滨北边某县,同年出生,中学是同班同学,由于聂是后母,所以他经常到吴家去做功课。高中毕业,聂考入某工大的燃气工程专业;吴则考进东北某工学院,学的是土木工程。两个人毕业后,聂留校任教;吴则进入一家水利工程研究机构。两个人在中学时期就互有好感,所以,走出校门,通过书信来往,两个人确定了恋爱关系,上世纪60年代初,两个有情人结成眷属,到后来,吴老师也调入某工大任教,结束了夫妻分居。
谈起来,吴老师感到自豪的是,她曾经参加东北一个水库工程建设,担任设计和施工的重任,为东北人民做了一件好事。而聂老师则讲,他教的学生遍布全国各省,而且不少人当了地方官。夫妻回国探亲,在全国周游,都有当地当官的学生接待……总之,两个老人对以往都有成就感。
聂吴夫妻虽然衣着朴实,样貌像农村人,但二位在退休以后,却干了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那是上个世纪90年代,城市建设大发展,他们教的毕业生中有人成了市政建设的主管,在当官学生的劝说和支持下,两个人办起一个燃气工程公司,由吴老师任经理,聂老师当助理,夫妻两个为全市的燃气工程建设日夜操劳,同时也很快成为一般高校退休教师难以企及的富翁。
有了钱,大儿子要出国深造。本来大儿子已经是市医院的一个小有名气的儿科大夫,要去日本攻读博士学位,父母觉得这是好事,应该在经济上全力支持。但到了日本,他的学业进展并不顺利,最后没有拿到博士学位,便回国到大连改行办枫叶学校,教授英语,专门培养出国人才。二老在他创业初期,出钱给他盖了一栋房子。
二老的三儿在中学时期比较贪玩,夏天喜欢逃课去松花江游泳,高中毕业他也要到日本留学。出乎二老意外的是,三儿在日本学业一帆风顺,最后还拿到博士学位,并进入日本的一家环保部门任职,而且还和一个日本姑娘结为夫妻。于是,聂吴二老也出资帮助三儿在日本买房,让年轻夫妻有个安身之处。
他们的女儿在三个子女中排行老二,东北某林学院研究生毕业生。结婚后,女婿是个有追求的青年,为了移民,曾经只身到北京住地下室,参加新东方的英语培训,结业后,女儿女婿便移民到多伦多。
聂吴二老对女儿女婿也同样在经济上大力支持,把人民币换成加元,帮助女儿女婿在多伦多买房站住脚。女儿女婿来到多伦多以后,女儿很快怀孕生产,聂吴二位只好委托亲属经营自己的公司,又来到多伦多帮助女儿女婿带小孩,做家务,期间女儿女婿为他们办了亲属团聚移民申请,获准后,两老把燃气工程公司移交给侄儿经营,双双移民来到多伦多,全力支持女儿女婿创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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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到女儿女婿的创业情况,二老说,女婿来到多伦多以后,找到一份计算机软件开发工作。由于女儿学的是林业,所学专业在市内很难找到相应的工作,便自主创业租房办了一家小超市。早晨开车到自己办的超市,一干就是八九个小时,午饭一个人把带的饭菜用微波炉热热,午饭后也不能休息,工作很辛苦,几乎没有节假日。提到雇人,二老说,这里的人工很贵,按小时收费,本来利润薄,加上房租,请不起。所以,女婿下班后或节假日,还要帮助妻子经营,进货是到大型超市购买打折商品,然后运到小超市按正常价格出售。
聂吴二老说,因为女儿所办超市在一个贫民较多的社区,有两个黑人青年,看到超市往往只有一个华裔年轻女子上班,便动了抢劫念头,虽然只把收银台的几百现金抢走,但两个劫匪的凶神恶刹样子和明晃晃的短刀,却给女儿的心里留下挥之不去的恐怖阴影。所以,女儿女婿最终把小超市出让,买了第二套房,搞民宿。
聂吴二老来到多伦多,不仅在经济上大力支持女儿女婿,而且还承担了带孩子做饭等全部家务。二老从小家境都不富裕,都能吃苦,二老初到女儿女婿家,除了带外孙搞家务,还揽了一份送报刊杂志的工作,就是每天早晨推着小车,把上百份英文报刊杂志送到订户家门口,每月有点收入。另外,还帮助一些华裔邻居带孩子,因为这里小学和幼儿园的教师是每天下午4点下班,而一般上班的家长则是5点下班,将近6点到家。在4到6点期间,孩子需要有人照管,聂老师夫妻就为一些华裔邻居去学校或幼儿园接孩子,带到家里帮忙照看,有的家长还请吴老师给孩子上中文课。此外,聂老师除了负责为全家做饭做菜,还负责修整后院。他们居住的独立洋房有三层,后院有半个篮球场大小一块地方,西人一般是种树,养花,华人则往往用一半铺上地砖,摆上桌椅,夏天饭后乘凉休闲;另一半开辟出来种菜。聂老师就像一个勤俭持家的老农,业余时间,都用在修整后院和种菜浇水施肥上,所以,两老一直忙忙碌碌,日子过得十分充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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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聂吴二老和女儿女婿,加上外孙,五口人的日子过得很平静,没想到亲家和亲家母来了以后,老人之间却产生了矛盾,闹起来不愉快。
事情大概是这样:聂吴在国内办燃气公司,曾经约请退休的亲家参加承包工程,由于在施工中偷工减料,吴老师和亲家闹过不愉快。她说,燃气工程要求确保安全,一旦发生爆炸事故,人命关天,所以,工程质量一点都不能马虎,出了问题责任都在我身上。你是我亲戚,我也不能让你打马虎眼……。另一个是,聂吴的亲家和亲家母也办了移民,来到多伦多以后,看到聂吴由楼上搬到一楼去住,单独开火,把为女婿女儿做饭的任务交给他们两老,心中觉得不爽,加上原来在国内办公司产生的不愉快,自然难以和睦相处。
聂吴二老的亲家我见过一面,那是一天早晨,我去聂吴二老的门口等他们出来一起散步,聂吴二老家住在通往后院的一个门内,那天只见车库门前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嘴里叼一颗香烟,手上牵着一条宠物狗,他见我站在门口张望后院那扇门,就用双目直直地注视着我,那样子就像警察在看小偷。我当时心想,他为什么用这样不友善的眼光人看?这无论是在国内或国外,都是一种不文明和不礼貌的行为。路上听聂吴二老说,这位抽烟遛狗的男人就是他们的亲家,退休前是一家大型国企的车间主任,管理上百的工人。原来如此。
聂吴二位的亲家母我也见过。那是在社区公园,我看见一位身材和长相都不错的妇女,样子有五十岁左右,讲一口东北话。在交谈中得知,她就是聂吴的亲家母。我和她一起从公园回家,路上彼此交谈,我说,你儿子长得高大帅气,既聪明又能干,我亲眼看他铺室内地板和地砖,水工电工也能搞,真是多才多艺!她听了很开心,说她有三个子女,一个在国外,两个在国内。国内的女儿在市政府是个处长,另一个国内的儿子在西安某高校是博导,个个都有出息。又说,儿子给他们两老办了移民,到这一看,像乡下一样,干啥都不方便,哪有在国内好?她又说,退休后,他们夫妻可以在哈尔滨住,也可以到秦皇岛和北戴河那块住,他们那里也有房,住在国内比这里强得多。
后来在社区公园又遇到她,她知道我每天和聂吴二老一起散步,就说吴像个地主婆,啥活都不干,都是男人干。又说,听说他们夫妻要来,马上就把一楼搞个灶台,搬到一楼去住,把做饭做菜伺候儿子儿媳的事,让我们夫妻干……
总之,两亲家住在一起,加上过去的恩怨,彼此自然不会愉快。所以,聂吴的亲家和亲家母不久就放弃了枫叶卡,回国去度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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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老师的亲家母凭女人的直觉,对聂吴夫妻之间关系的观察,基本符合实际。就是说,聂老师在家庭生活中,任务就是做饭做菜和干体力活,真正当家作主的是妻子吴老师。
有一次,聂老师让我去当证人,证明他往家里拿的两块木料是从建筑废料中捡来的,而不是从建筑工地拿的有用木料。我跟聂老师到了他家,见了吴老师正在看电视连续剧,我问可以打扰一下吗?吴老师按下暂停键,扭过头看着我,我说聂老师拿的两块木板是我们家门口房开商放的废料,这一点我可以证明。吴老师听了笑了,说咱们来到加拿大,不能干让人家瞧不起的事,你说对不对?我说,你放心,聂老师不会随便拿人家有用的东西。从这件小事来看,吴老师的确是他们的一家之主,聂老师在她面前就像一个听话的孩子。和二老接触多了,我了解到,他们家的一些重大问题的决策,基本上是由吴老师来拍板决定。比如,二老已经拿到加拿大的老年金,国内的工资和存款就委托一位朋友的儿子在管理,这个朋友的儿子是一家分支小银行的行长,若干年理财的结果,竟然少了30多万。在日本的三儿回国处理这个问题,准备请律师打官司,聂老师也支持,但吴老师考虑国内的司法环境比较复杂,打官司需要耗费很大精力,官司打赢了,把朋友的儿子判刑,这种打击对作为多年朋友的两个老人来说,难以承受。所以,考虑再三,她决定不起诉,说舍财免灾。从这件事的处理,可以看出她对钱财看得很开,而对朋友之情看得更重。不过,在国内办燃气公司时,她不顾亲情关系,坚持保证工程质量,得罪了亲家夫妻,又说明她在重大问题上是有原则的。因此,我对吴老师很是敬重。
不幸的是,在她年过80岁以后,心脏出了问题,而且牵涉到肺部,住院动了心脏手术以后,健康状况越来越差,上下楼都很困难,不久就离开人世。生前大儿子和二老很少联系,因为在他幼年曾经被父母打过,心里有阴影;但吴老师和日本的三儿感情要深些,每周她都按约定的时间和他视频通话。
聂老师对儿女情不太在意,他每天的心思是做饭做菜,收拾房前屋后,没事遛遛狗。偶尔打开电脑上网看看新闻,对天下事随便了解一下。年过八旬,他开始是听力下降,接电话都难以听清对方的讲话;后来出现记忆衰退症状,从家里出去,有时找自己的家很困难,去年夏天,发现他晚上出去没有回来,女儿女婿十分焦急,动员邻居朋友帮助寻找,最后报警,警察局出动多辆警车和直升飞机,最后在超市附近找到他。从此女儿和女婿知道他患了老年痴呆症,不敢再让他一个人单独行动……
看来,人到暮年,面临的问题很多,其中最大的两个问题是病和死。哲学家海德格尔认为,人是向死而生。也就是说,人生的最终目标都是死亡,谁也无法逃脱。七八年前,聂老师说,他家对面一个华裔老人,在午睡中离开人世。他表示十分惋惜,但我对他说,这位华裔老人值得羡慕,因为他没有经历疾病痛苦的折磨,眨眼之间不知不觉中离开人世,这种福气我们求之难得。
2023/4/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