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记忆里的中戏
说起来,中戏5年的生活给我留下的记忆并不十分愉快。
记忆最深刻的是我入学后的第二年,生平第一次受到的小组批判。那是在1961年春末夏初,我们全班同学包括一些教师,被安排下到房山县参加整风整社,任务是检查和协助基层干部解决大跃进中刮共产风的遗留问题,还有就是解散公社食堂,妥善安排好社员生活。我们小组里一个是表演系的老师叫许仲泉,还有就是同班同学高瑞森和宋绍明,加上我一共四个人。
在工作结束时,进行工作总结的小组会上,因为我在工作期间认真接待一个农民来工作组反映情况,而据说这个找我们反映情况的农民是个“白脖”(即国民党投诚士兵),小组里的高瑞森和宋绍明两位同学认为我不做调查研究,竟然对一个国民党投诚士兵来反映干部情况充满同情,认真记录他的意见,这是丧失阶级立场和缺乏阶级感情的表现,而这又和我的出身富农家庭有密切关系等等。总之,这次小组批判,给我的精神打击很大,而且直接影响了我大学的入团申请,失去了组织的信任,直到大学毕业,心情一直很压抑,心理受伤的阴影无法消失。
毕业多年后,我的同班同学王明堂也曾经在电话里讲,他说:“中戏不是我们这些人去的地方。”王明堂是河南考进戏文系的一个农家子弟,小时候受过不少苦,曾经讨过饭。在我们班近50名学生中,有两个党员,王明堂是其中之一,而且他还担任班上的团支部书记。按说他是班上根正苗红又红又专的红人,为什么他也有这种感慨?原来他在入学前,由父母包办,与一个不识字的农村姑娘结了婚,并且有了子女。来到中戏以后,他常常为自己这桩婚事苦恼。结果,系党支部书记熊焰听到反映,就批评王明堂是受资产阶级思想影响严重,是思想变质的表现……。熊焰是一个延安来的干部,歌剧《白毛女》导演舒强的妻子,她以系党支部书记身份对王明堂的批评,显然也给大学期间的王明堂思想压力很大。
另外,我们是1960年入校,当时中国正在发生全国性大饥荒,估计王明堂可能知道河南农村农民挨饿的情况,我住在北京近郊,只知道家里人吃不饱肚子。在这种背景下,我们中戏在宿舍七楼大礼堂,每逢节假日经常有舞会,表演系和导演系的俊男靓女,在优美的舞曲伴奏中,双双起舞。我和王明堂这些农家子弟,土气十足,站在大礼堂里,看到此情此景,一方面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另一方面,可能也有当年延安文人王实味在小说《野百合花》里那种感受。
还有,中戏的教授专家一般都上完课就走,很少和同学交流,彼此十分隔膜;同学之间也是听课读书,彼此之间也很少交流,更没有什么热烈的学术讨论和争论,班上一直是死气沉沉,气氛压抑。
此外,班上几个农家子弟和城市来的同学,和干部家庭的子弟,也有些格格不入。所以,即使晚饭后散步,同学之间也很少在一起随便聊聊,不知为什么,彼此似乎都有些戒备。
从我对学习环境方面的感受来说,在校期间,因为我住的宿舍是面向操场,操场上经常有表演系的练功击剑的噪音,操场南面是一排钢琴房,每天从早到晚,钢琴声和练嗓声,时时都会传来。在宿舍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课桌,一般同学们都是在宿舍读书,有的同学受到外面的噪音干扰,好像无所谓;而对我来说,则总觉得窗外传来的这些噪音实在让人无法静下心来。所以,除了到教室上课以外,我大部分时间都是拿上书本,要么钻图书馆,要么找一个偏僻安静的角落读书……
人生就是这样,一个让人感到不舒服和不愉快的环境,或者是伤心处,总是不愿意再去造访的。但文化大革命爆发以后,既然北京的红卫兵那样厉害,我不能不想到那些我熟悉的院领导和系领导,还有系里那些专家权威,对他们的遭遇不能不挂牵。
首先我想到的是系主任石丁,他是一个体型偏瘦留有小胡子的男人,看起来也就四五十岁。我们刚刚考进戏文系时,他对我们全班同学进行训话。他说,你们是面向全国招生,在上千考生中,通过笔试和口试,经过严格选拔考进我们学院。我们系培养的是戏剧方面的专门人才,你们应该珍惜这个机会,努力争取成为戏剧专家,或者将来写出高水平的戏剧作品……
石主任声音洪亮,满脸严肃,讲话没有当时领导人少不了的那种八股腔和社论调。总之,他的讲话给我留下的印象深刻,使当时我一心一意要成名成家的愿望,得到鼓舞,不免让人热血沸腾……听说石丁主任也是从延安鲁艺来的老革命,我内心对他更是敬佩!可是,大概不到一年时间,他就从我们系里消失,副主任沙新代替了石丁,成了我们的系主任。那时心里不免有些疑问,又不敢问。很久以后,小道消息说,他生活上出了问题,被下放到山西。那么,文化大革命开始,会不会把他揪回来批斗呢?
沙新主任50多岁,面色红润,头发花白,身材魁梧,样子容易让人联想到当时的朝鲜领导人金日成。沙新是系主任,同时也负责给我们上现代话剧史课程。他的课,给我的印象是备课认真,但讲得乏味。显然,他缺乏石丁主任那种艺术气质,似乎他更适合搞行政。
64年班上出了“高郭反革命案”,是由沙新主任主持介绍案情和组织批斗会的,不知为什么熊焰书记始终没有出面。沙主任给我的印象,用当时的套话来说,是立场坚定和旗帜鲜明,对党忠心耿耿。作为我们系的当权派,他的命运如何?
另外,就是戏曲史专家周怡白教授,他当时是中国戏曲史研究的权威,他出版的《中国戏曲史长编》,像砖头一样厚,在中国戏曲史研究上,当时几乎无人可比。58年他被拔过“白旗”,在课堂上他曾经忍不住发过牢骚,感慨“世态炎凉”。显然,对一个在戏曲史研究上的泰斗,动不动把他当“白旗”拔,他自然想不通。这次是不是他又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在劫难逃?
还有孙家琇,她是留学美国的莎士比亚专家,57年被打成“右派”。听说在当年批判她时,让她受尽侮辱,从此精神上一蹶不振。我们在校读书期间,已经不让她上专业课,只让她上选修课英语。选修课不考试,班上同学也就没有几个人去上她的课。所以,在她上的英语课堂上,教室里稀稀拉拉只有十几个人。记得,她讲课时,满脸病容,还经常捂着胸口,说是心脏不太好。一个从美国学成回国的专家,在政治上受到如此对待,她自然无法抬起头来做人,更谈不上在学生面前还有教师的尊严。所以,她站在讲台上,有精无神,悲戚忧伤,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这次文化大革命掀起的红卫兵运动,会不会让她再次落难?
想到这些,到中戏母校看看的愿望就变得越发强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