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文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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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家寡人刘云鹏(下)

(2015-12-25 03:20:51) 下一个

3、四处碰壁

    刘云鹏对家人如此霸道,那么在联合诊所,他和别人的关系如何?他不像有些人,在家里脾气很大,但在单位里能够和大家客客气气;刘云鹏不然,他依然是目中无人,稍不如意,就和人家大吵大闹。

    有一次在午饭时间,联合诊所派人来喊我们去诊所看看,希望我们给刘云鹏做做工作。我和妻子到了联合诊所,只见诊所空无一人,只见刘云鹏一个人躺在地上,闭着眼,像个死人。妻子喊他一声伯伯,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老子要绝食,他们欺负老子……我说,你这种办法恐怕不管用,这又不是在外国……他马上发脾气,说你不替老子说话,还教训老子,你安的什么心?我不要你管!我心想,你怎么不知道好歹?既然你一意孤行,别人的话听不进去,我就离开诊所。至于事情如何发生,如何了结,我也没有去管,因为我当时只不过是一个很普通的教师。

    刘云鹏在联合诊所混不下去,准备到乡下去找出路。临走之前,他想找点路费和生活费。当时家家都不富裕,那时候很少有人在银行有存款,刘云鹏几乎没有朋友,他便在几个儿女身上打主意:在贵州生的三个儿女里,儿子刘廷光虽然是个中学教师,但他和这个儿子是仇敌;小儿子刘廷雨性格像他母亲,但他怕老婆,当不了家;女儿女婿家也不行;他听说在四川生的大儿子刘廷礼已经当了车间主任,就乘火车跑到都匀针织厂,朝大儿子刘廷礼夫妇要钱。他知道,这个儿子虽然没读多少书,但为人厚道,通情达理,他心想刘廷礼不会不认他这个父亲。但他没想到,这个大儿媳妇对他的所作所为十分清楚,就她质问他——从杨廷礼生下来以后,你管过他吗?你养过他吗?你关心过他吗?你还有脸来向他要钱?谁认你这个父亲?谁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总之,把刘云鹏问得哑口无言,他只是口中乱骂,甚至要打人拼命……

    刘云鹏没有达到目的,就跑到针织厂的大门口,躺在那里不起来。针织厂来来往往的职工和行政人员看见一个60多岁的老人躺在厂子门口,就问老人家这是干什么?他就说儿子媳妇不孝,不认他这个父亲,并且声言要绝食,要死在厂里……杨廷礼听到父亲在厂门口如此胡闹,心想厂里五六百人,父亲这样搞影响太坏,他无可奈何,只好去好言相劝,并背着妻子偷偷塞给他一些钱,刘云鹏才从地上爬起来,把钱揣进口袋,骂骂咧咧地离开针织厂。事后他说,老子就是要臊他们狗日的脸皮!意思是要把刘廷礼夫妇在厂里搞臭,这样的父亲,真是天下少有。

    刘云鹏从都匀回到贵阳,不久就只身跑到瓮安县的乡下,究竟是行医还是做生意,也不清楚。当时是70年代初期,做生意属于投机倒把行为,若是行医,在乡下糊口更困难,因为当时的贵州农民几乎是没钱看病的。那年初冬季节,他在瓮安乡下给我妻子写了一封信,要求把他的旧棉衣给他送去,妻子上班没时间,就要求我跑一趟瓮安。

    乘长途大客车走了4个多小时,来到瓮安县城。只见陈旧破败的县城里,到处飘着煤烟。我知道到刘云鹏那里,弄不好连饭都吃不上,就在街上买了几个馒头和包子,然后又乘短途客车到乡下,找到刘云鹏在乡下的住地。

    刘云鹏住在寨子外的一间土屋里,只见小土屋四处漏风,床上是一条又脏又烂的破被子,一个小土炉子里烧了几块不断冒烟的煤,用过的锅碗瓢盆就放在床边,还没有洗过……说实在的,他在那里过得日子,和一个乞丐差不多。果然,他一个人做吃的十分麻烦,有我在城里买了几个馒头和包子,他烧了半锅白开水,我们两个人的晚餐就算解决了。那晚上,在地上铺了一些稻草,我用从贵阳拿来的那件棉衣盖在身上,凑合着睡了一夜。

    问题是,他来到瓮安乡下,又遇到麻烦——好像是农村干部要求他出示什么证明,三句话不对头,他就和农村干部吵起来。于是他又写诉状,要告农村干部。第二天一早,他为了造声势,还把准备出工的农民喊到他的土屋里,朗读他写的诉状。他的诉状写得半文不白,估计农民也听不太明白,他慷慨激昂,上纲上线,就像当年搞串联的红卫兵一样煽风点火……我想,农村里农民以种地为生,你这样搞有必要吗?而且文化大革命中,到处是乱糟糟的,你这样折腾,会有什么好结果吗?而且从农民的眼神里,可能怀疑他是一个神经不正常的人。不过,刘云鹏征求我的意见,我接受过去的教训,只说我不了解情况。

    第二天一早,我就匆匆乘车赶回贵阳。我不明白,为什么刘云鹏走到哪里都不安宁?都要与人斗?

    到了80年代,听说刘云鹏在乡下一个叫狗场的地方盖了3间房,不久又听说他把房子卖了,要在贵阳和别人合伙开诊所。于是,为了筹办诊所,他东跑西颠,买床买棉被,忙忙碌碌,来到我家,匆匆吃点饭,就忙他的事情去了。我见他牙齿已经稀疏,背也更驼了,苍老许多,就和妻子说,他已经70多岁的人了,还这样奔波劳累,一个人病了怎么办?妻子说,他一辈子就是找钱,闲不住,谁的话都听不进去……

     不出所料,没多久刘云鹏又出事了。妻子说,和他合伙办诊所的人从他手里拿了两万多块钱,说是租房和买医疗用品,结果既没租房,也没有买什么医疗用品,骗了他,两个人吵架动起手来,刘云鹏被打得鼻青脸肿。他找到我妻子,说是要打官司,可是骗他的人并没有写借款收据,刘云鹏手里没有证据,这官司怎么打?

     刘云鹏一辈子把钱看得比父母和老婆孩子都重,而且他赚钱都是费尽心机奔波劳累,一点一滴积攒起来的,自己的血汗钱轻而易举被别人骗走,他自然心痛难过,我曾经亲眼看见他为丢失的20斤粮票如热锅蚂蚁一样走进走出,这次骗他的人不仅打了他,而且还说,你刘云鹏的钱就是应该让我用,是老天安排好了的……刘云鹏做梦也没有想到,人心会变得如此险恶。

     刘云鹏晚年办诊所的梦想破灭了,这个打击对他来说,应该说是致命的。因为他已年近80,年老体衰,再创业已经没有能力,特别是他孤独一人,没有朋友,没有亲人,面对80年代的灯红酒绿,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安身立命,如何度过自己的风烛残年。他精神变得异常颓唐,苍老许多。他自己买了半斤猪肝,由于自己不会炒菜做饭,吃了半生不熟的猪肝以后,腹泻拉肚子,弄得浑身臭烘烘的,人也变得浑身无力。

     他曾经跑到幺儿刘廷雨家,敲开省京剧团的职工宿舍门,刘廷雨的妻子开门一看,他衣着穿的像个乞丐,而且满身臭味扑鼻,就问他有什么事情?他说找刘廷雨。儿媳妇说,他不在家。刘云鹏想进屋去坐坐,等一等儿子刘廷雨。可是儿媳妇毫不客气说,要等你在门外等。她把门一关,根本不准他进屋。刘云鹏只好坐在水泥筑的楼梯上,泪流满面,他再也没有力气发脾气和骂人了。

     刘云鹏在去世前,也来过我家,依然穿着那身破烂发臭的衣裤,他看见我们家有糯米面,就让我妻子给他包几个汤圆吃。妻子一辈子没有得到过父爱,见自己的生父晚年如此落魄凄凉,可能还是心中难过,就给他包了一碗汤圆,煮给他吃。吃完以后,见我和我的几个正在读书的孩子也不理他,就默默地走了。   

     1991年3月19日,正是春天来临的时候,一天上午,刘云鹏的街坊来人通知说,刘云鹏已经死了,喊儿女去处理遗体。妻子马上给都匀的同父异母大哥刘廷礼,二哥刘廷光和弟弟刘廷雨打电话,几个儿女简简单单给刘云鹏办了后事。

     对于刘云鹏的死,没有一个人难过落泪……

2015-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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