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1970年还在有名无实的中学里呆着,社会中充斥着挑唆性毛语录,带血腥味的斗争口号,谄媚的颂歌,喋喋不休地煽动仇恨的样板戏。那时我已经是政治贱民阶层中的一员,在学校里有些出身“红五类”同学明里暗里挤兑,那种落井下石幸灾乐祸的行径也是人性使然。手头还存留几张当年的照片,现在拿出来看,没有任何一张眉宇间是带着哪怕是轻松一点的表情。
至今还记得那位学俄语改教英语的任班主任的张老师,当时她应该不到30岁的年纪。我离开学校后有一回在广州的街上偶遇张老师,站着聊了几句,留意到路过的不少人回头看多一眼。用现在的语言是“回头率”高,当然那肯定不是看我这样一个极其落魄的普通青年。
之所以记住张老师是她在那个社会价值观和心态都被强行扭曲的年代里不违背自己的良知,不动声色的同情和帮助处于困境中的学生。常常像是不经意地放个小台阶让我能站得高一点,只是我恐怕是更遭一些人的嫉恨。
记得中国第一颗人造卫星上天的庆祝会,张老师是赶鸭子上架,让我代表班级发言。那是第一次在公众场合即兴发言,有点忐忑但没出洋相。
那时没什么娱乐,样板戏天天给人往耳朵里灌。听那种不爱听却无从躲避的京剧听得耳朵起毛了,但却因此会唱不少唱段,至少不走调。尤其是“沙家浜”里在茶馆里的对唱,从“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拢共才有十几个人,七八条枪···”到“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一哼哼倒有点自娱之乐。有天上课,老师也没什么可教,学生也没什么可学,就像下面那贴图一样。张老师就想到让大家就学唱样板戏,居然点名叫我领着唱京剧片段。这活尴尬,打小就不爱唱歌,还教人?我连忙推辞,急了赶紧找了个无可非议的理由:我实在唱不来,万一有损样板戏的光辉形象我也担当不起。好像后来有别的同学自告奋勇地领着唱了一些红歌作罢。
(网络图)
多年以后一个中学同学辗转找到已经在太平洋另一边的我的电话,告诉我每逢同学聚会,张老师都伤心地自责当年没能帮我避开更坏的命运。实在想不到我在一场民族浩劫中的厄运居然让一个中学老师如此挂心多年。后来一次找着机会,特地去飞到贵阳看看已经退休的老师,向她致以当年学生晚到的敬意。
中学时还有一事也是到现在还记得。那时刚和苏俄老毛子在东北边境交手,按官方的宣传,中国“人民”要准备打世界大战,并且最好是“早打,大打,打核大战”,可以借机消灭“美帝,苏修和它们的走狗”,解放全人类。而且天天讲有上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被老毛子占据,弄得一些老百姓热血沸腾,摩拳擦掌地准备随时动手。
在我们中学绝无仅有的两节地理课上,一位姓蔡的地理老师徒手画出几幅历史地图,黑板字写得飘逸,讲起山川变迁,极有吸引力。课间休息,我们几个同学有意犹未尽之感,遂围着老师聊上了。一同学父亲是中文系的,脑子转得快,侃了一句,你们蔡家的字写得好是有传承的,蔡京的字就名满天下。蔡老师不要为忤,会意大笑。话题聊到中国被老毛子割去的土地和那几个相关的条约,蔡老师在下一节上课铃响起之际说:提这些话题在1958年是被官方定“右派”的标准之一。那时的社会基调是中苏友好,还没有给老毛子发公开信来争论谁是真正的共产主义者,“苏联修正主义”的桂冠也是后来才加的。老师的话验证了:在那个制度下,真实历史不是谁都可以碰的。
十四
上世纪70年代初,我的父亲在“清理阶级队伍”中因在前政府中任过职,被确定为有“历史反革命”罪行。按共产党的要解放全人类的宽广心怀,当政者仁慈地给这类人套上一条“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 的既定枷锁,按中国历史中将犯罪者流放和充军的传统,我父母和我被从广州遣送到在粤北山区农村里落籍,当然还要向组织表示是“自愿”的。
现在都不愿回忆在山村里极其不堪的艰难岁月。如同人们所提的:时代搅动的一颗尘,落在一个人身上就是一座山。而无数这种个人磨难堆积起的就是一个民族的命运。
后来那位副统帅的儿子用几页“571工程纪要”把独裁专制的血腥和卑鄙撩了出来,在民怨日积之下,当局收敛了一下荷政。
蒙当局“落实政策”的恩典,我家被允许从小山村迁到一个小县城。在毫无社会关系的小城里也没法找像样一点的工作,最后去一家街道办的机械修理厂里打工,当学徒时每月能领18块钱,一年后可以拿到21块。上班没事学人不時叼上口烟在车间里偷偷懒,听那些荤度不一的瞎侃,度日而已。老实说,以我这样的被认定为政治贱民阶层的社会背景,不会和别人有什么深交。何况文革时与人攀谈都得防着点,弄不好让人告个密那就是吃不了兜着走的事。
因偶然的机会,认识了一个姓肖的工友,他在自学小提琴,也知道我懂点手风琴,随引为半吊子知音律的对话者。彼此像江湖中人一样都知道能来往到哪种程度就是“点到为止”。那时想学点什么还真靠自己爱好和悟力,而且还得有毅力。这位肖工友就是自己摸到县里山歌剧团,屡次长时间站着听乐队里的排练,直到引起一小提琴手的留意。结识后不时可以得到那位行家的点拨。后来知道那位提琴手来自世家,正式的小提琴科班出身。
一天上班时,肖工友神神秘秘地走到我身边问我能偷闲一阵,说他的提琴指导来了,在工厂的宿舍里。我久闻其名,未见面也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估计溜开一伙还行,随着肖工友上楼,见到一高大俊朗的年轻人,自我介绍姓王,果然一聊如故。过一阵肖工友提议不如趁这个机会听一提琴曲,说拉的是《流浪者之歌》。我那时是音乐门外汉,以为说的是印度电影“流浪者之歌”里插曲。谁料琴弦上流出像是在记忆中的某个很久远的片断却又很陌生的曲调,带着在欲言又止的忧郁,举步求索的迷茫和渴求自由的奋争,那种跌宕起伏的优美韵律有如白居易的《琵琶行》里的意境,“弦弦掩抑声声思,说尽心中无限事···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一曲下来,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有点无言。这时听见肖工友在旁边幽幽地说了句:8分06秒。
这就是我第一次听到萨拉萨蒂的《流浪者之歌,Gypsy Airs》,而且是有幸在文革期间听现场独奏。过了很多年才知道这首小提琴独奏曲的提琴技巧难度相当高,听过帕尔曼和穆特演奏版本,留意到大师的全曲演奏下来的时间长度就是8分06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