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1967年,文革时的不同派别组织之间的争执已经让这些革命者觉得“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质的力量只能通过物质力量来摧毁”,没人去考究导师们的拗口教诲要指导追随者干什么,但都知道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时用砖块棍棒不如用军用枪械更有威慑力。青年学生拿到枪,看不到对手也可以乱打一气过过瘾,反正谁都管不着。白天夜里都不时听到连发或是单发的冷枪声,不知道真正的战场是不是也这样。文革后去读书的大学教学楼正面还留着几个弹孔,那楼是文革前香港一富商捐建的,质量极好,12.7毫米的高射机枪子弹也没能把墙射穿。反正我记得直到80年代末我“停薪留职”去留学海外时,那丑陋的弹孔仍在石米批荡的墙上没补。那时看到那些弹孔就想起“伟大的统帅”很独特的审美观:“当年鏖战急,弹洞前村壁。装点此关山,今朝更好看。”
乱世中我也不持什么派别立场,那时十来岁,没心没肺的,不知道什么是危险,碰到有像战场的场面,那就支起自行车,远远地看热闹。
广州的华南理工大学(那时叫华南工学院)和广东机械学校(现在并进广东工学院)之间有一军队仓库,平时也有哨兵站岗的。到了武斗期间,这仓库对于响应中央文革的“文攻武卫”号召去搜抢武器的造反派无疑是极具诱惑力的。这年的夏天,一派人马闯了进枪械库里翻了个底掉,军队那时还有不让开枪的命令,“革命群众”来了还得烧开水伺候着。
其实军队恐怕早有准备,仓库里的枪大概都是内战时40年代的老步枪,就是那种拉一下枪栓打一枪的把式。而且全部枪栓都给卸掉藏起来了。一哥们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找到一串枪栓,羡慕得好几个家伙说话时气都喘不匀了,直追着问能不能分一个。
工学院的学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一装甲汽车开到院子里,估计是想运点军械弹药回去自己的据点。可没想车趴窝了,那帮学工科的像模像样地挑灯抢修,可那辆30-40年代的车却很不给脸连最后的哼哼声都没有了。那车可和现代意义的装甲车没什么相干,人们可以在老电影“永不消失的电波”里找到它的身影,估计那薄皮铁甲能扛住步枪子弹就可能是得有“战无不胜毛泽东思想”罩着才行。
我和L同学正好路过,也跟着进去看个新鲜,反正也没人查身份。男孩天性对枪械有兴趣,何况还是第一次摸到真枪实弹。电影里看到像扁担那么长的12.7毫米口径的机枪,光枪管就能有几十公斤,一个人是抬不动的。记得当时在仓库一个角落,有一翻找东西的哥们不知道揪动了什么物件,嘭的响一声,远远看去那人满头是蓝烟,不过脑袋手脚都全。我和同学说,幸亏他揪的不是手榴弹导火索。
在仓库里看了个新鲜,枪是没胆量扛出去,寻寻觅觅地和一起去的L拿了几颗12.7毫米和14毫米口径的机枪子弹。那子弹还有后话。
那年纪不知道什么害怕,和L同学一起用钳子把弹头给卸下来,把发射药倒出来烧着玩,有点烟花的效果。有一回倒的分量大了点,大火闪过后,几层楼道里尽是硝烟。我们赶紧往外躲,反正得在远处装出一副不相干的样子。
那L同学有天在家闲得无聊,想着倒空发射药的子弹壳的底火还在,估计威力有限,想试试,就把12.7毫米的子弹壳倒立起来,抄把螺丝刀对着底火片,用小锤子一砸。结果是手里的锤子和螺丝刀一起被底火冲飞到天花板上砸两坑,捎带把凭票才能买到的电灯泡也撞碎一个。这老L觉得挺来劲的,虽说被他父母臭骂了一顿。我听了倒有点后怕,所以后来这老L提议去我们宿舍后面没人的小山坡上把14毫米口径的子弹放在一截自来水管里烧的主意我觉得有点馊,没敢去闹腾。
那军用仓库也有后话。大概是过了一阵,军队接到命令可以开枪。一天那一派组织又纠集了二,三十辆车来搜抢武器。结果这回没有炊事兵烧开水招待了,那原来藏起来的枪派上用场了,对着仓库前那车队就开枪,一时枪声大作,硝烟滚滚。估计双方瞄准时也没多往人身上招呼,要不那距离要几条人命还是不难的。派性组织的乌合之众不经吓,也不是军队的对手,丢下几辆车跑了。我那几天老去那儿看热闹,和一帮不知死活的主站在仓库后的小坡叉着手评议论战,捎带指点着几个从车队里逃出来的溃兵翻过哪段墙就可以逃命了。谁料到军队里一个穿4个口袋军服的解放军叔叔,可能盯着溃兵追到后山,用手枪指着人群就开枪,子弹把身边的石头打的火星四溅。这可不是开玩笑的,让子弹崩着了就是一洞。这下看热闹的人慌了,四散找地逃命。胆大的几个忙喊出附近几个学校和机关的名号说不是前面那伙的,难为那位解放军叔叔居然在枪声中听明白了,操枪回到前面的自卫反击战。估计这回子弹打得特爽,那时当兵服役几年也捞不着几次实弹射击的机会的。
过了很多年和朋友聊到这段少年时的经历,一朋友听完后带者笑意问我知不知道“望乡台上吹胡哨-”的歇后语是什么吗?看我不解地张着嘴,他得意地续上:“-不知死的鬼”。
十六
一次,有个在广州的一家汽车货运公司工作的好友路过我家,邀我去客家之都-梅县(现在叫梅州市)看看,因他自己开车,我可以免了去低声下气去求取官批的环节而跑出去爽一把。顺带说说,那年头出门得去求管老百姓的“人民公仆”出份衙门证明才能成行,那种“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的”情怀得等到三,四十年后才有萌芽的机会。
梅县的县城沿着东江的一支流岸边分布,城中主街两旁都是带骑楼的两三层的砖木建筑。那时市容萧索,没什么人逛街的,也没有什么热闹店铺。我们走了好一阵也没看到什么值得留意的景物,路过一小乐器店就走了进去,那是因为我的朋友当时正学小提琴,对琴和谱都有兴趣。
店里货架上摆放的小提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最贵的大概是三,四十元。请柜台后唯一的店员取下看看,我的朋友好像也没什么兴趣。不过他倒是给我说了说挑琴的几个要点。就在我们聊琴时,一位坐在边上也许是是店员的熟人突然开口用客家话搭着普通话问我们是要买琴吗。那人穿着干净,衣服裤子上都打着补丁,晒得黑红的脸像有近五十岁的光景。他转身取出一提琴给我的朋友看,介绍他有一好琴可以现金卖出,要价80元。说话间他较了一下音准,很流畅地拉了一曲“小步舞曲”。看着他在琴弦上滑动的手指,那是典型终年田间劳作才会有那种粗糙的骨节和肤色,简直想象不出能拉出那种音色和曲调。那人看起来担心买家不识货,遂翻过琴身继续介绍背板上那种好琴才有的“虎纹”和两条装饰性的绕底板边的细曲线。他解释那两条黑线并非漆画的,是木头精工镶制的,仔细看有一针眼小洞,那是他同村的人曾用两碗面作睹注说那线肯定是画上去的,结果他用针挑了个小洞,赢了两碗面。前些年,社会上“破四旧”,为了保护这琴,他把原制作者的外语标签撕掉,所以这琴的出处也语焉不详,依稀记得标有“Germany”。这人懂外语,又是一意外。记得他还介绍了一些琴弓的背景,我没记起来。
朋友听完沉吟一下,后来把钱包的钱全抖出来,又问我把钱包所有整票都借出来,大概是湊到65元左右。然后很诚恳地告诉那汉子,这是我们所有的钱,虽说以前彼此不相识,这琴出身也不明,买卖全凭是提琴爱好者之间的信任,况且当局严禁私人问津任何商业行为,弄不好会有鸡飞蛋打的结果。你掂量一下看看这钱能卖不。
这回轮到那人犹豫,像小树根一样粗的手指在琴盒上拂动,看得出来他很爱惜这琴。很抱歉,我们一直没问他的尊姓大名,那年头文明礼貌是被认为要破除的陋习。也许是他生活的窘困最后迫使他只能割爱。实在说,他也看到我的朋友也已经是歇尽所能了。那时如果口袋里能揣上十几块就能让人有富裕感了。
我们在那买琴是犯忌的:那人拉的是古典音乐,西方文明的典型作品,是宣传资本主义生活方式;我们是私人买卖,有借投机倒把走资本主义道路之嫌。
我们拿了琴就快步离开,拐了几条街,朋友还不时留意一下背后有没有人盯着。毕竟我们在那里人生地不熟,那位乐器店的店员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那年头告密诬陷就是一寻常事,而且是冠冕堂皇“以革命的名义”操作的。
在梅县那种粤东的穷困的山区,从农村公社制度分配的稻谷口粮常常平均每人每月不到二十斤,稻谷只能碾出70%的米,那是没法让人吃饱的。一家终年劳作的现金分红能拿到几十元是幸运的。我下乡时,看到农民买盐和照明用的煤油钱都要问人周转。在近代,客家能定居的地方都颇为贫瘠,客家人传统上只能靠学而优则仕或飘洋过海来改变将来。那条梅江边的旧码头就曾是当地人离乡背井下南洋的始点。
到了上世纪中,不间断的政治运动浪潮又把清理出来的受过教育的“阶级敌人”又冲回到那些人多地少的山村。估计卖琴人就是其中一人。
回到车里,我的朋友说,卖琴者的技艺和讲述不像是编的。从前梅县地区外出读书人多,基督徒多,传教士多,西方传教士多,教堂也多。也许这琴就出自其中某个源头。他以前看过的琴无论音色和外观都不能和这把琴相比。如果不是有我们不知晓的原因,这价是买不到这琴的。不过,这65元已经是他出生二十多年以来最大的一笔开销了。
我猜那位卖琴者恐怕守候在店里有日子了,懂琴的人少,买琴的人更少,懂琴又能掏得出钱的恐怕就是凤毛麟角了。最后的价钱未必如愿,但他可以安心的是他的琴的新主人是一位文明的守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