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悬浮于风
作者:訾非
1
这是八月上旬的一夜,他彻夜难眠,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眠是一层膜,既轻且薄,被风吹上去,吹上去,直飘上虚无缥缈的夜空,转眼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索性打开台灯。等双眼适应了扑面而来的亮光,他终于看清闹钟里寥落的指针,发现要不多久就该天亮了。
入夏以来他就一直失眠,有时整夜都没有睡意,脑子里千丝万缕的,织成迷魂阵。思维像在一座城市的下水道里穿行,每一条通道都牵扯着另一条,一些念头犹如饥饿的老鼠在通道里奔突不已。这奔突也是盲目的奔突,本以为走得很远了,却又折回到起点。
他绝望地爬起来,坐到电脑前,茫然按下主机开关。
硬盘吱吱作响,很不情愿被他唤醒。屏幕一片漆黑,他苦等它陡然明亮的那一刻。然而这电脑似乎也现在自己的苦思冥想里,吱吱嘎嘎地闭目说胡话。
窗外涌进来浪涛一般的黑暗,它们粘绸、滞重,他举手投足都觉得费力气。键盘上的一颗颗按纽在灯光反照下生硬地支棱着,全都是不知所措的模样。
显示器终于在一通闪跳后停住了,屏上是熟悉的背景:蓝天、白云、碧绿的草地。草地高低起伏,空无一人,只承载着白云投下的几片阴影,一派浑厚幽秘的气象。
{那时的晚上,玫经常坐着呆望窗外密不透风的夜。她说黑乎乎的窗子外面深邃神秘,那种醇厚的不可言传的黑色值得用心触摸。到了白天她就在画布上平涂厚厚的黑颜料,又在背景上画了一只只苍白的、毛茸茸的、神经质的小东西。她也喜欢画人体,也是用神经质的颜色:洋红、芥末绿,银河白……身体通通丑怪狰狞,面孔洋洋自得,衣饰器物也都对自己应该的样子深恶痛绝。她把他也画成那副模样:欲望的部位被大大夸张了――长长的、凸出去的嘴和阴茎,眯缝着的色迷迷的眼。她也画他在欲望宣泄后丧魂落魄的样子:身体呆滞无力,双眼空洞,安排在四周的衣物都像是要逃离他——或者也可以说要抛弃他。他不得不承认,她显然抓住了他的让他自己都反感的某些时刻、某些内容。他在自己面前无地自容,无端地生出对自己的嫌恶来。他问她,如果她把他画得一表人才,难道天会塌下来?她说那不是她擅长的。转念之下,他又觉得把自己画成那样子也未尝不可――那有什么关系呢?根本就没有关系。
{当时他对那些她嗤之以鼻的东西喜欢得不得了:身披橙色秋叶站在篱笆墙边的几株橡树、绵延的沙滩和点缀着岛屿的蔚蓝色大海、逶迤的群山和汹涌奔流的大河、血红的晚霞和瞬息万变的黎明、女子成熟的酮体和明净的眼眸,就是那些后来被用作电脑屏保的东西。那时候他很喜欢安格尔的《泉》。他觉得无论艺术家们搞出何等怪诞的东西吸引人的眼球,人们终归要把目光移开,重新回到这些他们天生向往的事物之上。现在他不这么肯定了,他凭什么肯定呢。然而他倒宁愿自己仍然喜欢这些东西。
[对于有些难题,没有比寻找答案更蠢的做法了。]
2
漫长的夜晚终于过去了,窗外晨光蔚然,绿树油亮,他走到阳台上,看到那个收废品的小伙子已把三轮车在惯常的位置停放妥当。他今天来得早了些。
一辆天蓝色的垃圾车截在通往小区深处的路中央,那个脸扭成S形的清洁工正打开黄顶的垃圾箱,往外拉一只黑色的垃圾袋。他的动作那么生硬笨拙,就像在从一只动物的身体里拉出内脏。
这时邻家的小女孩尖声哭了起来。
她每天都要哭几次,往往是奶奶的一声呵斥后,尖尖的哭声就蝉鸣般地骤然升起,持续好几分钟。
哭声的麦芒长长的、尖尖的,一下一下刺在他心上。
“不给你饭吃——滚出去!”这是奶奶的训斥。
接着是开门声,咯吱!
但哭声依旧是打厨房里传来——并没有被推出去。
“唉唉唉唉,唉,唉
……。”蝉鸣般的哭声转为哽咽和啜泣。
从未听到女孩爸爸发怒的声音。听见他说过话,略略有些嘶哑,别的就没留下什么印象。倒是他妻子的声音高昂而清朗,一把好嗓子,但也难得听到。只有这个奶奶的声音,时不时从窗口传过来。
哭声没有了,窗外静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然后蓦地升起蝉鸣——真正的蝉鸣。
女孩的奶奶似乎很会做饭,三餐前后透过窗子飘来的气味相当诱人,让经常处于半饥饿状态的他坐立不安。有时,她用浓重的外地口音哼道:“唐僧骑着白龙马!噔地个噔地个噔地个噔!”她把“唐僧”发成“烫生。”
“烫生七着白龙马!噔地个噔地个噔地个噔!”仿佛她自己正坐在白龙马上颠悠。
“嗞——”什么东西下锅的声音。
又一辆车摁响了喇叭,声音洪亮,盖过了蝉鸣和锅铲的撞击。几声喇叭过后,一切声音都没有了,一只黄蜂绕着电话线飞舞,须臾伏在线上纹丝不动,窃听那透过导线传来送去的人间的秘密。
然后又是一阵蝉鸣。邻居一家传来碗筷触碰的杂杂碎碎的声音。
“爷爷你真丑——”小女孩的声音清晰爽利、高高兴兴。雨过天晴了。
对了,这家还有个爷爷,他那么沉默,从来听不到他说半句话。
他
往柴的办公室打了个电话,问他下午有没有时间出去坐坐。这是个星期六。 柴说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