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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悬浮于风》第三章11-25节

(2014-01-18 03:20:57) 下一个
作者:訾非

11


接近中午的时候,众人陆续离开了姚家。他也告辞。姚说有一阵子没见到他了,想和他聊聊。


当然可以,反正自己是个闲人。


他和姚乘电梯下到一层,走出门厅,迎接他们的是炫目的正午太阳。等眼睛适应了四周都在发光的景物,他就看见围墙边的柿树上蹲着几只红透的果子,几片柿叶也铁锈一样红,心头不免微微一怔。小区里疏疏朗朗走着些人,都没有注意这些柿子,任它们在树上痴痴地红着。


他们在小区里一家川味菜馆吃午饭。饭菜做的差强人意,厨师很舍得放辣椒,端上来红彤彤的一片,层林尽染。


姚说自己平时不吃这么辣的东西,“但因为你是四川人……”。黎马上更正,说自己不是四川人。姚说早知就不在这儿吃了,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一版白色的药片,说这个是奥氮平,治精神分裂的,他有精神分裂症,好多年了。他掐开锡箔纸,从一个坑里抠出一片药塞进嘴里,灌下一大口茶水。


“吃药喝茶不好。”他说。


“真的?”姚很认真地盯着他。


“听说而已。”


“嗯,好像有人这么讲过。”姚放下茶杯。


“在美国的时候,医生老对病人说,不要吃鸡蛋,不要喝牛奶,倒是不提喝茶的事。”他把自己刚才的建议又否定掉了。


“哦,牛奶也不能喝吗?”姚还是一副极认真的神情。


“医生是这么说的,也许有几分道理吧。”


“那我今后也得注意。”姚一边说一边举手叫来服务生,让她倒一些凉白开给他。


“你觉得今天那个XX大学的女孩怎样?也姓姚的那个?”姚看着朝厨房走过去的服务生,对他说。


“看上去不错。”


“我很喜欢她,想跟她结婚。”


“她是你女朋友?”


“还不算是。”


“哦。”


“我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出来。”


“啊?”


“我每天祷告。”


“嗯。”


姚又说,上帝以彩虹同他立了约,立约之后,他父亲就不再打他了——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他瞅着姚放在桌面上的药片,种种不能开口的疑问都朝他嘴边奔涌过来。


姚把药片从他的视线里拿开,塞进上衣口袋,然后举起一根筷子说:“你读过劳伦斯的《虹》吗?嗯,那是一本关于渴望和希望的书,‘二月里橡子躺在树林的地面上,它的外壳已经爆裂,并且被抛弃,赤裸的果仁将自己从壳中蹦出来……。’”


姚能大段地背诵劳伦斯。


姚说他的父亲是一本文学学术杂志的总编,打小就逼着他念书,不过劳伦斯不是父亲逼着他读的。


他就对姚说,他在美国南方呆过好多年,看见过那些在春天遍地萌发的粉红的橡实,光光滑滑的,真像新生的婴儿。但它们都不会长成大树,橡子发芽后几周内都死光。就算有几个长成小树苗,整理草坪树林的工人也会把它们统统砍掉。


姚看着他,慢吞吞地说:“是嘛?那多可惜啊。”


“反正它们也长不大。”


姚从裤兜里拿出另一版药,耐心地剥它的锡箔,金属在他的手里发出挣扎的声音。“凡事祷告,凡事感恩,借着信心祈求,必能得着生命。”姚把白色的药丸塞进嘴里,忽然把它吐回到锡箔上,招手叫服务生过来给他倒凉白开。


又开始谈劳伦斯,和老师的老婆私奔的劳伦斯,儿子与情人的劳伦斯,基督徒的劳伦斯,写诗的劳伦斯,被骂得狗血喷头的劳伦斯,被捧到天上的劳伦斯。


等服务生送过开水来,姚终于停下,问他读过劳伦斯没有。他不想扫他的兴,说自己很喜欢《儿子与情人》。怎么说呢,劳伦斯他是读过几本的,于他而言是温吞水。让那个时候的英国人大惊小怪的东西,现在都不算什么了。只有他的私奔大概还能继续被炒作一阵子。这些话都放在他肚子里,他不想刺激他的神经。姚又提到了许多作家的名字,如数家珍。


姚找他大约只是随便聊聊,并非要在那个女孩的事上寻求他的建议。他从辣椒的丛林里刨出鸡丁,放进嘴里耐心地嚼。鸡软骨有塑料的质地,他想起“味同嚼蜡”这个词,又想到了“味同嚼辣”,诧异于自己竟然做着这么无聊的文字游戏。


 


他辞别了姚,坐着公交车回到小区。天气真好,不冷不热的,他在小区里找了一个地方坐下来晒太阳。等他晒到傍晚,就有一阵风来驱赶他。然后风就一阵又一阵地刮过来。这是这一年的第一场秋风。


风在长巷短街里东奔西窜,根本没有固定的方向,这儿摇一下柳树,那儿卷一把白杨,又痉挛似地撼动幼小的香椿和雪松。


风来的时候,那株巨大的柳树被摇得七零八落,狼狈地站在从地面上旋起的滚滚烟尘里。劲吹之后总有或长或短几分钟的宁静。这时柳树又复归于一体,依旧葱郁茂盛,气度不凡。


这个园子里的秋意并不浓厚,如果不去注意枝桠间殷红的石榴,略略泛黄的柿子,和国槐碧青的豆荚,仅凭着突然盛开起来的月季花,你会错以为又回到了春天。


{在涂门他的邻居在门口种的是亮黄色的月季花,也有其他颜色的吧,但不起眼儿,被一大捧亮黄的火焰淹没了。他站在他们门口看花,就有种窃取了别人什么好东西的感觉。“来吧来吧,进家里来玩。”他们不知道他是来看花的。他顺着这句话走进了他们的客厅。他半推半就接过他们递过来的花生和糖果。他接过他们递过来的用玻璃纸包着的豆腐干}。


{为什么半天不见你的人影?手里拿的什么?为什么不经我的允许吃别人的东西。跪到搓衣板上去!量衣尺落在屁股上的感觉算不得痛,那种扁平的声音带着不可预期的凉意。真正让他颤栗的是她的怒火,她好像被什么吓坏了。}


{她当然有她的道理,谁能保证他们不会毒死他呢? }


这里的秋天真好,如果不坐在什么地方让血液冷下来,而是在风里走动走动,那感觉还是很爽的。[母亲从来不会说“真爽、真快乐、真好”,她头脑中掌管快乐的那部分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偷走了。是不是他该给她带来一些快乐呢?]{姚从他的裤兜里掏出白色的药片,宫保鸡丁里的红辣椒一只只都在着火,柿树上那几只柿子沉甸甸地坠下来,只差一点点就要挣脱束缚了。所有的石榴都已经被摘光了,剩下的枝叶居然还是翠绿的,只可惜冬天就要来没收它们的茁壮了。}


12


十月十一号早上七点,他站在北京火车站的四号站台上朝东边张望。


一列火车呼啸着冲上四号站台,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觉得它就会这么一直冲过站去。但它突然醒悟过来,猛然刹住自己,叹息一声落在四号站台上。


它不是从玫的那个城市开过来的,而这一声叹息足以让他莫名激动起来。


他转身朝三号、二号、一号站台那边望过去,那边全都空空如也。


他又回过头来,朝这边望。刚刚进站的火车挡住他的视线,他只好仰头越过车厢的顶端,把视线落在一堵高高的围墙上。[这车站有没有五号站台?六号?]他又转身朝一号站台的方向看,然后沿着铁轨东张西望。车站一下子变得狭小窒塞了。在以往的印象里,北京站是个庞然大物,是朝向另一个世界的巨大的无边无际的入口。


现在他看到站外高大的楼房,发现车站不过是本城一个极为有限的部分,被严严实实地圈在一个范围里。[其实这个城市哪里不是界限分明。]


   
七点二十分,停在四号站台的那列火车长长叹了口气,徐徐无奈地离开车站。


   
直到那车完全离开,黎才意识到,它是辆空车,没人下车也没人上车。


“从XX来的XX次列车即将到站,停靠四号站台。”


众人一下子骚动起来,延颈伫望。并不都能确定车来的方向,朝哪边望的都有。这种盼望真是不可理遇。车并不会因这盼望而改变速度,况且那盼望的方向也不一定是对的。甚至那车也许并未真的在朝这里驶来。


七点三十分,那列火车真的卷着秋风朝北京站冲过来。从车窗望进去,满满的都是人。[那是很多愿望,装了整整一二十个车厢,从南方结结实实地运过来了。]


站台上的人们迫不及待,被乘务员厉声喝住。


他徘徊在10号车厢的门口,然后又走到一个窗口隔着玻璃朝里面看。这时他感觉到了手机的震动。她打了电话来,说她临时在保定下了车--那里有她的一个舅舅。她说她一直在给他打手机。他这才意识到,手机振铃一直是关着的。早上他把手机从充电器上拿下来,匆忙中就没有打开。


电话里有孩子在哭,声音一片嘈杂。玫说她的外甥女和另一个孩子争玩具,打起来了。


他松了一口气。


13


两天后,他又去接她。那列火车到站停稳后,他就迫不及待地钻进车厢,四处寻找。从角落里站起一个似曾相识的女人向他打招呼。多看几眼,也就确定是宇文玫了。


他帮她从行李架上、座位底下取出一件又一件形状各异的行李,极力掩饰着忐忑的性情。她也没有任何亲热的表示。她并未像她给他发的电子邮件里讲得那样“老得丑得不能看了,”但他第一眼见到她时还是吃了一惊。曾经那么鲜活的面容,如今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的光彩,当然也不是全然失去,但那最鲜明,最富有表现力的一层,被造物主揭去了。她当然更成熟了,更有气质,也可以说更有魅力。可这些由岁月带来的魅力,加在一起也抵不过那被丧失掉的青春。


他们被涌动的人潮裹挟着走下地下通道,排在长长的队伍后面等出租车。车久等不来,后来零星开过一两辆,却载了人,长长的队伍毫无动静,大家在一种渺茫的希望中孑立。


他们终于等得不耐烦了,于是走出地下通道去坐公交车。外面下着蒙蒙小雨。就这么一会儿就下了雨,他们下火车的时候还不曾落雨呢。玫从她的行李中奇迹般地摸出一把雨伞。他们在伞下等了许久,才登上公交车。司机是个急脾气的人,嘴里哼着歌,把车开得险象环生。公交车开出火车站在大街上飞奔,转眼间又钻进偏僻的小街。


后来雨下得更大了,司机一边咒骂天气,一边关驾驶室的窗子,一边转弯,结果车头擦着了一个骑自行车的人。骑车人立稳之后,指着驾驶舱骂了一句--车窗是关着的,听不清他骂的是什么。司机觉着了侮辱,呼地停下车,打开车门,冲下去站在那人面前和他对骂。女售票员也下了车,充当和事佬,她说:“大家都不容易,吵什么啊!”但两个男人的口角节节升温,已经开始抡胳臂了。女售票员强拉硬扯,好歹把司机弄上了车。


   
关上车门,司机拉下窗户朝那人投下一颗炸弹:“下次别让我碰见你!”同时脚踩油门,把公交车猛地拖上了路,一溜烟走了,这使刚才撂下的那句话显得有些虚张声势。


玫一直默默地瞧着这一切,脸上是那种不在此世的神情。这种眼神,他再熟悉不过了。


到了深秋,这个城市才真正显出几分秋意来。他看到一株白蜡树通体金黄,几片灿烂的叶片被风吹落,又被卷进车窗。一个女孩俯身捡起叶子,吹了吹它,把它小心装进手提包。


雨停了,街道上光线开始明亮起来。不久太阳也钻出了云层。


    公交车转到一条两侧种满洋槐的大街,在绿叶掩映中前行,仿佛又回到了中秋时节。然而夹在绿叶间的几缕黄叶,就如黑发人头上的几缕白发,反倒使这条街变得比那条有满身黄叶的白蜡树的街道更显得凄楚。花坛里碧桃的叶子黯淡下去,成了阴郁的赭红。在一座公园的一溜儿屋墙上,爬山虎那些常被太阳照射的部位最先染上了铁锈红,这颜色传染似地正朝更多的叶片蔓延。


这辆公交车绕着公园驶了小半圈。他们能够透过铁栅栏看到墙内碧绿的杨树和柳树浸在明亮的晨光里,全无秋天的气氛。一株枣树,枣儿已被摘尽,恢复了一树油亮喜庆的颜色。公园用艳丽的月季、火红的鸡冠花,用绿柳碧杨对抗着浓重起来的秋意。


天气并不冷,秋天最可人的一面还在延续。可这又是秋天最令人不安的时刻,寒流随时都可能从北方赶来。


    他们在西苑下车,徒步走向小区。此时如果还像在公交车上那样沉默就不合适了。他想找些话来说,他指向一户人家的花圃,说那里有一丛大丽花开得很娇艳,枝繁叶茂,一副生逢其时的模样。他说这花开得有如五月的牡丹当仁不让。她说草丛里那些不起眼的野菊花才最有味道,还有那边的万寿菊。


她指给他看那株椿树,它半数的叶子都已是铁红色了。她说她很久都没见过这种大红大绿的树了。


他们经过一段栅栏,上面的牵牛花仍倔强地开着,但它最盛茂的景象只在记忆里了。在牵牛花的对面松、柏、冬青这些不受季节摆布的植物,一如既往地默立在不起眼的位置。


然后他们经过他楼下邻居种的一株丝瓜——十数日前它还满缀黄花,如今只剩了憔悴的藤子和稀落的叶子。玫拿出照相机,从无数个角度和距离拍蔫头巴脑的丝瓜藤丝瓜叶。


14


他们在他的客厅里放下行李,他去烧开水,沏茶,她就趴在一扇窗子前面朝外头看。


“这地方真安静!”她说。


“比坟地还安静。”她又说。


“你可真没变。”他说。


“要是那样就好了——你在车上都没认出我来。”


“我认出来了。”


“你‘端详’了半天。”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我真希望你说的是真话。”


“我说的就是真话,第一眼就认出来了。”


“呵呵,你的眼神可骗不了人,你是‘辨认’出来了——就像打扫战场。”


“你说得可真吓人。”


“莎士比亚不是说过嘛,老女人的脸,尸横遍野。”


“莎士比亚真时髦。”


“莎士比亚还说过,女人脸上的光,就像树叶上的霜,房顶上的瓦,过了三十,就噼里啪啦往下掉,你接都接不住。”


“莎士比亚很有东方情调。”


 


他请她去外面的饭馆吃饭,但她走到厨房,动手把电饭锅里剩下的米饭加了水,通了电,又把丢在地上的一堆白菜洗干净了。她是那么自在地摆布锅碗盆勺,就好像已经在这里住了很久。


他只好下楼去买一些卤菜、一些饮料,顺便买一些洗浴的东西。


等他从外面回来,屋里已弥漫了炒蔬菜的香味和米粥的气味。


她见他买了卤肉回来,就说她忘了告诉他,她基本上不吃肉了,她说你自己吃就行了。


他问她是不是吃素了。她说也不是,就是能不吃就不吃。


他说那也是,莎士比亚说过,肉不是好东西。


 


两个人坐下来吃饭。面对面的,他就有点恍惚了。这么多年不见,她改变了的、没改变的地方都让他惊奇。她对他说,她就猜到他在车上不会认得她。


“彼得三次不认主,我起码第二眼就认出来了。其实,我要是不钻到车厢里四处张望,要是在北京大街上,你肯定也不认得我。”他说。


“你嘛,变化还真不大。”她说。


“头发都开始白了。”


“哪里白了。”她用筷子指了指他头上。


“全都酝酿着呢,明天一早醒过来,就白茫茫一片了。”


 “看把你愁的,我才刚来。”


他挠了挠头,把粥碗端起来喝。


 “你还是像以前那样爱叹气。”她说。


“我叹气了?”


“你看,还是注意不到自己。”


“看来我得认真改掉这个毛病了。”


“你就是太认真了。”


我还以为在你眼里我是个不负责的人——这是他想说的话,但是他没有说。


“其实,你也并不是很认真。”她放下筷子,端了他和她的碗去厨房里盛粥。


他听见铁勺刮锅底的声音,刮-刮-刮。他看着她端着两只碗摇晃着走进来。那种不真实感重又泛漫出来。从面容上看,比起记忆中的玫,她更像他平日里碰到的三十出头的女人,她们之间的相似,要高于她和七年前的她自己的相似。但只要她开口说话,他就一下子掉落到记忆的深渊里。


15


   
他们吃了饭,她洗澡换了一身衣服。然后他们整个下午都坐在畅春园公园里晒太阳。是玫的提议,她说太阳这么好,不出去晒晒,都对不起太阳了。


他们坐在突然晴朗的天空底下沉默不语。这样的时刻也许应该是千言万语的,但是霸道的阳光把言语都驱赶到角落里蛰伏起来。


几只灰喜鹊落在草地上喳喳不休,用他们听不懂的语言使劲地争吵,这种鸟儿脾气向来不好,就好像沾染上了这个城市大老爷们的习气。更远的地方一只花喜鹊展开蝴蝶般花哨的翅膀从一棵树飞向另一棵,在枝头颤了几下挣扎着停住。不远处,几个老人围成一圈儿下棋,站着的坐着的一律心无旁骛。高声争执,低声催促,偶尔的啪啪声——是棋子被重重地敲在棋盘上发出来的——他觉得自己如果走过去,看上一场回来,玫就会变成个老太太了。


公园南侧的一溜儿柳树,枝条仍然碧绿,千条万条垂落下去,跟这深秋的季节格格不入。风吹过一株杨树,把满树的叶子摇得哗哗作响——热烈得就像一千个孩子同时得到了心满意足的玩具。


他率先打破沉默,说这里的柳树,春天飘絮飘得呼天抢地,刚来那几天,风一吹,毛茸茸的东西从树枝上被揪出来,撒得到处都是,让他想起小时候穿的羽绒服。羽绒服不知怎么破了个洞,风一吹,白色的羽毛飞得到处都是。她说你也太夸张了,而且那时候应该还没有羽绒服。如果不是羽绒服,棉袄,棉袄就不能飞出棉花吗?那更不可能,棉花是棉花,棉花怎能在天上飞。他没有和她争辩,记忆毕竟是记忆。他就说,为什么我们那边的柳树就不飘絮呢?她说她也不知道,“山河破碎风飘絮”,以前以为就是蒲公英。她说岁月吹在人脸上,可不就像风吹在鸭绒被上,光鲜的东西一点点、一点点吹走,后来就一大把一大把地薅出去,一直吹到半点也不剩?他说这个比喻也太吓人了。她说这还不是明摆着?


[如果文天祥不是被压到北方去,他也会不知道柳树会飘絮的吧。他会不会仍然以为漫天飘的是蒲公英?他会不会有一点闲情逸致,摇一摇手里的铁链子,问狱卒:官人,天上飘的这些都是什么?狱卒会不会朝他吐一口痰,骂一句,你个书呆子!]


风又在摇柳树,柳条侧着飞起来,悬在半空里久久都不落下,弄得他心里也不踏实。他那禁止不住的想象力在半空里点缀了飘浮的柳絮,让它们悠然地在眼前晃动,赶走心头莫名升起的一点点慌张。他不是不记得半年前必须捏着鼻子走在铺天盖地的柳絮里的感觉,根本谈不上有啥情调。但谁又不乐于接受想象力善意的欺骗?


她说柳树最能抓住人的视线,可是到现在为止,还没哪个画家能把柳树表现得无可超越、深入人心呢。是吗,为什么不能。但愿我知道。世上有些东西比另一些更幸运,你们画家画松、竹、梅、兰,不厌其烦,千年如一日,可是狗尾草啊、红薯藤啊、芹菜叶子啊、过江藤什么的就无人问津。你不能说兰草比狗尾草幸运,被画家画到纸上布上算什么幸运呢。是啊是啊,一个被画到布上挂到墙上的女孩也许能觉到幸运,一朵花怎么会感到比一棵草幸运呢。人是不是唯一能感到幸运的生物呢,有幸运就有嫉妒,人是不是唯一能感到嫉妒的动物呢。他说就算是一条狗,也会嫉妒另一条嘴里的骨头,人不也就是动物,穷人嫉妒富人的财富富人嫉妒穷人的自由,年轻人嫉妒老年人的地位老年人嫉妒年轻人的活力,女人嫉妒男人的权力男人嫉妒女人的容貌,嫉妒是人类身体上掩饰得最好的一个器官,纵然外科医生的手术刀都没有碰到过,嫉妒才是人类真正的private part。


她转过头了看了他一眼,这时候两个少女打他们面前款款走过。他说,左边的那个和右边的那个肯定互相嫉妒,就算她们挽着,亲密得像一家人。


你怎敢说她们不是一家人。一家人之间的嫉妒不是更无以复加?她们两个嫉妒不嫉妒我不知道,我可是嫉妒她们,多年轻啊,往街上一走,淹没在众人的目光里,就算是嫉妒的目光也好啊。一个女人如果再也不能牵动别人的视线,无论她如何为自己宽解,也都是没有底气的。


走到远处去的少女扭过头来看他们,又扭回头去交头接耳。[她们在议论他们的什么呢?他们在她们眼里有何特殊之处?两个中年男女在公园里正襟危坐,想必自有一种异样。]


他看看太阳,它正一意孤行地朝西边偏过去。他们头上的杨树不知不觉地挡在了他们和太阳之间。


他们被杨树的阴影驱赶到了另一张长椅上。


一个老人拉着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走到他们视线里来了。这孩子走几步就朝一边歪过去,像要跌倒的样子,老人就伸出另一只手扶他。有几次,孩子显然是故意要跌倒,引得老人一阵责怪。老人背上还背着一只蝴蝶风筝,被风吹得呼呼作响。蝴蝶翅膀朝两边伸出去,做出展翅欲飞的姿势。


老人把孩子安顿在一张椅子上,自己走到空旷的地方去放风筝。风筝举到空中,朝半空里扔出去,他跑啊跑啊,风筝翻着跟头跌到地上,就是不肯往天上飞。只要看到一点点飞起来的模样,孩子就拍他的小手,然而每次他都惊愕地看到它翻滚而落的结局。黎走过去,从老人手里拿过线轮,一边放线一边远走,一直走到离老人几丈远的地方。老人把蝴蝶举到头顶上,等他跑起来的时候,就松了手。风筝乘势攀升,终于朝天上飘过去了。孩子又跳又叫,玫走过去坐在孩子旁边。孩子已经在椅子上坐不住了,他朝老人跑过去,只跑了几步远就跌倒在地上,哭了起来。玫走过去抱起他,把他抱到老人那里。这时黎也牵着线走过来了。孩子在玫的怀里破涕为笑。他伸手做出要抱的姿势,孩子就扭过身子去了。老人呵呵笑着,要来抱孩子,孩子也不肯,他喜欢上了玫的怀抱了。


老人从黎手里接过线轮,继续把风筝往高空里放,孩子就挣扎起来。玫放下他,他就奔到老人膝前要去拿线轮。


他们回到长椅上坐下来继续晒太阳。这时候他就会有些颟顸的想法。如果许多年前,命运的钟摆稍稍拨动一下,也许此时就是他和玫带着孩子放风筝,当年是非常可能发生的事情,假如命运的钟摆只是稍稍偏了那么一点点,生活的后果就是天翻地覆。这想法让他伤感起来。为了医治这莫名的伤感,他把脑子里的那个被称为“现实主义”的尚方宝剑祭了出来:嗯,如果他和她带着自己的孩子在这个园子里放风筝,那又怎么样?早就没有激情了吧。倒是现在,她怀抱着陌生的孩子,他让遗憾揪着自己心,或许是最好的。他这么想着,却又有眼泪想流出来。


你女儿三岁了吧,她问她。四岁——我听我妈说,你一直没要孩子?是的,孩子生在一对事业狂家里,根本就是投错胎,我们都有自知之明。军校里的教授也很忙吗。那当然——他还是副教授——他永远都在忙,有假期,就趴在麻将桌上。


“我问他,你就不能抽空看看我,抽出一分钟看看我,一秒钟也行,我就难看到那种地步?你打出一粒幺鸡之前还端详一阵子呢。”


“呵呵呵呵!”


 “你猜他怎么说?”她学着丈夫的口气,“你不能要求我,就算你是嫦娥,我也不能天天盯着月亮对不对?”


 “这人听起来倒蛮有意思,不像军校教授。”


“不像个军校教授?!你听听他说的吧:三十岁以前的女人像丫鬟,谁都想使唤,三十岁后的女人就成了皇后,谁都不想来见。这回像了吧!”


“呵呵呵呵!”


16


10月14号早上起来,他把客厅的窗子打开,冷风就从外头直愣愣地吹进来。他们都套上了厚一些的衣裳。


走到门外,阳光还是灿烂的,风也是轻的。可一旦走到房影树阴处,风就有了寒意,长出了细密的小牙齿。[冬天怕是很快就要来了,这地方会下雪吗?应该会。应该会很冷。]数年前有个冬天他在这里呆过两天,虽然没下雪,确是出奇的冷。今年将会是他第一次在北方过冬,不知道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经历。


他们从小区里走出去,走到小街上,穿过挂甲屯桥,就来到畅春园门口了。有几只鹰在公园上空翱翔。它们的翅膀一动不动地伸展着,保持着以逸待劳的姿态。黎一边希望着那就是一群鹰,一边又在寻找相反的证据:姿态有点僵硬,盘旋的弧度不够自然,只是一些风筝而已。在这个地方,当然不会有鹰。只要风力合适,在这样的季节,畅春园上方的天空就会飘满风筝。


某个风筝俱乐部的成员,正把一只只鹰形风筝放上天空。栩栩如生的鹰,利爪和尖喙一应俱全,放到天上就更加活泛。


装风筝的行囊也都显出专业的水准,放零件的木箱被漆得光鲜明亮,还题了一首诗在上面:“鹪鹩寄高枝/大鹏振远翅/清秋风自好/冲天一次飞。”不怎么押韵,意蕴还行。猎猎飞翔的风筝把他们的视线抓了很久,等他们走到畅春园南门,几乎是倒退着走出去的。


人行道上一溜儿国槐,花全谢了,垂着无数碧青的豆荚,像一串串玉雕的珠子。他记得出门时,看见小区里那几棵国槐还零星挂着雪白的花絮。[它们有什么不同?或许是品种的差异。]


他们上了公交车,在车尾默然站立。他一向讨厌挤在人堆里,但是有玫在旁边,他忽然觉得这么个窒息的环境倒也不无可爱之处。
这个美术馆他是第一次去,但他知道自己没有理由期待什么。


倒了两趟车,花了足有两个小时,才抵达五四大街。


“2003年中国北京国际美术双年展”,老远都看得见。没错,就是这里了。中国美术馆,以前他在网上看到过它的形状,没留下什么印象。现在身临其境,这敦厚憨实的建筑也唤不起他的好感。这么一个有名气的艺术馆,居然是那么古板的形状。


玫特意挑了一个周二过来,觉得这天展厅里不至于太拥挤。果然如此。


他跟着她在一个又一个光怪陆离的展厅里徜徉,心情是茫然的。如果是十年以前,他就会让她给他讲,听她讲讲内行的门道,但是现在他对绘画的感受是冷漠的。再也不会有小时候第一次看雷诺阿、莫奈的作品时那样的激动了,也不会有青年时候在博物馆里看到梵高的画那种震动。周围的观众大约也是类似的心情,草草看了,匆匆走了,蜻蜓点水一般。


这幅画叫《灰色玫瑰》,是涂在一张黄褐色的马粪纸上的。纸的中央,被扣掉了一个不规则的椭圆,露出后面漆黑的纸。在这漆黑的圆洞周围,被胡乱涂抹了一些黑色的像杂草似的线条。在黑洞和黑色的杂草上,又用血红色胡乱抹了。这上头画的是什么,自然是一望便知。[画家也算用心良苦,不能不说没有一点点寓意。但是这些隐喻多么肤浅啊。这个世界的光怪离奇,早就不是一张画能体现的了。绘画如果还想讲道理,讲故事,搞观念,实在是给自己使劲地挖坟墓。]


他这画前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就转脸去找玫。偌大的展厅里,她的踪影全无。


他蓦然拐进了旁边的展厅。厅里人满为患,是齐白石作品展。他看到了齐白石在八十八岁高龄画的虾,七十多岁时画的红梅,还有九十三岁时写的字。他想起一首诗里的那句话:整整一生多么漫长啊。


他不记得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喜欢上齐白石的了,他还清晰记得,在小时候,第一次看到他画的那些歪歪扭扭的桃子、柿子和花草,他诧异大人们为何要啧啧赞叹。那时他当然理解不了一个成年人的心怀,更不用说一个老人了。直到现在,他也不能说自己全新全意地喜欢他的作品。《葫芦与天牛》是他最喜欢的,至于那些油灯啊、猴子啊、就不行了,他觉得太过怪诞。对于他喜欢的那些,玫却嗤之以鼻,而她奉为杰作的,他不以为然。所以,尽管两个人都喜欢齐白石,其实却可以说是针锋相对的。


 


 


   
他找到了她,她正站在那幅他们已经看过的画前。他就告诉她,他想到外面透透气去。


他穿过展厅后门,走入美术馆后院,发现这里一点儿也不比展厅里冷清。篮球场大小的一块草坪上散坐着晒太阳的人,小卖部门口拥着购买食物饮料的人,孩子们奔来跑去。他在这熙熙攘攘的气氛中走到草坪中央的一棵核桃树底下,坐在一小块看上去干净的草地上。抬头看核桃树,它的叶子大多落掉了,几个没落干净的核桃黑乎乎地挂在那里,绝望而又庆幸的样子。它的旁边是一棵法国梧桐,而法国梧桐的旁边是一棵国槐,结了串串荚果,折射了阳光,晶莹碧绿的犹如翡翠一般。


他坐在核桃树下,无所事事地等着玫出来。他看了看表,两点钟了,正是一天最热的时候,但是虽然身上穿着夹克,还是有点冷。冬天真的要来了。


   
他睡着了——他被冻醒过来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睡着了。他又看了表,也才两点半钟。即便那几乎是一瞬间的睡眠,他还是做了梦。他梦见好几个人在一座大山前面搭帐篷。有人大喊:大山来啦!大山来啦!大家纷纷从帐篷里逃出去,他也从帐篷里往外逃,这时大山已经推到面前,他看到大山把两个人压在下面……。还是那个梦,山是黑色的,帐篷是灰色的。那几个人的面目,还是统统看不清楚。


{小时候到了清明节前小学里总是要准备春游,年年如此。大家都很兴奋,期盼着那一天的到来。不但不用上课,还能带上好吃的——其实不过是一些茶叶蛋和面包而已——去爬那座并不太高的山。但是年年到了那天都会下雨,活动也就被顺势取消。春游是一只胡萝卜,年年挂在眼前。


就在他们快要绝望的时候,四年级那个清明节多云无雨,他们终于被带上山。先爬到半山腰,吃零食、喝水,然后爬到山顶上,吃掉剩下的零食,喝掉剩下的水。有钱的孩子,就去买汽水。他很羡慕那些买汽水的孩子,但又觉得,那么会花钱的人,有点儿不可救药。那总算是一次平平安安的春游。小学五年的生活算是平静的,没有人死掉,没有人出什么事故。}


核桃树上掉下一片叶子,他拿起它,百无聊赖地撕掉叶面,只剩了叶梗。然后他捡起另一些叶子如法炮制。


她站到他的面前,对他说,已经三点了,你在外面着急吗?他说不急,反正也没什么事。她说她想进去再看一会儿。他说没关系,我就在这里等你。


她说好,但是并没有走。


她从地上捡起核桃树叶,也扯掉叶片,剩了叶梗。她让他拿好一根叶梗,然后把她的伸过来。两只叶梗交叉着,试图把对方截断。这是他们小时候玩过的游戏——北京这边的人叫“斗百草”——他不知道在涂门、或者在山镇,它叫什么名字,那时候他们只是玩,根本不去想它叫什么。他还记得小时候玩这个游戏的时候,越是想把对方折断,越使力,自己的草反倒更容易折断。


他找到一根特别柔韧的叶梗,把她的锉断了,此后节节胜利,直到玫便把它夺了过去。


“谁能想到,好几十年过去了,两个人还能像小孩子一样玩这个呢?人的一辈子是不是太长了?居然还有时间面对过去?”她说。然后她站起来,朝四周望了望。


她又走进展厅,消失在门背后。他盯着满地的断梗看了一会儿,也站起身,走到小卖部里去买水。


17


他们从美术馆里出来,已是下午四点多。在103路公交车站牌下等车,没等多久它就来了。


车上人头攒动,倒还谈不上摩肩接踵——毕竟下班的高峰才刚刚开始,是早春的气象,如果再等半个钟头,那才是千朵万朵压枝低的仲春。


此刻他们站在人群中间,还能与他人维持住一段必不可少的距离,把目光和心思投向车外。


从车内看街上行人,一种匆忙的气息已开始弥漫开来。


公交车一路狼奔豕突。每打开一次车门,那种匆忙的气息就趁势涌进来。公交车分明是一只铁皮的气球,沿着大街一路被吹啊吹啊,直吹到只剩了薄薄的一层。


玫抱着一根垂直的不锈钢扶手,他握住一个座位上的把手,抵抗着突如其来的惯性,努力维持着各自的平衡,避免同周围的人撞在一起。


公交车的发动机似乎不堪重负,每一阵加速都伴随着喘息——哼…………。在喘息声中,它经过了故宫后门敦厚的城墙和刻板的雉堞,又经过北海亚麻布般细细编织起来的水波和及其在夕阳下鲜亮的反照。他看到玫耳朵上悬垂着的水晶耳环随着公交车的加速减速摇摆不定,闻到她的被窗外灌进来的风搅得忽浓忽淡的香水味儿混杂在各种汗味中间。


 


他记得在初三的时候,他的数学老师,一个大约四五十岁的先生,在上课时说,他最看不惯洒香水的女生。显然说的是玫,那时只有玫才偶尔用香水。


嗯,他觉得自己应该好好思考一下那个年代发生的事情,或者人性中一些最微妙的角落。为什么一个中年老师会那么说?


他又想起上大学的时候,他们班的一个女同学打扮得极其光艳,光艳到随时可以走上T形台。这身打扮把男生们都吓跑了。她那光鲜的修饰,她的过分的漂亮,没能唤起他们的欲望,而是莫名的惊慌,甚至还有几分厌恶。


面前的那扇玻璃车窗被谁关上了,他定定地望着的是玫在窗上反射过来的身影和面容。他冲那个面容微笑。


   
她上身穿着薄毛衣,是靛蓝和乳白的毛线混织的。他喜欢穿毛衣的女人,让他感到温暖。他喜欢她牛仔裤的形状,在小腹处微微凸出一个饱满的弧度,还有她身上的这些弧线,还有扣子、扎头发的松紧带这些形状各异的东西。


 


他们在X大西门下了车,那是离他住的小区最近的一个公交车站。他们穿过马路,走到荷塘边的小路上。昏黄那若有若无的雾气笼罩了塘边的柳树,也笼罩了塘中荷叶。这种雾气渐渐从外面浸润到心里,让他想速速离开荷塘。


黄昏的暮色里,他还能闻到麦秸燃烧时发出的辛辣的香气。他四处查看,并没有发现什么。或许这就是暮色本身的气味。


这时候玫伸过手来,握住了他的,他俩默然走着,默默穿过后门,走到那个被称为“万泉河”的水沟边上了


他们走到水沟边的超市里,买了一些蔬菜,一些水果和肉,就匆匆出来。


这个钟点,小街上的人们都有一种百无聊赖的表情,从餐馆里飘出来的菜肴的气息也是慵懒的。水沟里飘上来的臭气,到了黄昏这个时候也有了点亲切的意味。黄昏嘛,就是应该这样,菜肴的香,水沟里隐隐的臭,如果再加上麦秸燃烧时辛辣的味道,谁都不应该拒绝这么富有人情味的黄昏。


   


终于回到住处,打开灯,打开热水器,打开电视,打开冰箱。


他走进厨房,把米放进锅里,用自来水洗了几遍,打开煤气灶,把锅放在火上煮。玫从她的箱子里翻出衣物,去浴室里洗澡。她说,有粥就好,菜嘛,咸菜就行。


他炒好了土豆肉丝,粥就烧开了。他把火关小,把土豆肉丝端到客厅的桌上。玫还在浴室里洗,燃气热水器发出的轰鸣一点儿也不叫他放心。他想象着几百条细密的水线落到玫身体上,汇聚在他些他曾经熟悉的线条上。


那些他熟悉的部位,一定变老了吧,再不会有青春年少时的光泽和弹性,如果再见到,也许都认不出来了。如果这是在十多年前,他一定想方设法一窥究竟,那种冲动,不是他自己能够控制的。


他走到房间里,打开电视机,从一个频道跳到另一个频道,没有一个节目能提起他的兴致。


“这个”他听到她说——玫已经出了浴室,站在他背后了。电视上在放老片子,《洪湖赤卫队》。他把遥控器交到她手里,走到厨房去看粥。他琢磨着今天是什么日子,为什么会跑出这样一部电影,但找不到任何线索。


他关了火,把粥盛进两个碗里,端进房间,放在桌上,又去端来土豆肉丝和一盘咸菜。她放下遥控器,走到厨房去拿筷子和餐巾纸。


这时候,电视上几个女赤卫队员一边划着船,一边在湖中采莲蓬。


女赤卫队员手拿莲蓬,朝湖边挖藕的男赤卫队员暧昧地顾盼。


一个男赤卫队员,一边用手搓着藕,撸掉藕上的泥,一边痴痴地望着女队员。


“革命电影的导演还是有胆子的。”玫说。


“可不,这种镜头,枪毙都够了。”


“当年审查这片子的人得有多瞎。”


   
玫抿了抿嘴——这动作是很动人的。


当年他们在山镇中学大操场上看《洪湖赤卫队》,嗯,露天电影!


在那个年纪,想想看,单是电影就已经把你的魂勾出去了,更何况露天。正等于奶奶做的甜饼,爷爷给你买的玩具。


这些个被勾出去的魂在山镇上空游荡,在人群上空游荡,像一群布谷鸟。啵啵呱姑,啵啵呱咕!他们哪能记得电影的情节呢,画面在记忆中也是朦朦胧胧,根本不可能回想起来。只有现在重看的时候,一幕幕才似曾相识。他们一起看过数不清的露天电影,看的时候追逐打闹,常被大人们呵斥。


在黑沉沉的夜空之下奔跑打闹,这是太久远的事了,根本就是上辈子的事,别人的事。


   
现在看《洪湖赤卫队》,敌人已经很难勾起真正严肃的仇恨,胜利也都流于夸张,表演做作刻板。但这夸张又有点歪打正着,有行为艺术的意思,正适合把戏当戏看。


18


她说她太累,想早些休息。他就从衣柜里拿出他的铺盖走出去,想把它们搬到客厅的沙发上。她说今天该轮到她睡沙发了,总让他,心里怪歉疚的。他说其实他平时也喜欢睡在沙发里,在那里睡得踏实。她坚持。他就对她说,其实多数时候他都是睡在沙发上,在床上反而睡不着。她就没再坚持。


   
玫爬上床,把自己裹进毛毯里,只露出脑袋,用乌黑的眼睛盯住电视。


   
“不热吗?”他从客厅里朝她喊。


“不热,”玫摇了摇脑袋,又一动不动地盯住电视。


“看电视睡觉可不是好习惯。”他说。


她说你还是那么啰嗦。


 


   
这时他就又回想起那只西瓜,它从玫的怀里滑落下来,跌在地上摔碎了。[为什么直到现在他胸口依然为此隐隐作痛?]


   


   
他快要睡着的时候,听到她在耳边唤他。她说,看了电视,倒睡不着了,不如还是出去走走吧。


他们走到大学的校园里,已经是夜里十一点。深秋的校园寒意渐浓,实在不是一个适于散步的夜晚。空气带给人的已不是中秋时节那种爽朗宜人、可亲可近的感觉。裸露在外面的皮肤,感受到的是这个世界的隔膜。吸进胸口的空气硬生生的,咄咄逼人,让你切实感到它的存在,让你明白你每时每秒需要的这种东西,也不是理所当然、不用付出代价的。


每一阵风吹过,都有杨树叶子跌跌撞撞地掉下来。地上的叶子在风里翻滚,与水泥路面磕磕碰碰的声音历历可闻——这样的温度这样的风,让世上的活物死物都多了冲突和敌意。


“如果我是一只鸟,这种天气一来,心里头就会慌慌的想飞走吧。”她说。


“那是一定啊,能飞走的就都飞走,不能飞走的就狂找藏身的地方。”


“为什么人到了这种天气心里也慌慌的呢?”


“人不也就是一种鸟。”


“我觉得我就是最慌的那个。”


“你本该朝南飞,结果上北京来了,反季节的倒行逆施。”


“你说人也像鸟似的,没有个什么国家啊,民族啊,到季节大家就凑成一队朝一个地方飞过去多好。”


“人最好像叶子,风一吹,瓜棱瓜棱地滚到哪儿算哪儿。”


 


他们走到未名湖边。湖像一只大碗,在幽暗的路灯下悄无声息地晃荡。湖面上吹过来的风带着水的腥味。影影憧憧的垂柳被风掀动,也像湖水那样晃动。只有那座塔隐约立在高处纹丝不动。


“有多深?”她指着水问。


“估计能齐腰就不错了。”


“那怎么还淹死那么多名人。”


“他们其实没一个是在未名湖淹死的。”


“你是说老舍、王国维、戈麦,这些人?”


“当然——大家都把他们扔进这个湖里了。”


“这么个钟灵毓秀的湖,可不大家都想跳。”玫做了个投湖的姿势。


“自杀可不是洗澡,不是谁都能干的,据说世界上每年死几千万人,自杀的不到一百万。”


“这湖里就没死过人?好!我有机会当第一个了。”


“我看你先别急着跳。”


“至少屈原是投了汨罗江的对吧,你别说他投了黄浦江。”


“你怎知道他投了江?”


“你不至于说——”


“《史记》是司马迁写的小说。”


“你是不是还有更邪乎的说法,比如楚怀王的三角恋爱什么的。”


“野史和历史我还是分得清的。世上有两种小说,一种叫野史,一种就是史记。”


“屈原没自杀,他是怎么死的?”


“我可没说他没自杀,自杀的说法还是比较靠谱的,自杀这种事大家倒很少会无中生有,谋杀或者杀而不死才符合民间的口味。听说某个人自杀了,八成就是事实。可是他投了江还是割了脉,是投了汨罗江还是洞庭湖,那就任人摆布了。王国维才死了没一百年,老舍死了还没五十年,戈麦才死了十多年,就都统统让人投到一个湖里头来了。”


 


他们转到未名湖北侧,这边的路灯更昏暗了,他们险些撞倒一对紧紧拥抱的男女学生。两个学生抱在一起站在冷风里,那样子倒像是在互相取暖。想必是一阵突如其来的激动让他们不能自制。[那无法阻挡的初恋啊]


在这条路上,他看到过很多次这样的情景,


这或许就是他们这一生最好的时刻了,将来大半辈子都会念念不忘的。这么些人的重要的时刻就在此时此地,然后就再也不可能重复。


[如果他们知道不能天长地久,能看到自己的将来,他们还会这么激情地拥抱吗?他觉得他们肯定还是会的,说不定会更加如此,就像两个即将奔赴刑场的伴侣那样。]


 


19
(八十年代)


{那只鸡在水泥地上磨喙,翻白眼,嚓嚓,嚓嚓,然后用磨好了的尖嘴去啄地上的碎谷粒儿。哆、哆、哆哆。有一粒不那么老实,在地上逃来逃去的,它就锲而不舍地追上去,直到把它吞下去。他看着它,整个世界包裹在安慰人的哆哆声里。}


    {那时家家都养着鸡呢。改善经济条件,也是处理剩饭菜的好办法。狗也是要养的,要不丢在地上的骨头就可惜了。猫就挑剔一些,吃的太讲究,而且发情的时候叫得又太凄惨,养的人就少些。鸡窝垒在院子里,靠着墙,在窗户底下。黎明时分,鸡鸣就一家一家在整个城市传染蔓延。如果晚上没把鸡窝的门锁好,黄鼠狼就要乘虚而入了——你在屋里睡得好好的,什么声音都没听到,第二天早上起来,鸡窝里就少了一只。其他的鸡呢,平平静静的,倒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该怎么过还怎么过。当然他们无法假装从来都没有那只红冠芦花鸡,鸡窝门口的一溜儿粪便,明白地告诉你被黄鼠狼劫持的它在那个时候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他家里从来都没有录音机,电视倒是有一台——是在八五年以后了吧。录音机,如果让母亲用一个形容词的话,那就是“堕落的”。录音机是堕落的,小青年们拎着上街,碰擦擦碰擦擦。“我一见你就笑,你那翩翩风采太美妙……。”只有小流氓才弄个大录音机在街上走。电视机呢,电视机是奢侈的,所以直到大家都有了才能有。洗衣机是任劳任怨的,缝纫机是宝贝,母亲把它用绒布盖起来,定时上油。直到现在,它还是新的呢。


前院的邻居可不管这个,他们家的儿子二十多岁了,头上就有一个鸡窝,他把磁带“咔嚓”一声别进录音机的声音整个小区都听的见。“我一见你就笑,你那翩翩风采太美妙,和你在一起,永远没烦恼……阿里,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个快乐地青年……吼吼吼吼芝麻开门芝麻开门……有多少有多少美丽的少女,都想嫁给他呀,都想做他新娘!”


母亲来自冥王星,前院的哥哥来自氪星球。


这个哥哥后来结婚,离婚,招工,做小买卖,再结婚,现在在家呆着看孩子。从磁带里唱出来的事情当然不是真的。


母亲呢,后来也买了个大个儿的录音机。她提着它上街,一直走到小广场上,和一群年龄相仿的中年妇女练气功。“开……合……开……合……开……合……。”


 


那时候当然也有不那么流氓的歌曲,歌颂美好未来的,一听就知道来自土生土长的歌手。“再过二十年我们再相会举杯赞英雄光荣属于谁。”歌里当然也少不了爱情,“自从相思河畔见到你,满心的话儿没法告诉你……。”


春天总是短暂的。有时他搞不清楚春天是一段什么样的时间,过春节是冰天雪地的,月季开得红火那阵子又立夏了。清明节前后大约是明正言顺不搀假的春天,涂门又成天下雨,让你高兴不起来,精心准备的春游老被临时取消。那一次,老师们下了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出发,那是个阴天,大家在湿漉漉的山上攀登了一整天,吃完了随身携带的一切食物便下了山。那时是有汽水卖了,他记得清清楚楚,在山顶上的小卖部里卖的汽水的名字是汽酒,喝起来辣辣的。他喝过一口,那种滋味一直伴随着他。那个时候春游的一项最重要的事情是扫墓,大家站得很严肃,朝山顶上几处水泥的墓和墓碑敬礼。那时候他才意识到人是要死的,他不记得自己当时是否为此而恐惧过。在他很小的时候,以为人是一成不变的,大人永远是大人,孩子永远是孩子,生活也是永远那样。但后来一个事实一点一点地进入他的意识之中,孩子总要长大,大人总要老去的。当他面对那些墓碑的时候,某些令他震惊的事实于他而言已经是常识了,或许这就是他未曾恐惧的原因吧。当然,或许死亡当时离他实在是太远了,几乎相当于无穷的未来。


   
玫说,在她十几岁的年纪,是相信自己不会死的,尽管看到有人死去。她说三十岁前和三十以后就像一个槛,二十九岁渴望的是成功,三十一岁却感到是在倒记时了。你不觉得吗?怎么会没有,但又能怎样?不想奋力一搏?有什么值得一搏?这样不好。


20  


把他从梦里唤醒的是窗外麻雀嘁嘁喳喳的声音。这声音时而细密紧凑,似一串串悬坠的玫瑰香葡萄;时而稀疏零落,东一声西一声的,是山谷里偶然跌落的核桃。有时两种声音混在一处,像几个性格迥异的人在争执:急性子的口无遮拦,琐碎唠叨;慢性子的深思熟虑,字字千钧;还有那种油滑狡黠的,句句兜着圈子。他以为今天必是响晴高阔的天气,等他起来走到客厅的窗口,外头竟然一片阴郁。


玫也起来了,她已经收拾停当,推门立在他面前,一身紧凑的毛衣和牛仔裤,一个有几分羞涩的转瞬即逝的微笑。她说今天天气阴沉沉的,都不想出门了。他说老天强颜欢笑这么些天了,总得让他喘口气。


“我希望你不要跟老天爷一样。”她说。


   
接着她说你看外面那个蓝色的垃圾车,停在路中间,旁边是天蓝色的垃圾箱,顶着杏黄色的盖,还有四周的树--那个暗黄的是桃树吧,柳树有点橄榄绿,香椿是墨绿的,李树紫红,那么一堆颜色。


   
他朝窗外看去:那些熟悉的景物纹丝不动,的确是一幅画。垃圾车应该是重新油漆过的,是辆新车也未可知。可是收垃圾的那个人不知哪儿去了。


半空里一只麻雀追着另一只在飞,飘忽的仿佛两只灰色的蝴蝶,或者水里的两条鱼,路线多变,起起伏伏。这么飞想必特别费力,只过了数秒,它们就不得不落在一户人家窗下的空调机箱上了。它们蹦跳着追追打打,不一会儿,又从别处飞来两只,也落到窗台上,四只麻雀蹦跳打闹着,绽开一朵朵快乐的花朵。


但是它们突然“哄”地一声散开,噗噜噜四散飞去,像是有什么可怕的危险突然临近了。


落在最后的那只麻雀向高空飞去的路线是的锯齿的形状,每用一次力,那小东西便窜得高一些,然后些许滑落,便再使一下力,又窜高一些,又略略滑落......。飞得如此吃力,必不是一种能高飞的鸟。


在他的印象里,它们的飞翔,多数是逃窜和躲闪。十四年前的那个夏天,在南下回家的火车上,经过一个小站,一大群麻雀轰地一声四散飞去,那景象明明白白地印在他脑子里......真是一种能凑和着过日子的鸟......。


   
他注意到她的毛衣是蓝紫色的,他喜欢女人穿这种颜色的毛衣。


   
他们在小区门口的早点摊子上吃了些油腻腻的炸油条和小笼蒸包,就又走到公交车站去了。


21
(中华世纪坛)


中华世纪坛地下一层,挂着不止一幅本次双年展获奖的作品。她拉着他看奥马尔·加利亚尼的《新的解剖》、乔治·巴塞利茨的《攻击2》、艾哈迈德·纳瓦尔的《21世纪的埃及A》,还有阿尔曼的雕塑《铁饼运动员》。她问他喜不喜欢,他直言不讳,说它们看上去都是平庸之作。然后他说自己是外行,他的看法当然也就不足为凭。她笑了,说你这些年总算变谦虚了。她把“谦”字的音发得轻轻的,把“虚”字的音发得重重的,听起来很性感。


他把她丢在《铁饼运动员》前头,到走廊里去晃荡。他上到一层、二层,又下来,觉得在这个地方比在任何地方都无聊。这个建筑落成后,他在网上看过它的照片,浮雕、雕塑、立柱、灯光,一应俱全,像一首应景的诗歌,气势庞大又毫无才气。还好,这种平庸跟展出的艺术品的平庸正是相得益彰。


 


他又走到玫身边,他真想拉住她说,他真的很无聊。


22


他们两个从幽闭的展馆里钻出来,阳光劈头盖脸地洒了一身,一下子就把他们拽回现实的世界。天空蓝得让他内疚——你居然躲避这么璀璨的秋天去看什么画展。看着慷慨地洒向一切建筑、车辆、树木和行人的阳光,那种谴责又重了一层。


这是下午三点钟的时候,他们走到公交车站的站牌下。站在那里,与其说是在等车,不如说是在等待这个华彩世界的重新接纳。


玫拿出地图,举在阳光下,在上面寻寻觅觅。她还不想立刻回家——毕竟时候还早。她把全部心思都扑在地图上,并不顾忌从纸上反射过来的灼人的光。


车来了,朝天安门方向的,玫拉了他一起上车,任这车朝着离家更远的方向开。她朝车门冲过去的时候,如果不是他扶着她,肯定会撞在车厢上的。“我看地图都看瞎了!”


不是高峰时间,车里已经挤满了人。上了车的玫更是什么也看不见了,跌跌撞撞地由他扶着往人群里走。


他想知道她要去哪儿,却没有问。她又怔怔地盯着窗外,双手抱紧一根垂直的铁扶手,被车子摇来晃去。


他台头看车窗上方的广告牌,是一个面孔很熟悉的相声演员,脸盘硕大,就像秋天的向日葵。他举了一盒蟑螂药,在朝车厢里的众人和善地笑着,旁边是广告词:一只中毒,一窝死光。黎努力回想这个相声演员的名字,觉得他应该姓李,或者应该姓赵,然而整个名字沉在记忆的深渊里。[小时候听他的相声多开心啊,如果没有相声,哪里还有欢笑呢?]


玫也回头看这个大脸的人,转过身来告诉他,这不是李XX吗?对,没错,想起来了。


她又转过头去看外面的大街。阳光真的很好,连大厦背后的阴影都有一种亮晶晶的感觉。


她的耳廓有一个弯曲的弧度,就在耳廓中间的位置,小小的S形。以前,不论多少年以前,他都没有好好看过她的耳朵。[你连她的耳朵都还不能辨认,就糊里糊涂地爱上了她。]


她耳垂上挂着的一小串菱形的水晶饰物,随着车的移动悠悠晃动。


[如果你对另一个人的了解并不能增加你对她的爱,那么爱又是什么呢?]


 


她的脖子和左耳的线条——这是年龄最后才征服的地方——不由得想到了《新的解剖》,奥马尔·加利亚尼在一个用灰色线条勾勒出的美女脖子上画上了红色的肌肉和血管,正如那个叫阿尔曼的雕塑家把掷铁饼者的身体弄成真空的,意图那么明显。只有对已经逝去的大师作品的解构才能搞出一点点创意,这个时代的艺术就是这么寒碜。


 


   
广场还是原来的广场,依旧人山人海,抬头朝天上望去,飘来荡去的都是风筝。再没有哪座城市的人比这里的更爱放风筝了。这些用竹条、纸片、塑料做成的平常物件,一旦高高地放上去,不知怎么的就变优雅了,高贵了,高不可攀。从春天到秋天,天上总是飘着风筝,代替了飞鸟--城里有喜鹊硕果仅存,但它们似乎并不乐意在高天上飞,只在树冠和草间寻寻觅觅。放风筝的人们,老老少少,痴痴地朝高天望去,看着自己亲手制作的东西在天上神秘地飘着,用手拽拽细细的绳,收收放放,仿佛触摸着高天之上的秘密。


   
市民是北方人特有的大块头,乐天知命,幽默感是独一无二的。大概只有这个地方的人才最切实体会到梦想离一个人是如何的近又是如何的远。


   
广场上人们兴高采烈,不仔细端详,你是区分不出本地人、外来者和游客的。一队武警正步走过——降旗的时候到了。步伐整齐刻板,代表着某种不能违抗的意志。


 


十四年前那个夏天,他们是被荷枪实弹的他们撵出广场的。那时他是二年级,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他们头上缠着白布,振振有词,捍卫,拯救,打倒,越喊越激动,一夜之间,原本事不关己的国家大事都落到了自己头上。


    那是热热闹闹的狂欢场面,全校的学生都坐在操场上,水泥台子上站着一群学生领袖和积极分子。他们轮流发言,一只高音喇叭递来递去,从那个黑乎乎的洞里传出来的都是激情澎湃的声音。


他仍然记得那个学生穿灰色的夹克衫的男同学,他说,我们要自由,但是,自由是实在的,不能是空洞的口号;自由,落实到我们大学生身上,就是转专业自由。这句话招来一阵哄笑。大家都觉得,这家伙是想转专业了--我们神圣的运动,怎能容得下这种自私的考虑?那个学生接下去的话被淹没在起哄声中,他不得不下了台。他是那天唯一一个被哄下台的发言者。


那时候大家的耳朵里只能容得下天下兴亡的大话。


转眼间这种事就像轻烟一样飘散,转眼间大家耳朵里绝对容不得天下兴亡之类了。什么都没留下,连那倍受奚落的“转专业自由”也没有捞着,就像一场赌博赔得精光。


那一阵对“转专业自由”的哄笑让他无比厌恶,他刚刚还拉着他们的手在街上走,突然他们就张着大嘴哄笑。
他的记忆定格在一群长得大大的嘴上。


那天他们走到街上,走在路中央。发来的通知,每人一张。路两边站着的群众,向他示意要看。他挥了挥手,拒绝了那个人。仿佛,自己手里拿着多么权威的消息不可示人。


他那么清晰地记得当时那傲慢的拒绝姿势。这个记忆让他怀疑自己,怀疑当时的他们,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停止这种怀疑——只是从来不曾得到什么答案。


在多年以后他终于出了国,碰到过那些当年的学生领袖。他们做生意,


成了基督徒,


 


在那个时候如果谁发给他一套制服,一支枪,他就会为任何一种主义任何一种理由赴汤蹈火。十多年,肯定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上发生了变化。


 


他对她说,八九年春天,大家最初上街的时候,老奕也是观望着。别看他对很多事情都热情无比,碰到这种事,他还是特别小心。后来,到了6月1号这一天,他就忽然兴奋起来,到处贴字报,到处演讲,一秒钟都不停,整整干了三天。然后老奕就目瞪口呆地听到了“动乱”二字。


23


他们晚上快九点了才回到小区门口。芙蓉里餐馆外人头攒动,老远就能闻到烤羊肉串的焦糊气味。他们在店外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张桌子。老板娘对黎带来的这个女人大感兴趣,满脸都是询问的表情。但是黎什么也没说。


电视机开着,神舟五号正环绕地球悬转——发射显然是成功了。电视里的记者在全国各地采访市民。一个老人竖起拇指,说,除了美国、俄罗斯,(他拍了拍胸脯)就是咱们了。某大学的学生在校内游行,在铺了红布的大台子上签名,立志要如何如何。[不出五年,他们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激情是什么,或许只是血液的一次迅速流动,或者心跳的异常,某种盼望已久的东西突然来到面前。它怎样发生,又怎样突然消逝,谁都无从把握。谁能给激情一个理由。]


“考十串羊肉串,外加两个馒头。”“师傅,您那是羊肉吗?”“老乡!再拿两瓶燕京!”“老板娘恁磨叽。”
“椒盐虾不放辣椒!”“有冰过的吗?”“去你的!”“我他妈的一听,这不行这个,你别看他说得跟真得似地,就凭他那……。”“我跟你说,你还真别把这事看得那么简单。”“我也不是说就打算不跟她过了,你瞧瞧她那阵势,是个女人不?”“他那个什么他妈的就知道成天跟我讲这个,要不是我看他……。”“再来二十串!”“你说谁把他放在眼里”“老颜,过来过来过来!”“你说你再能,你上得了月亮上去?”“那傻X!要不是我告诉他……。”“你说人活这一辈子为了什么?”“我说咱们就好好干,我就不信咱们弄不过他们。”
“不会吧。”


他和玫一人一杯扎啤,在等待肉串出炉的漫长时光里各自喝掉了大半杯。落进空腹里的酒精就像一只闯入空城的军队,掉转队伍直奔脑门而去。他感到地球正沿着一个轴线转动。他对她说:“我现在才知道每个人都抱着自己的地球在转啊转的。”
 


“在中华世纪坛呆一天,真的等于一个世纪。”他又说。


“那你也算延年益寿了。”


她挥手叫老板娘过来,要她再拿两瓶啤酒。他说他不能再喝了。她说你不要装了,那年你一个人就喝了一瓶白酒。他说这绝对不可能,你肯定记错了,张冠李戴了。她说你干过这种事,我绝对相信自己的记忆。他说他虽然傻,但自己不具备的特异功能,还是不能往身上揽的。她给他又把酒倒满。他就举杯,说,喝吧,事实胜于雄辩。她把杯子举起来,也一饮而尽了。他说不管怎样,酒是好东西,诗人不是说了嘛,喝酒之前,我们都是陌生人,喝了酒,咱们原来是亲戚呢。


他真的喝多了,他控制不住自己秤砣一样沉重的脑袋,趴在了桌子上。他感到她伸手过来拉他,扳他的头,可他顾不上回应,觉得自己就像医院里吊针瓶里的药水,一滴一滴地落下去,落下去,落下去,又像沙漏里的沙子,丝丝袅袅下坠。


……


他抬头睁眼看四周,发现已是深夜了。身上披着不知谁的一件夹克。她说是她找老板借的。她说你这么不禁喝,逞什么能。他说明明是有人下了蒙汗药。她说财色你两样都没有,蒙汗药那么宝贝的东西不会用在你身上。他说太对了,多谢你提醒。他觉得自己酒还没有全醒,否则不会这么油嘴滑舌的。他喝了一口她递过来的热茶,又浓又苦。热水一下子流到五脏六腑,倒也驱开了寒意。他喝茶,她还在喝酒,他就劝她不要喝了,说虽然酒对你来说只是一种液体,但似乎也没有必要在这个问题上挑战自己。她说没有对手的局面,就根本不是一个局面。他觉得这么奇怪的话也只有玫能够说出来。他叫来服务生,让她给他们各盛一碗粥,服务生说没了。然后服务生说你们还要烤羊肉串吗?我们马上就熄火了。哦,是啊,半夜了,该结账了,结账。


深夜餐馆里外的顾客都走得差不多了。没有了四周吆五喝六的噪音的掩护,酒又慢慢醒了,气氛就变得严肃起来。


他们赶紧回到住处,房间里也冷了。他只有一床棉被,让玫盖了,自己躺在客厅沙发里盖一床毛毯。他觉得冷,就套上了长袖的内衣和长内裤,这么一弄,盖了毛毯又闲热了。一只蚊子在他的头顶上盘旋,有气无力地哼哼着――它在寻找最后的机会。就在在一周前,它们还在空地上集结成黑压压的一团,上下翻飞,情势蔚为壮观。现在它们都成了散兵游勇,犹豫不决畏首畏尾,再没有了向着目标不顾后果地猛扑的劲头。


他敲了她的门,问她有没有蚊子,需不需要点根蚊香。她说没有。他回到客厅,钻进沙发里,忽然想到:现在,怎么就没有蟋蟀的叫声了呢?一点都听不到了。这种情况,应该有一阵子了吧。初秋的时候,夜里蟋蟀们的一声声泣诉,是对失眠者最好的安慰了。


24


十月十六号早上起来,电视上只有一个新闻:“神舟”五号安全着陆内蒙古。大晴天。


后海两岸参差错落的咖啡馆,多是民宅改建而成。那些原本昏暗粗糙的四合院,一经整饬装修,统统脱了胎换了骨,在两岸老树新花般铺陈开来。门口再支上几张桌子,摆几把椅子,坐上几个俊男靓女,情调氛围也都齐了。


可如果你进了门,并不在大堂里久留,而是穿过它,一直走到后面去,你就瞬间回到逼仄杂乱的院落——那种毫不讲究的市井生活,跟精致沾不上边。那是愣头愣脑的砖头瓦片和淅淅沥沥的蜂窝煤的世界,是竹竿油毛毡旧轮胎之类似乎毫无用处但又不能不敝帚自珍的世界。


从这样的院子里,突然就走出一个穿着牛仔短裙,打扮得魔力四射的北京女孩,她猛地推开门,踹开脚边的旧轮胎,三步两步就走到大堂里去了。如果你不去和她攀谈,只是面对面坐着喝几口咖啡,她就是你的花园和苹果树,你还不至于发现一种大杂院的味道。这个时候,她的父亲也许正光着膀子在院子里喝酒,母亲在见到女儿在跟一个男的面对面坐着,那些地位门第的算盘就哗哗地响个不停。


这些时髦的咖啡馆,可比作老头子怀里的少妇——当然也可以用来比喻恋爱中的人们、一切的无中生有之事。总之,是那种经过修葺,看起来不错,但仍然力有不歹的东西。


这地方当然是谈情说爱者的天堂。一对对门里门外坐着,尽是年轻缠绵的人。他们人生的精华浸泡在这懒洋洋的光线里,那退居深院的生活还远在不可想象中。


 


他和玫找了一家装饰清淡的咖啡馆,坐在门外屋檐下。她说她不喜欢屋内蓝紫色的灯光。好在天还不算冷,就算是坐在水边,风还是温和的。


有好一阵子,她低着头,沉浸在自己的思索里,不跟他说话。他便顺手从书架上拿出杂志来看。无数的图片:花朵、风景、人的面孔,色彩斑斓。


咖啡端上来了,焦糊的香味在空气里萦回,白瓷盘里方糖整饬的形状仿佛一触即溃,套在她手腕上的那串木头珠子在阳光的照耀下看上去粒粒都是那么顽固,她的面容的黯淡在下午的光线里也变得明亮了。


后来她拿起一本杂志,翻到中间的一页,给他读一段文字:


   


你知道,顺着大街走到底,就有你要的那种伞。好好的,听命于你的那种伞。蓝色涤纶布套在骨头上,举在电闪雷鸣里。也许一阵风就能把它吹走。你不会爱上它,但是,总要有这样一把放在身边……。


 


他想把杂志从她那里要过来看,但是她不给他,问他写得怎么样。


他说想必很多女人都会被这样的文字打动。


玫把杂志递给他。他吃惊地发现作者是宇文玫。


然后他就庆幸自己刚才没有更信口开河一些。


 


生锈是一种堆积,就像盐附着在岩上,安慰没有用处,只有较量。而且,谁能是水的对手呢。那种伞,并不是延缓了你的淋湿——你举起它来,心头就已经湿漉漉的了……。


 


他看完她的文章,把杂志郑重地放回她手里,说:“真的是才气四溢,洒得遍地都是!”


他见到了她脸上难得的笑容。她说文章被编辑砍掉了三分之二,那被腰斩的部分,才是她真正的风格。她说这幸存的一小段只是个铺垫而已,他们喜欢的无非是这个铺垫。


“对嘛,否则我怎么会听不出它是你的手笔呢。”他说。


[那三分之二他能想象出来,那伞是不会那么幸运地在一个人心头湿漉漉的,一定要有一把刀子一下一下地畅心快意地割它。]


 


伞的梦想,就是走向自己的反面。如果不是一块布紧紧地抓住它,它就会奋不顾身地为一种哲学做见证。它用骨头思考……。


 


他对她说,这些文字真的很好很好。他这么说是真心的。


他读完,合上杂志,端起已经凉了的咖啡喝。风从水面上吹来,慢慢变冷了,也强硬了,它翻动他放在眼前的杂志,一页一页地翻下去,直到最后一页,就像疲惫了似的住了手。


这最后的一页,是一段介绍玫瑰的文字,不折不扣的说明文:卵形花蕾,单朵着生,高满芯,翘角,卷边花朵。深红瓣面,有绒光,黄褐色花蕊……单朵花期约5天,花径十到十六厘米,花瓣三十五枚,淡香……长椭圆叶片,暗绿,有光泽,两侧略内卷,前端锐尖。叶缘锯齿浅细,不规则……褐色勾刺。植株直立生长,强健、高大,修长、硬挺……。


他说,在他留学的那个学校,社会学系的那层楼,挂了好几幅乔治娅·奥姬芙画的花朵。


她抬起头,望着她,用了好几秒钟才从她的思索中跋涉出来:“你在说什么?”


他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她说,挂在哪里呢?


就挂在会议室里。


她笑。


服务生端来另一杯咖啡,小心翼翼摆放在他们面前,意味深长地说了句“请慢用”。就好像端来的是一件工具——钳子或者螺丝刀——你慢慢地使用。


慢慢地,直到慢出某种情调来。


“活着,就是慢慢地折磨自己。”多年以前,她对他这么说过。他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


他对她说,他的一个哲学教授,写了本书,黑色的封面,厚厚的一本。他问教授为何印成那种颜色,教授说:思想是黑色的。教授年轻的时候研究色彩心理学,后来就去研究哲学。他的这个教授姓黑,他还有个老师姓绿,这些当然都是巧合。
 


她看着杂志封底上的玫瑰照片,说玫瑰是雌雄同体的,男人用它示爱,女人也可以用它自恋。


她又说,如果奥姬芙不画那些花瓣,只画那些冷得发抖的空房子、白森森的骷髅和淡远的群山,她绝对不会那么出名。那些花瓣虽不能说乏善可陈,它们的成功,毕竟是靠了绘画之外的因素。终有一天,人们会把奥姬芙的花瓣放在一边。


“绘画之内的因素又是什么呢?”


“世上只有一幅画,在被最后完成之前,每个画家都有机会涂上一笔,但是这一笔涂在什么位置上,会不会被下一笔涂掉,全没有任何保障。”她说。


她又说:一想到自己的所有作品都可能是一些无用的尝试,这一生很可能就是那终究会被抹去的一笔,心里头就无比恐惧。“还好,这只是我偶然才有的想法,毕竟,绘画的乐趣是其他事情不可替代的。”


她又说,那些大师们的作品和言论,严重地干扰了她。但要摆脱他们又何其困难。


“也许人拥有了天赋,也就等于拥有了魔鬼。你看”他指着路口那个正在从垃圾箱里掏出矿泉水瓶的女人说,“很多人的一生所为,是注定要没有任何痕迹的,可是大家并不惊慌。他们根本不在乎自己一生的努力会不会被挂在什么地方。”


他还想继续安慰她,说即使那些流传下来的东西,在问世的时候也鲜有得到承认的。即便创作者费尽心血,得到的也大多是批评和指责。他说到那个在一片批评声里病逝的比才,因为弄了个《卡门》,三十多岁就在吐沫星里死掉了。被埋没的天才不计其数,那些终于被嘉许的天才,无非经过了一次庸俗化的洗礼。


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些话与其是说给她听的,倒不如说是讲给自己听的。自己不是艺术家,但也难免生出一些天才的梦想,奢望自己能立在学术长河的什么位置上。这种奢望当然不是基于他对史实的了解,而是那埋藏在肉体中的人人皆有的不朽的幻想。


“人拥有了天赋,就唤出了心里头的魔鬼。”他把先前说的话改换了一种方式,他觉得这样更准确一些了。于是他就想起了她的一幅画:一条蛇盘住一块白色的石头,高高地抬起头,朝天空红色的太阳吐出信子。她曾说那是条毒蛇,摸上去是烫手的毒蛇。他现在想起那条蛇,那高昂的绝望的头颅朝深不可测的峡谷往过去。峡谷并不是她画中的景物,而是他在A国时游览过的地方,是地球的一道伤口,一亿个他也填不满。面对那条伤口,人世间一切的伤口都轻如鸿毛。


他告诉她,这些年,他反复做一个梦:和许多人在一座大山前面搭帐篷。然后睡到帐篷里。到了后半夜,有人喊:大山来啦!大山来啦!大家纷纷从帐篷里逃出去,他也往外逃,但是又好像站在外面,看着别人从帐篷里往外跑。有个人从帐篷里跑出来,没有立刻逃走,而是转身伸手去拉一个正从帐篷里往外爬的人。可是大山已经推到面前,生生把这两人都压在下面了。他说没人能明白这个梦在说什么,就是弗洛伊德再世也枉然。


她说她一点都不相信弗洛伊德的那些鬼话,但是他孙子卢西恩的画给了她那么多的启发……


 


  
他俩从咖啡馆里出来,就有一个穿黄马夹的人登着三轮车上拦在他们面前。“逛胡同!”这声音不像是一种请求,倒是一种命令。到这里你们怎敢不逛胡同。


  
“多少钱?”


  
“一百八!”


   
他和她都摇头——这价钱太不靠谱。


   
“一百!”


    
她摇头。他和她沿着小街走,黄马夹蹬着车锲而不舍地跟着他们。


"八十?!"


"七十?!"


他们走出去不过十数米,价钱就像股市一样狂跌下来。


   
“你们自己走马观花,哪比得上我一路给你们介绍?咱们几个景点一个一个来,一个都漏不了……。”


   
他向他撒了谎,说十分钟以后就走,去天安门,黄马夹就不再跟随了,踏了车飞也似地走了。


    
离咖啡馆最近的胡同其实不远,沿着小街走几分钟就到了。刚拐进去,就被一个卖明信片的女人拦住了,她说:“北京的胡同!来这儿的不都是要看看咱们的胡同?!胡同文化,咱给你讲……。”


   
他们说他们已经有了,她就换了话题:要坐车吗?几个景点……。他们摇头的时候,两辆黄包车不知打哪儿来的,眨眼就停在面前。“你们自己走马观花,哪能比得上我一路给你们介绍?咱们几个景点……。”他以为还是刚才那个,定睛一看却又不是。


   
“三十?!”


“二十五?!”


“二十?!”


“十块?!”


   
从一百八降到这个叵测的价钱,他们觉得这车是肯定不能坐的了。


 


这条胡同,就是印在明信片上寄得满世界都是的那种胡同,高墙阔路,干干净净的,墙用灰漆染过,路用水泥涂过,门用朱漆油过,电线光缆肯定被煞费苦心地收拾过,找不到一丝线索;至于屋顶上的瓦,一定是昨天才被扫荡过,看不见一棵草。规划设计者深谙“胡同”二字的精髓,要的就是那几根线条,几块颜色。人们天南海北地来看什么呢?几道灰墙,两扇大红的门,一两头石狮子,然后就带着他们的相机兴冲冲回家。人们大老远地跑到皖南去干什么呢,看看白白的墙,黑黑的瓦,弯弯的翘角,有几何的地方就有诱惑。


总有一两扇大门是敞开着的,谁能拒绝好奇心的驱使,不探头向里张望。


你捏着一颗惴惴的心脏,打劫一般蛮横地让自己的双眼闯入红门后面的世界,迎面而来的却是对几何学的坚定的拒绝。全是杂乱无章的破旧家私:摇摇欲坠的椅子,摞在用被雨水蹂躏过的马粪纸箱的残片遮盖了的废桌子上;不知作何用处的纸盒子、竹竿和砖头胡乱堆在一个角落里;生锈的自行车,零件与零件之间的联盟正在解体,油漆、铁条和皮革之间也都想脱离对方;空了的可乐瓶、啤酒听、矿泉水瓶子,倒是花花绿绿色彩纷呈,怎奈都被悉心踩瘪压扁了,一个都不给你剩下……。伴随着这些破旧家私的,是用粗糙的砖砌成的笼子一样的房间,像是原来的老房子发生了分裂繁殖,大有不把院子填满决不罢休的意思。


等你把眼睛迅速收回,已经来不及了,那个场面永远定格在你脑膜里。


家家如此。


但也正是那惊鸿一瞥,才在心头泛起一丝怀旧,像水下浮起的泡沫,都在面前噼啪裂开了。


{在N城的时候他住的那个房间又潮又暗,那也不能阻止他们在湿漉漉的床单上不顾一切。这些过眼烟云的事情或许不值一提,但它们从来都不会忘了悄悄潜回,时机总不缺乏。一本过期的杂志,一架破自行车,一条晒在阳台上的花格子床单。


他在昏暗的灯光下查看她,小心地掰开她,去看她的花朵。那个在小时候玩伴之间被描绘为世上最该鄙视的部位,抗争似的散发着夺目的光芒。这夺目的光,她是不知道的,她怎么可能知道呢。即使她在深重的颤动里呼喊,她也不可能知道。}


[现在即使他想让这些事情再也不值一提,它们也会像那些开在胡同里的凌霄花,只要院门微微敞开一条缝,只要不经意的一瞥,它们就在你面前愤怒地开放。]


25


到傍晚,从后海到什刹海的一家又一家咖啡馆里紫色或者蓝紫色的光都变得格外耀眼。灯光照耀着酒瓶子,试图烘托出一些情调来。玫看到这些灯光,脸上全是惊恐的表情。她说她怕这种颜色的灯光,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说看到蓝紫色的灯光她就要发疯。


“你的毛衣是蓝紫色。”他说。


“我不是怕蓝紫色,是怕蓝紫色的光。”


“这有啥不同吗?”


“对你这种色盲来说当然没啥不同。”


“我以前怎么不知道。”


“可见你对我有多忽视。”


“我不是色盲。”


“你当然不是啦。”


 


他们拐拐折折,就逃进了德胜门内大街。这条街灰暗、纷乱,自暴自弃,大约就是后海那些遍布咖啡馆的胡同获宠前的模样。


逃离了蓝幽幽的咖啡馆,她就说她肚子饿了,“让我们找一家黑黢黢、油乎乎的餐馆,好好吃一顿!”  


德胜门内大街就是为了这个愿望而准备的,但是得把“找”字换成“挑”字。一家家饭馆张着粗糙的门面等待拣选,又仿佛上帝在敌人面前预备的宴席,朴实的香味满满地而且坚定地飘溢出来。


他们犹豫不决,挑三拣四,终于走进一家东北餐馆。


吧台前,老板娘正用一根大号鸡毛掸赶苍蝇。那虫子显然不肯离开这丰饶之地,在屋里执拗地兜着圈子。


看到黎和玫走进来,老板娘带着一丝尴尬的表情罢了手,把鸡毛掸子啪地一声扔进吧台后头。二位里面请,里面请。


他们找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在老板娘的撺掇下点了一堆菜。


老板娘走回到吧台前,把手上的菜单交给一个刚从厨房里出来的服务生,然后绕到吧台背后,在饮料架子上找啤酒。她伸手拿酒瓶子的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移动整个世界的支柱。她举着世界的支柱走回他们面前,用开瓶器粗暴地撬开了瓶盖。


二位外地人吧——什么地方?——涂门?——我们东北也有一个呢——哦,是那个涂——姑娘你这身衣裳真漂亮——我这身?都老太婆了——那可不是——来了十年了——地道的东北人——我口音不像?——哦——呵呵呵呵呵。


一个女服务生把凉拌黄瓜和炒西芹端上来。那只苍蝇就从暗处飞出,绕着菜盆上方冉冉的热气穿进穿出。他不时用手驱赶它,玫却心满意足地看着这景象。有一阵子,她盯住苍蝇,看它沿着飘忽不定的路线东奔西走。她说它一忽儿东躲西藏,一忽儿急不可耐的样子很有点男性气质


黎又拿起筷子驱赶这只公苍蝇,也驱赶她离奇的比喻。


“不如给它添双筷子,正好对影成三人。”玫又抛出一句。


这时候黎的筷子和苍蝇在空中猝然相逢,它的身体斜斜地划过饭桌上空,掉到了他们看不见的地方。


“多好的苍蝇,你就好像跟它前世有仇似的。”


“前世我是一只苍蝇。”


窗外的老街,店铺杂陈,车辆穿梭往来,好不热闹。然而它又像是有什么苦衷,一副力不从心的样子,处处流露不假修饰、邋邋遢遢的痕迹:这儿立着一根摇摇欲坠的电线杆子,那儿挂了一个从挂上去以后再也没有被擦拭过的油漆斑驳的招牌,四合院的大门紧闭——从门上的零乱的灰尘和门口胡乱堆着的砖头木板来看,内里怕不会有迷人的景致。路上拥堵着的汽车,几乎是被推搡着往前挪,排气管吐出没能充分燃烧的汽油,从车尾黑呼呼地泻出来,一条街都浸在这种温吞吞的臭味里。


“这条街多像一截便秘的肠子!”


女服务生端上东北乱炖。那只前世的苍蝇起死回生,又飞到饭桌上空盘旋,朝菜肴频频袭击。


老板娘握着苍蝇拍不动声色地走过来,乘着苍蝇落在墙上的一刹那,啪!致命一击,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家伙立刻变成墙壁上的一小片血印子。


“他终于结束了担惊受怕的一生。”他说。


刚刚把一只苍蝇送入历史的老板娘的表情麻木,她朝黎和玫瞅了一眼,堆出一些微笑,又走到巴台后头去了。


电话响了,老板娘抓起听筒,贴在耳朵上,旋即拿下来,递给身边的女服务生。


“谁说没我就玩不起来?!”――“讨厌!”――“你们那老远呢”――“别来别来”――“胡说!”


服务生眉飞色舞,夸张的情绪也感染了老板娘,她在一旁怂恿:去吧去吧。语气里很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


服务生放下电话,老板娘依然兴致不减:“明天早上要是来不了,想好了谁替你?”


服务生说:“赵姐,那哪能够,还能耽误上班。”


老板娘说:“那可备不住,你们年轻人,一扑腾起来——哦,呵呵呵呵。”


“呵呵。”经过她们身边的另一个女服务生笑起来。


整个饭店里,也就只有她们三个,再加上玫和黎,五个人。


“赵姐,晚上跟我们一块儿吧。”


“哈!我老天巴地的可不跟你们搀和!”


一整天的行走之后,他们的食欲就像一支被整顿过的军队,旗鲜鼓明,跃跃欲试。老板娘和服务生们半荤半素的玩笑是撒在饭菜里的调料。


但食欲毕竟是一支雇佣军,没多久他们也就有点力不从心了。他们需要用言语支持这种慢慢到来的虚弱。


他对她说,他在山镇第一次见到那种蓝紫色的叫“老鼠花”的东西,也吓了一跳。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害怕。


“花得有个好名字啊,‘老鼠’两个字就把一生都葬送了。”她说。


“唔?”


“长得差不多的花,一个叫‘老鼠花’,一个叫‘薰衣草’,后果就很不一样。叫翠花的只能去上酸菜,叫娘娘的就成了皇后。”


她说到“上酸菜”的时候显然压低了声音,他知道她不想冒犯那两个服务生。


她看到他盯过来的眼神,说:“我可没把自己当娘娘,我就是个命苦的翠花。”


他不想和她比谁更命苦,他说:“圣人不是说了吗,命运不过是水桶里的波澜。”


这时候老板娘走过来,问饭菜怎么样。当然答案只有一个:好,真好。


好就多吃,“你们南方人能吃得惯吗?”


吃得惯,我们那边也不算南方啦。


“在我们东北人眼里,你们都是南方人。”


他们不想把自己放入南方人之列,就说他们家乡那边的饭菜可像东北菜了,浓油赤酱的。


老板娘很乐于听到这两个南方人努力向北方靠拢,说浓油赤酱我们可有的是,“要不来个小鸡炖蘑菇!”


他俩吓了一跳,说现在都要撑破肚皮啦。


老板娘一阵哈哈哈哈。


 


吃完饭,她拉了他出门,在浓浓的汽油味里走。她对这条街大感兴趣,说这分明是二十年前的上海小街,在车水马龙里凑和着过日子,“你无法拒绝那种粗糙的亲切”。


“唔,倒也是,亲切从来都不会是精致的。”


越往南走,这条街越显出局促的模样。人行道上的地砖已是坑坑洼洼,四分五裂,脚下仿佛崎岖山路。鸡窝似的小棚子档在面前,却听不到一声鸡鸣——是用来放蜂窝煤的。棚顶盖了石棉瓦,用粗糙的板砖东一个西一个地压在上面。


他们蜿蜒前行,绕过一个又一个涂满鼻涕的电线杆子,从装饰材料商店门前横竖着的锋利的玻璃旁边小心绕过去,顺便闻闻刺鼻的甲醛和香蕉水令人作呕的香气。木质的铝质的建材堆在店内,或者靠在门口的墙上,尖锐的几何形状和它们勉强的平衡让人看了揪心。


一家又一家的性用品商店点缀其间,透过店门望进去,惊鸿一瞥的,都是大大小小的精致花捎的盒子。这些商店各显神通,招牌风格迥异。立了“性卫生用品”招牌的,是写实主义,摈弃情感因素,一本正经的;叫“性保健用品”的,就有点儿虚头瓜脑、欲盖弥彰的了,大抵是现实主义的路数;而“计生用品”则很主旋律,扛虎皮作大旗的,还有点无赖嘴脸。叫“情趣用品”的,是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该用棍子打死的。


在这些躲躲闪闪的名称后面,店员也多半蔫唧唧的了无生气,其中一家居然还在窗口摆了个肉案,上面垛了几块红红白白的肉,一个光着胖子的男人,正拿一把菜刀在一根铁棒上磨……。


玫掏出她的数码相机,把画面尽收其中,包括那个在性用品商店光着膀子磨刀的男人。她的镜头在一家西点店前停了一会儿――这大约是整条街上唯一一处算得上窗明几净的地方,在前前后后那么多粗糙的店铺中间洁身自好。雪白的生日蛋糕在擦得晶亮的玻璃下被灯光照得熠熠生辉,根本不是凡间的食物。但是——不知怎么的——这么一个蛋糕店跟整条街又是那么般配。


“你拍了那么多,哪一个会被你画到画里头呢?”


“我也不知道。”


“我觉得你画那个在性用品商店里卖猪肉的光膀子男人。”


“呵呵。”


“说不定你会让他右手拿杀猪刀,左手拿一整个奶油蛋糕,坐在肉案前,满嘴涂的是奶油,还用舌头舔。”


“不对,我会画他拿着杀猪刀冲进奶油蛋糕店。”


“那样更好,把杀猪刀在屁股上蹭蹭,用刀头挑起一堆奶油……”


“其实我想画那个老板娘,挥着一只苍蝇拍,飘在半空中,在只有一桌客人的饭店里追着苍蝇打。”


“最好下头有个光着膀子的男人,性用品商店什么的。”


“你怎么老提那个卖猪肉的呢。”


“也许干那个是我的梦想。”


“追着苍蝇打,飘在半空里。美貌已被时光侵蚀殆尽,除了生活,就没有别的好指望的,嗯,光膀子男人,其实不是个坏注意,不妨先画上,后悔了就涂掉呢。”


{芙蓉里餐馆的庄老板喝醉了这么跟人说:劳累一天,跟老板娘躺一张床上,也就那么回事,偶尔弄一回,把床铺搞得粘乎乎的。完了立马就觉得犯了错似的,招了妓似的。老板娘呢,也有被强暴的感觉。}


{他们的大儿子在上高中,以他们为耻,觉得他们的生活毫无希望,但又不会忘了伸手找他们要钱。他们也乐意给。对孩子爱得发疯,恨不得什么都给他。}


他们走到街道居委会门口。沿着院墙,一条横幅逶迤地挂着。这是秋季征兵的宣传横幅,红色的布条上贴着白色醒目的字,被路灯照射得熠熠生辉:一人当兵,全家光荣。
  
   
他们终于走到了大街上,地安门西大街。站在这条街边,过往车辆的喇叭声和车轮滚过路面的沙沙声是一条洪流滚滚向前,似乎要淹没一切。但是身后号称“德胜门大街”的小街里涌出的另一种声音,与这条大街的洪流抗衡。那声音就像煤气炉上一壶水将开未开时发出来的,像夏蝉的嘶鸣,像极远处传来的喊叫。从每一根生锈的铁栅栏,每一块破烂的砖头,每一只被踩烂的蜂窝煤上发出来的呼喊汇作一处,涌向大街,又盖过了喇叭、车轮和步履的嘈杂声。


   
开在小街尽头的最后一家店铺是卖寿衣和花圈的。玫举着相机的手哆嗦了一下,显出恐惧的神色。他拉了她汗津津的手,朝敞亮的地安门西大街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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