訾非《悬浮于风》
第四章 不可触及
1
三月中旬的一天夜里,他从梦里醒来,听到屋外大风呼啸,有如浪涛喧腾;听到屋子四壁咯咯作响,像一架不堪驱策的牛车行将崩溃。客厅和卧室之间的木门咣当作响,莽撞地开合。他爬起来,检查窗子,发现它们都是关好了的——是屋外的风透过不易察觉的缝隙,给屋内灌注了强劲的张力,把门推来搡去。
他试图用一把椅子抵住门,但一只看不见的有力的手三两下又把它推开了。
风并不冷,可也决不暖和。
他记得白天走过街上,道旁的白杨树枝桠间已然花芽萌动,举头望去尽是灰黑的密匝匝的点,原本疏朗的树冠骤然浓密起来。春天是一行酝酿了许久的诗,只差一丁点儿便要脱口而出了。迟迟才来修剪树木的工人,把斫下的白杨树枝弃在路边,他凑过去看:那些枝条都鼓胀着花芽,一派死不瞑目、触目惊心的惨象。还有一些被砍下的榆树枝条,密密地鼓胀着黑色毛绒绒的团块,是榆钱花蕾;它们被丢弃在一个角落里,堆在垃圾箱旁边。
他不会忘记多年前玫画的那枝榆钱花蕾。那还是在她的毛茸茸时期,花蕾们神经质地簇拥着,推挤着,膨胀着,春天正残忍地把它们一一唤醒。
风声依然浩荡,轰隆隆势若奔雷。他在咣当声里辗转反侧,脑中尽是缭乱的思绪。他想起小时候父亲讲过的一个故事:春风打南方奔到北方,北风不肯交班,于是两兄弟打了起来......。这在他曾是匪夷所思的故事,因为无论山镇还是涂门,春天都是悄悄地来,不动声色,委实像个姑娘――春姑娘。未等东风赶到,北风早就杳无踪影了。也有所谓的“倒春寒,”但冷空气只不过报复似的突袭一下,转眼就又草草收兵了。
父亲是北方人,他讲的全是北方的故事,他永远成不了南方人,四十多年来,连口音都不曾改变――尽管父亲十七岁就离开了北方。他就是那样的人,死心踏地守着什么,雷打不动。
两阵大风间隙的片刻宁静里,他听到窗户上有什么东西在发出声响,就像沙纸在石头上打磨着。他重又爬起,凑到窗前,透过玻璃朝外看。窗外漆黑一团,但隐隐约约地,他发现窗台上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在颤动。他仔细辨认,也看不清那是什么,于是伸手扭开台灯。射出去的灯光,勾勒出来一只灰色的鸽子,它在风的驱赶下尽力维持着平衡,惶然不知所措,朝他投过来的眼神又诧异又惶恐。他也吃惊地望着它,望了好一会儿,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又一阵大风朝窗子扑来,把鸽子重重压在玻璃上,他又听到沙沙声,是它的脚爪在刮擦玻璃。他甚至看到它翅膀下纤细的绒羽被玻璃压出的雪花形状。
他打开窗子,发现自己和它之间还隔了一层铁丝网纱窗。纱窗被许多铆钉固定在窗框上,是不可能打开的。此时曙色初绽,窗外那株木兰在微弱的曦光里被大风剧烈地摇憾,扭曲的枝桠把一根电话线压得紧绷绷的。
风止了,又是一阵寂静,木兰伸直腰身,举着一团团渐次清晰的花蕾,那根电话线也恢复了舒缓的状态。
鸽子突然起飞,羽翅把空气拍得劈啪作响。只一瞬,窗台上已空空如也。
他走到厨房里去冲一杯咖啡,抬眼又瞅见玫的那幅画:变了形的罐子,剥好的葱和蒜瓣;深蓝的底色、家常的意境浸淫了神秘的气氛。他很喜欢那几瓣亮白的略略变形的蒜――玫怕是要嘲笑他这个品味的,她会说你对这些干净明亮物体的偏好是不折不扣的小资情调。去年她送他画时,有两幅让他挑。他挑了这幅,另一幅画的是几只质地坚硬的水果:苹果、梨子、芒果,放在绿色天鹅绒的台布上。水果们显然出了问题,梨子上有霉点儿,苹果上有烂癣,芒果上尽是黑色的斑块,它们像一群百治不愈的皮肤病人。他装出内行的样子赞不绝口,说这些不可收拾的水果是对什么什么的颠覆,说一定会把这野蛮的作品挂在最显眼的位置。玫一把将它夺回,把“罐子、葱和蒜瓣”塞给他。她说她知道他的心思,这几只水果落到他手里,下场会很惨。她说这当然不是什么新东西,自己笑话自己都还来不及。他又看看窗外,风似乎松了些,仍可以听到树梢被摇动时发出的呼啸声。[玫此时在什么地方,做什么呢?你自己在干什么?今天该干点什么呢。]
在婚后的最初一年,他也经常这样半夜醒来,脑子里尽是排遣不掉的疑问:自己在什么地方,在干什么,为什么清早一起来就茫然若失,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那时他畏惧时光的流逝,感到一切皆陌生。女儿的出生也并未让他感受到应有的欣喜――尽管他把那小小的一团搂在怀里,胸口也不免涌动温暖的情绪。女儿安静、沉寂,两岁出头就显出心事重重的性格,像他也像她妈。这大约就是生而为人的不幸:你无法选择你把什么交给下一代,一切自有天数。女儿对自己的东西特别在乎,随身老携着一只小猪形状的布包,走到哪里都带着。每次到幼儿园去接她,她都不会忘了把小布包带回家。包里塞满林林总总的小玩意儿,如果别的孩子抢了它,她会没命地哭,什么也别想让她平静下来,任何劝慰的话都不管用。她太爱哭了,稍不如意就是一场嚎啕。一旦哭起来,他就束手无策,绝望得要命。好在后来他还是学会了一个办法――给她变戏法。当他突然从袖子里掏出一粒巧克力,再把它弄没有了,然后再变出来时,她总是破涕为笑。[她现在一定又长高了许多,她每个月都不一样,现在不知长成什么样子了。]
这时他听到邻家正把燃气热水器打开,煤气燃烧时发出声势浩大的隆隆声,宛如一列火车驶过站台,听起来很是不详。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正住在煤气管道纵横交错的一处老住宅区,煤气昼夜不息地穿过整座搂。这想法唤起一缕不安。
四年多以前,女儿刚生下来那阵子,每天早上,他醒来,看着趴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婴儿,都会伸手去女儿的鼻子下面摸摸,看看她有没有气息。夜里从梦中醒来他也会这么做。那时的女儿面团一般柔软,熟睡的样子过于平静,纹丝不动的,他总担心会有意外发生:鼻子被什么堵住喘不过气来了,突然死掉了。后来她一天天结实起来,内里长成硬硬的骨架,他也渐渐放下心来。她也有了自己的主意,日渐任性乖张、颐指气使。他想学美国人的样子循循善诱,不像自己父母那样以势压人,结果倒成了事事迁就,无数的纠缠和冲突,每次都让他泄气,然而一旦出门在外,他又想着她。他回到家里,女儿的笑脸总能尽释前嫌。
北京整整一冬天只下了一场雨,其他时候总是阳光绚烂,这样的好天气会让人想到永恒、或者幸福之类的念头,每个抑郁的人在这样的天空底下恐怕都会得到医治。接下去的春天将会怎样?去年他是在春天的尾巴上来这里的。当时漫天飘扬的都是柳絮杨絮,同样飘浮着的是非典病毒。人们带着白口罩在街上惴惴地走,一颗心都放不下来。当时他患了重感冒,咳嗽了一个多月,胸口隐隐作痛,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便是摸摸脑门,以讳疾忌医的心态估约着自己的温度。那时在公共场合,一口痰、一声咳嗽都有耐人寻味的含义。一声咳嗽代表了一种可能性,和死亡血脉相连,让人立刻感到周遭充溢瘴疠之气,或者某种类似雪崩的事件正气势汹汹地奔来。甚至一些地名也被赋予了焦灼的含义。有人不再买香蕉,因为那是从“广东”运来的;有的父母不让孩子玩广东产的玩具;小汤山一带的房价跌了下去。人们都成了艺术家,联想、移情、投射、通感,各种念头嗡嗡作响,纷至沓来。再荒诞的流言也能落地生根。他还记得去年秋天母亲来时讲述的H 城的事情:某天早上,突然满城爆竹轰然作响,处处硝烟弥漫,人们口口相传,说放爆竹,喝绿豆汤,烧艾草,方能祛除非典。绿豆马上脱了销。说距 H 城五十里的一个地方,一个雷雨天诞生了一男婴,落地便会说话,他说:你们要燃爆竹,喝绿豆汤,烧艾草。据说男孩说话的时候,空中有炸雷滚过,人们看到一条巨龙自东北朝西南方向游去......。
他回到卧室打开电脑,拨号上网,给前妻发了一封电子邮件。这是他一年来第一次给她发电子邮件,他觉得自己有点唐突了。他找她要女儿的照片,这该是一个正当的理由。
然后他在网上漫无目的地浏览。在他常登录的几个论坛上,那么多熟悉的网人仍在不知疲倦地争论着。当年在美国,有一阵子他也成天挂在网上,跟那些素不相识的人争论不休,常彻夜不眠。他只对学术网站感兴趣,没有在网上交过什么朋友――如果不把那些辩友算上的话。辩友的“友”字是不作数的。
他到玫的个人主页上看了看,还是老样子,他看到她在照片上怔怔地望着他。那是她二十出头时的照片,还很年轻,面容的色调明亮,甚至可以算作明快。照片里她站在一堆乱石间,身后是几座峻峭的山峰,在黄山拍的,是夏天,她背靠铁栏杆,深蓝的裙子上盛开朵朵欢喜的白花,衬衫也是白色的。九十年代在N城他见过那条裙子,白花是雏菊,花蕊淡黄,但在照片上看不到花蕊的黄色,只有花瓣的乳白。这条熟悉的裙子把他拽进记忆的深渊。
他也给玫发了一封电子邮件,希望能得到她的消息。关电脑时天已大亮,他透过窗子再看窗外木兰:几处花蕾已悄然裂开,隐约绽露白色花瓣,像一触即发的棉桃。闹钟的秒针他右耳的位置突突地跳着,时间就这样分分秒秒跳过去;不是么?一阵揪心的紧迫感漂浮起来,悬在半空里,没着没落的。
2
他置身这个院子,面前的景象再熟悉不过了。他知道现在是秋天,他看到栽在院脚的几株菊花含苞待放,还有几株胡萝卜也种在那里,叶子碧绿,看上去毛茸茸的。院中是涂门的灰色泥土,薄薄覆在青石的地砖上,青苔随处可见,生在潮湿角落里的格外有生机。他深吸了一口青苔腥味的空气,朝屋子里看去:他母亲,一个三十多岁的瘦瘦的女人,正踏着缝纫机赶制一件深蓝色上衣。他没有惊动她,而是用手去触摸生锈的窗棂,铁锈的粗糙再次证实了眼前一切的真实。他在院子里泡桐树下拣起了一片落叶,那硕大的叶子碧绿。泡桐树干裂开无数粗糙的灰黑色的口子,噙着冰凉的水,应该是刚下了一场雨。他仰首朝树上看去,叶子密密匝匝,但已无蝉鸣,几声鸟的啁啾不知打哪儿传来。
他高兴地对父亲说:“我们回来了!”父亲说:“怎么可能!”他说他确实正看着、摸着过去的景象。他跑到那个花池跟前,拔了两个萝卜出来,对父亲说,你看,你看,这不就是我们种的?他知道他父亲无法进入这个院子,但他可以把院子里的东西拿出来让他看,向他证明,自己可以在过去和现在之间跨进跨出,回到过去不是什么难事。
可就在此时他的眼睛突然睁开了,从窗外投进清晨刺眼的光线。梦中景象立即当然无存。
整整一天,他都被这个梦唤起的情绪萦绕不休。
随后的一周,他还是被这种情绪左右。他在键盘上敲敲打打,不知自己写的什么。
直到三月下旬,他才挣脱出来,发现自己闷在屋子里已然有十多天。
3
他站在桥上,望桥下一池碧绿的水,又一次意识到现在是春天了。三月下旬,在这个北方城市的这个角落,春天的最初颜色不是江南的嫩绿鹅黄,反倒是一派秋色:白杨树一夜间吐出颀长的铁锈色柔夷,密密垂遍枝头,看上去有如一树枯叶。风一吹,柔夷潇潇落下,在地上铺成肃杀萧条的一大片。此地的春天要从这一层凝重的秋意上萌生出来。
黎是来找柴的,他走到X大学西门的桥头,却被这一池绿水吸引住了。一群锦鲤贴着水面游动,露出斑斓醒目的脊背。它们大多橙红色,也有几条颜色浅些,近乎亮黄,甚至干脆纯白。那些游动的线条洒脱灵动,如行草,如幽兰——难怪聪敏如庄子都以为鱼儿一定是快乐的了。[那场在濠梁之上的争辩,庄子显然输了,靠强词夺理才勉强护住了面子,这在庄子可并不多见。即便是圣人,也难免得意望形,被人抓住了破绽,遭了迎头痛击。当然也可以说,庄子把惠子的怀疑主义引向极至,让他自相矛盾,于是不战而胜。怎么都说得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