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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浮于风(小说)第一章(14-15节)

(2013-10-29 10:04:39) 下一个

 作者:訾非

14 

黎又坐到电脑前,摁下开关,机箱里随即发出响亮的嘶嘶声,伴随着不详的咯噔咯噔——电脑坏了。这台他从美国提回来的PC,漂洋过海,没少折腾,到北京机场时行李箱还从半米高的地方直接跌到了水泥地上,如果不出点什么状况,反倒不可思议了。

他找来螺丝刀,拧开机箱,看到硬盘风扇转得左支右绌,不复从前那种从容淡定的气派。

机箱里真是空得出奇。他以前不是没有打开过电脑,但里头偌大的空虚还是震动了他:主板贴在一边,其他部件寥寥无几,躲到角落里,都不想做这四方城池的主人。[像个现代艺术馆,硕大无朋的空间里,挂上一方涂黑了的亚麻布,或者在大厅中央扔几块木头,事就成了。必须有足够大的空旷。]

 

{有一年,大概是春天的时候,母亲买了好大一堆龙虾,只只雄壮粗硕,张牙舞爪的。蒸龙虾(阿弥陀佛)的时候他就围着大锅逡巡窥看。等到锅里挣扎刮擦的声音渐次不闻,从掀开的锅盖里看到的是红彤彤一大锅。这时候再盖上锅盖,飘出来的就不是挣扎,而是按耐不住的四溢的香气。(谁能拒绝得了肉体的诱惑?)}

{待他欢欢喜喜地忍者灼烫掰开虾壳,里头却空空如也。壳里萎缩着一根比毛线还要细的躯体。}[应该是早春或者冬末的时候吧,一定是那个时候,它们饿了一个冬天,憔悴地等待万物复苏。谁不是那样呢?母亲当然比他更知道那种滋味,他出生在70年代,落在马厩里,贫穷和空气一样寻常。母亲呢?在她的最初记忆里是大块的糕和沉甸甸的饼。]

电话铃急促地响了起来,是老奕。

    老奕和从前一样滔滔不绝:“老哥!你来得正好,咱们公司缺人缺得厉害,是老天把你赶回来的!”

老奕比他还大两岁,但老奕总叫他“老哥”。在老奕的嘴里,别人不是“老哥”就是“老姐”,再陌生的人,喊几声就打得火热。

老奕自己喜欢别人叫他“老奕”。

他有四年没见过老奕了,他们的联系从未中断,无论他到哪儿,老奕都会设法跟他联系上。

老奕说他刚好“结束了一个项目”,现在“正紧锣密鼓准备打一个翻身仗”。

老奕总是在从一个项目走向另一个项目。办刊物,编书,举办文化活动,此起彼伏。每当一个项目出炉,老奕就四处筹款,拉赞助,把那个月亮画得又大又圆。如果有什么人朝他的公司里投了一笔钱,他就会兴奋一阵子,挥霍一阵子,折腾一阵子,最后无一例外以赔本告终,于是就到了老奕所谓的“低谷期”。不过陪的都是别人的钱,老奕总能东山再起。

这回老奕要搞一家网站。“把全国所有酒吧都弄上去。网站的名字叫‘宇内吧总站’……搞一个咖啡论坛,‘咖啡双鱼座’……一个栏目,取名‘恫吓’,不错吧……一个介绍鸡尾酒的栏目,取名‘无线战栗’……网上贴吧,就叫‘米在天堂’……美容栏目,‘美荣洛丽塔’……荣是荣誉的荣,美容是一种荣誉,一种正义,伸张正义!奶奶滴……。”

黎听得口干舌噪。

 

八年前,他和老奕短暂地做过一段同事。后来老奕“下了海”,先在别人的公司里做,半年换过十多家公司,待得最长的一家公司干了两个月。老奕身上安着发条,脑袋里都是奇思妙想,谁都不在他话下,他不当自己的老板那是绝对不允许的。

后来老奕带了个自己写的剧本去了北京,说是去找一个著名的导演,拍一部电影。老奕认为自己写了一部旷世杰作,“比《雷雨》还雷雨”。他读过这个剧本,的确很雷雨,大少爷二少爷三少爷一应俱全,太太小姐一大堆,为了传说中的祖上埋藏的宝藏勾心斗角大打出手,终于全军覆灭。戏写得还算热闹,他觉得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

三个月后,老奕碰了钉子,就扔了剧本,埋头100天,写了一部长篇小说,打算一鸣惊人。黎读也过这部小说,几十万字,这一回是非常的《尤里西斯》,他读得相当痛苦,但这痛苦比起读《尤里西斯》、《芬尼根守灵夜》又只能算小巫见大巫。

被几家出版社拒绝以后,老奕就丢了笔,转身开了一家公司。是个有点钱的亲戚资助的,公司的业务是编书。老奕觉得作者的命运被出版商玩弄在股掌上,那不如自己开公司,把别人玩弄在股掌上。

他的第一个项目是编一本两百页的书,介绍每个国家的钱币,有彩页,有文字说明。他这个想法的依据是,现在大家出国旅游越来越多,认识世界各国的钱币,恶补钱币知识,一定是很多人的需求。老奕的这个想法一点儿都不傻。

老奕带着这个想法奔走相告,四处借贷,也给黎打了电话,撺掇他入股,鼓动他“来北京发展”。他给黎算了一笔帐,如果全国每100人手里有一册,就是一千万多册,折算成利润,一笔巨款。老奕对此深信不疑,那阵子可真是喜气洋洋,用老奕自己的话说,就是“站到了珠穆朗玛峰上”。黎对他这种欢天喜地的状态并不陌生,当年老奕揣着剧本离开N城,就是这副模样。

计划中的200页的钱币手册迅速扩展成一千多页的大典,老奕试图在书中收录“历史上所有国家的所有钱币”。他说他对一本充满“庸俗图片”和“浅薄文字说明”的“小册子”深恶痛绝,决心要通过一本大书介绍钱币的历史、钱币的政治、钱币的哲学。他还要介绍世界上所有的银行,介绍马克思和资本论、索罗斯和巴菲特……。这本书终于膨胀成一部四卷本、定价三千元、每本一千多页、一两寸厚、16开的大砖头,每本都可以当墓碑。书印出来三千册,奕又跟黎算了一笔帐,说这些书卖出去能收入多大的一笔巨款。

这本书差一点就成了老奕的墓碑。随着他公司的破产,老奕的精神状态也风雨飘摇。他找了一把裁纸刀,想在动脉上割一道,但终于下不了手,只割破了一点皮肉,流了一点血,用云南白药撒了,用白布包了。那年他路过北京,见到的就是裹着白布的老奕。

他的那个有钱的亲戚决定不再资助他了。老奕在一个农家院里住了半年,忽然又东山再起了。有个薄有资财的女人给他投了资,他把涂门剧团的几个角儿请到北京来唱。老奕又打出了一个大手笔:在人民大会堂搞一次专场。后来几经波折,找了一家大戏院。演员们都肯来,但观众们不肯,于是老奕又赔了本。这种事情发生在老奕身上真是一点儿都不奇怪,可是总有人把老奕当成旷世奇才。老奕热情洋溢,有奇思妙想,对素不相识的人一见如故,真的很能打动人——这样的人以女人居多。“这是个爷们啊!”刚认识老奕的时候,黎的老婆也发出过一声感叹。后来她就千叮咛万嘱咐的,劝他千万别跟老奕这种人来往。

老奕无论做什么,都要做成“世界上最牛B的”,就连打个喷嚏,他也会说:“这肯定是世界上最响的喷嚏了。”但老奕对任何事情的热情都不会超过一年——他觉得老奕这个见异思迁的品行乃是世界的大幸,假如他一竿子坚持到底,八成会在这个本来就不幸的世界的肚子上划开一个大口子。

15 

{他和玫在山村那阵子,每回玫的父亲从上海探亲回来,总要带些花花绿绿的奶糖,很多是用玻璃纸包着的,捧在手里沙沙作响。他们三个,他、玫和木木,每人都分到一些,揣在衣兜里,珍藏起来,却又经不得诱惑。他总是第一个把那些蛊惑人心的小东西消灭干净,然后是木木,玫最能克得住自己,每次都留到最后。所以奶奶老说,“玫玫搁得住”。

{玫把糖纸浸泡在清水里,漂去上面的糖渍,然后把湿漉漉的糖纸贴在空白信纸上晾干。干爽之后的糖纸,萦回着奶油的余香,轻飘飘的;放在手心上,它们就在手心的温热里灵巧地翘起身子,甚至卷成筒状。玻璃糖纸最轻最薄,放在手心里会倏地翘起,振翅欲飞,那是从手心汲取了灵性获得了冲动。于是糖纸上的动物、甚至那些点缀性的线条、几何图案,统统活泼灵动起来。

{他们都喜欢把糖纸蒙在双眼上,透过那一层彩色看世界。黎最喜欢红色糖纸,通过它们放眼望去,一切都变了样:树木、山川、房屋、草从、人群,都抚平了突兀鲁莽和杂乱无章的面貌,变得低调、收敛、浑然一体。连太阳也像是印在天上的一个图案,再也不热辣刺目了。

{他自己有一个万花筒,不知是谁给的。只要稍稍摇晃它,里头的世界就面目全非。图案永不重复,每一个场面都精妙绝伦,由不得你不赞叹。这种美妙和精致又是虚无徒劳的,与周围的世界截然两分,只为欣赏而存在。这是真正的为艺术而艺术,一只万花筒不会抱有任何目的,没有历史,没有主义,没有自我,完完全全在当下。

{后来那个万花筒破了,里头的零件散落在光天化日下。是酒瓶子的碎片、彩色的橡皮筋、玻璃弹珠、还有三小片玻璃镜子--是做玻璃镜剩下的边角料,外面裹一个纸筒。就这些了。真的就这些了?

它废弃在一个角落里,从此无人问津。

万花筒不该让一个孩子去玩,不该让他看到那么灿烂斑斓的一个世界,更不应该的,是又打破了它。

他曾有这么个印象:一切精致,都是要制造出来,天然之物不会精致。但当他后来看到火红的石榴花,看到一只石榴果裂开时露出的晶莹剔透和工巧整饬,这个结论也就不攻自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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