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訾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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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里餐馆人头攒动,连老板娘都马不停蹄了,鞍前尾后,忙得不亦乐乎。她是个高个子女人,是这个饭馆里个头最高的一个。他以往的经验是,女人一旦高过一米七五,性情什么的就跟外星人似的了。
她一定是从外地来的,从她端着盘子疾步走向客人的姿态就能看出来——掺和着焦虑和自卑,有一种赴汤蹈火的意味,一点都不像个高个子女人。
端啤酒上来的是一个身材不高的男人,大约三十多岁。这是老板。
“义瓶可够?”(一瓶可够?)
“够。”
“你是B省的?”他问。
他点点头。
“哪?”
“涂门。”
地道的老乡,一下子亲热起来。老板拉开椅子就坐到他对面去了,香烟递了过来,火焰接踵而至。他说他姓庄,庄子的庄。
“怎么样,再来个菜?”(他把“个”发成“过”,听起来就是:“再来锅菜?”)
“已经挺好了。”
“这位是?”
“
庄老板又把烟朝柴递过去。老板娘朝庄老板喊:“老庄,快去厨房!”老庄把一包红梅烟朝他们面前一推,起身奔厨房去了。
“我觉得他怕老婆。”柴说。
“何以见得?”
“你瞧他朝厨房奔过去的样子。”
“圣经上说,怕老婆的人有福了。”
“你读的肯定是魔教圣经——住的地方还好?”
“很好,多谢。要是没你们帮忙,我恐怕都要露宿街头了。”
“我看你是巴不得露宿街头——你有一种露宿街头的冲动”
他忽然记起柴的外号,半仙儿——那是他们在德克萨斯留学时别人给柴起的绰号。他努力回忆那个起外号的人,是谁,是男还是女,在什么地方,当时发生了什么,但记忆的大门关得死死的,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他。他就像个被赶出门外的流浪汉又回到现实中,看见柴半仙儿还是一副笃悠悠的模样。他比自己只早回来几个月,倒像是已经如鱼得水了。[记忆的大门里不放出一条狗来就算是宅心宽厚了。]
好多年前德克萨斯的那个小镇,他开着车代表学生会去机场接新来的留学生,第一次接的就是柴。那时候他也才来美国一年。
他们住的也近,就成了朋友。一年后他转了学去了北卡,柴后来也转了去东海岸的一个州,还是相隔不远。有一年夏天柴开车来北卡观光,还在他家里住过。
那时候他和妻子的关系还没有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的女儿满半岁,柴的儿子旬旬有八个月了。他们两家六口人去海滩钓螃蟹。螃蟹一只也钓不到,可是大家都很高兴,天气好,阳光充足,也没有什么烦人的事。这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想起来却像上辈子的事。
庄老板在厨房忙着,不时出来聊上两句,又让人送上两大杯扎啤,说这是请他们的。黎说他可喝不了。老板说涂门来的没有不会喝酒的。
这是他最熟悉的涂门劝酒辞。涂门男人嗜酒如命,爱喝擦根火柴就能点着的涂门大曲。而他灌下一杯啤酒,就能飘到天花板上去。
庄老板端了一盘凉菜上来,说这也是请老乡的。
喝就喝吧。杯子跟杯子碰到一起,烟雾和烟雾缠在一处,他努力找回自己的涂门腔,义兹各可嘚么的似散板嘚好das椰熊佬枣别备莱sihezengaodeddddddddddddddddda。满脑子都是滴滴答答的声音。
那一大杯扎啤在他肠胃里安了营扎了寨,他飞到自己身体外头去了:端杯子的手是别人的,说话的嘴更是别人的。
庄老板又被老板娘叫进厨房里去了。
“老柴,你也算心理学家么。”
“你说我算啥。”
“你得帮我个忙。”
“嗯?”
“给我咨询咨询。”
“我不给朋友亲戚干这个。”
“你们只蒙外人?”
“你没听过‘医不自治’?”
“那你就随便给我指点指点。”
“聊聊天可以。”
“那就聊天。”
“好。”
“你说,我离婚,究竟算咎由自取,还是情有可原?”
“不知道。”
“就是想听听心理学家的高见。”
“我可不想掺和别人的生活。”
“你们心理学家可不就喜欢掺和别人的生活。”
“那你找喜欢掺和的吧。”
“我有句不好听的话,你想不想听?”
“你敢讲我就敢听。”
“我觉得你这样的态度,是嫂子教唆的。”
“是弟妹――我们可都比你小。”
“她一定教你说,‘人多的地方别去,别人家的事别掺和’。”
“老黎,你离婚肯定是咎由自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