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美这边刚过了感恩准备圣诞的时候,我家接到表哥的通知,姑丈仙逝。
乍一听到消息,我的第一感觉是心疼姑姑。高龄去世,对外人来讲,是喜丧;对亲人来说,永远没有做好准备,总留下很多遗憾和不舍。我姑本来就是爱唠叨的人,我妈说,去一趟吧,去给她一只耳朵吧,她现在一定有说不完的话,何以解忧,唯有唠叨。
于是,我当天下午就买了第二天凌晨起飞的机票。晚饭后,收拾些简单的行李,出发去机场。 一路上担心过两件事。一是如果老太太悲悲切切,该如何安慰,我想来想去都是些套话。二是我对姑丈的感情,虽比家族里其他长辈更亲一些,毕竟是间接的,我不知道出于礼貌或礼节,是不是应该表现得更悲伤。
二十六个小时后,经过一次转机到达深圳。我直接打的去姑姑家,住进了原来姑丈的房间。老两口的家,虽不是豪宅,也算黄金地段的高档小区。
姑姑和姑丈是第一代深圳人,他们有着同辈知识分子罕见的果敢、勇气和创业精神。几十年过去,依靠政策和技术,吃到时代的红利,不仅为自己的事业闯出一条路,也提拔了一些家族后代从乡村走向城市。
客厅里设了灵堂,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上香,点三支,分别代表祭天、祭地,还有敬逝去亲人。
家里所有的镜子都遮了起来,据说镜子会将逝者的灵魂反射,使他无法投胎转世。卧室和客厅的用素色床单加胶带封得严严实实,浴室的比较小,用旧报纸糊的,那报纸满脸褶皱,泛黄变脆。我曾经偷偷掀起一角想照一下,稍微一碰,报纸就裂开了一条新口子,欲哭无泪的样子。后来,我发现没有镜子也可以过日子;再说,电梯里有镜子,照个够。
来家里上香的都是近亲,姑丈潮汕那边的居多;姑姑的客家亲戚说起来不少,但留在本省的不多。每来一位,迎进门来,上香,送奠仪。路远的留下吃饭;还要上班的自行离开,主人家不能相送。
我接手了老太太,放兄弟俩各回各家,去睡个整觉。他们多日来轮流守在医院,同时还要照顾老妈的日常生活、情绪和健康状况,已经人困马乏,疲惫不堪。最令人烦恼的是,姑丈在世时,掌握着家里的财权和管理权;现在他一放手,电脑和银行密码需要破解,身份证、户口本找不到,谁能睡得着。
晚上,我睡在姑丈的屋里,看着他的书桌,摆得整整齐齐的各类文件,药瓶,痒痒饶,想起一句很文艺的话,“真正的送别没有长亭古道,没有劝君更尽一杯酒,就是在一个和平时一样的清晨,有的人留在昨天了。”
姑姑情绪倒很稳定,我之前的顾虑显得多余,毕竟是经历过风雨的人,对人生道理和套话都太懂了。对小辈来讲,最尊重、有礼貌的行为,就是安安静静尽好一只耳朵的本分。
这些日子,我从姑姑嘴里听了不少家族往事,还有每个上香人的人生。几天后,在追思会上我第二次见到这同一批人的时候,不仅理清了各种关系,连同他们的陈年恩怨,包括没有露面的人,都对号入座了。
姑丈的妹妹贞姑,是我到的第三天住进来的,她除了陪大嫂,也是这次丧事的主理人。要不是姑丈的另一个妹妹临时身体抱恙,提前回潮州,我就要与平均年龄八十的三位姑同住几天,一定会学到更多的粤港澳地区的传统丧葬习俗。
贞姑一来,我们相对随意的生活立刻规矩了起来。
首先,家里要循环播放佛歌。灵堂的水果每天都要换。单调的佛歌,在我回到家后,还在脑子里顽强地存在了两天。
第二,每天早上第一件事是上香,香火和蜡烛不能断,否则对子孙不利。白天时不常有客人来上香,麻烦的是晚上,总要起来续香。我们试过用粗一点的,烟太大,即使通往阳台的门窗一直开着,屋里还是呛得没法待。我以为自己刚好倒时差,夜里续香没问题,实际上一次也没有起来,全靠姑姑。我感觉很对不起表哥和表弟,以后要加倍对在美国的表外甥好。
除了灵堂的香,家中晚上也要保持灯火通明,尤其是门厅、客厅还有阳台的灯,要让往生亲人的魂能够找回自己的家。
留灯的第二天,就有了故事。那天清晨五点多,我醒了,伸手摸床头书桌,不小心把桌上的小台灯碰掉了,卡在桌子与墙的缝之间。我只好摸黑起身,跪在床上,努力捞台灯,没注意碰到了床头板上的一个小电铃,竟然叮叮咚咚唱起来,而且跟门铃的曲调一样。我赶紧停止动作,屏住呼吸,生怕惊醒其他人。还好,电铃只唱了一遍就停了。
等天大亮了,我从房间出来,贞姑已经在厅里忙碌。她看见我,赶紧过来悄声说,“摩羯,昨天幸亏门厅留了灯,你姑丈可能回来过了。我把防盗门打开,方便他出入,今天出出进进都不要关门,让他随意啦。”我看她神情严肃紧张,自然不敢敷衍,赶紧答应着,但压不住好奇心,小声问,怎样知道姑丈回来了?“我今天啊,起得早,刚才天还没有亮,听见门铃响,去开门又没有人,电梯、还有楼梯间,上下都没人,我想一定是你姑丈回来了。”
我把贞姑领到我现在睡的以前姑丈的屋里,把床头电铃摁了一下,“姑丈藏在这里呢。”这下贞姑也笑了,但我们还是决定今天不仅留灯也要留门,谁知道万一呢。
贞姑没有要求大家吃素,但不能吃红烧肉,豆腐,还有牛肉及其同类型的大型动物,比如马肉等。红烧肉应该是忌讳“红”字;豆腐不明就里;牛肉的说法有意思。据说,地府的鬼差都是牛头马面,吃牛肉等同吃其同类,得罪了它们,会难为亡者。
我每日遵从各种习俗,听从两位姑姑的教诲;给表兄弟们打下手,整理悼词;钻在厨房里帮保姆做饭;给其他不能前来的亲人现场直播或口头汇报。
深圳的十二月初,温暖湿润。摊贩们早晨占领街口的两个小时,也是我的放风时段,除了买当天的青菜,还有自己喜欢吃的早餐。我看着大家一如既往,生出一种恍惚感。在楼上,我们守着离别,时间仿佛停滞;可这里,生活从未停下脚步。生与死,悲与喜,总是交织的。每张平静的、冷漠的、欢心的面孔后面,都有自己的故事,没人看见罢了。
闲下来的时候,大家都围在茶几上折元宝。有亲友带来一摞摞纸钱,纸极薄,贴有一片锡箔,分金银两色,当地称作南金。根据贞姑的指示,为了使面值加倍,比如十块变一百,每一张南金都要折成元宝,然后再放在三十多平米漂亮大阳台的铁桶里烧。那真是,元宝一烧,纸灰乱飘,屋里屋外,香火缭绕,阳台上的绿植和晾晒的衣物都笼罩在烟雾当中。还好那几天没镜子不方便涂脂抹粉,要不然我天天穿着烟熏味的衣服,闻上去可能像一块行走的腊肉,喷香且肥瘦相当。
贞姑代表了家族,更代表了权威。她每日早晚两次念《观世音菩萨祈祷文》,唱三小时阿弥陀佛,也很辛苦。姑姑个性随和,平日生活简单,啥都信点,认真起来却只信自己。她对传统风俗不大在意,也懒得反对,“潮汕的,客家的,深圳的,各有各的讲究,到底要顾哪头?”
我并不在乎风俗从哪里来,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但安息的场所有好几个,到底去哪里?照镜子担心影响轮回,吃东西希望不惹怒阴曹地府,念佛是希望进入西方极乐世界,海外亲人们祈祷进天堂,亲人间没有商量好,亡灵会不会迷路?
连日生活在风俗里,人人都休息不好,老太太的咳嗽和失眠都加重,我们折元宝的也快得了颈椎病。幸好贞姑也通人情练达,终于松口说,南金可以直接烧,但要一张张的,让亡灵一步步地走;如果一沓下去烧得太急,亡灵不得不一路狂奔,易现溃势。姑丈个性沉稳,且柱拐多年,如果灵魂一旦脱离肉身羁绊,就身手矫健自由奔放,也是好事。其实我的顾虑是,如果火势太旺,附近邻居会不会一路狂奔上楼,来投诉?
还有一件事情,数各位亲友送的奠仪。作为来吊唁的答谢,在追思会后按照一定比例返回吉仪,还有福袋,包含一张纸巾(擦眼泪)、一块白毛巾(白金)、一元硬币、一粒糖(我的解释:人生是甜的)和一对红丝线。奠仪必须是現金,整数加一元,表示只有一次,比如501,1001元等。如果奠仪是整数,扣除福袋里的一元,尾数为九,谁家愿意白事“长长久久”呢。
追思会那天,姑姑被众多亲友轮流围住,我得以脱身,以“局外人”的眼光观察这场丧事。仪式开始前,来宾三五成群,熟识的人凑在一起。有些老相识,更多的则是半生不熟,无聊等候,如同潮剧里唱的,“一派哀容生人看,死者有何知”。待时间略长,人群出现倦态,注意力转移到新出现的面孔。姑姑与“新人”或拥抱或握手或哭泣,次数多了,渐渐的像一场需要把心力攒起来才能进行下去的“表演”,看起来让人心疼。
前一天晚上,我遵嘱买了柚子叶和百合,回来和保姆小文一起煮水,放凉,灌瓶。现在才知道,每个宾客离开前,要沾一点柚子叶水洗手,辟邪。
为了照顾各方面的规矩,即使订会后的餐厅,表兄弟俩也是费尽心思。除了贞姑的饮食要求外,餐厅位置不能在来时的路上,因为追思会回来的时候不能走回头路,否则会把亡魂的死气带回;但又不能太远,对客人不便;同时还要够档次的地道潮州风味等等。即使这样,直到前一天晚上,发现菜单还是有问题,不带皮的肉,去掉鳞的鱼统统不行。店家卖套餐可以换菜不能调价,结果那天付了海鲜大餐的价格,半桌都是摆盘漂亮的素菜。
从丧宴上回来,姑姑直接进了房间,我以为她去休息了。过了一会,老太太灰着脸,拿着两个手机出来,“摩羯,过来一下,出事了。” 原来,老太太想趁股市收盘前操作一次,误以为把密码搞丢了,结果虚惊一场。
过了两天,表弟媳妇说,追思会结束,她开车送部分亲友去高铁站,回家后收盘了,少抓好几万。
毕竟是深圳人,何以解忧,唯有股票,如同《繁花》里所说,“土地和股票,永远都是最好的。”
临睡前,贞姑嘱咐我,早上去买菜的时候,带些苹果和带叶的桔子回来,“叶子要绿,要新嫩,头七去弘法寺拜拜,保佑子孙枝繁叶茂。”
我忽然觉得,生活是需要一些仪式的,要不然天天计算收益,才是真无趣。
写得生动,文笔好,观察细致,还有同理心。:)
谢谢给我们忘忧的机会。
愿老人家天堂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