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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鞋子,旧鞋子

(2025-05-10 06:44:53) 下一个

  二四年,我因事来到广州和深圳。天天走亲访友,热热闹闹的同时,被轮番教育,——看国内发展得多好,要爱国。终于挤出一天空闲,我临时决定,去香港溜达一圈。耳根清净了,心就净,哪怕身处闹市。

  一位熟友原打算陪我来,但单位一年只允许出境两次,他得把配额留着办“正经事”。况且我这趟出行是临时起意,说走就走, 他也来不及向单位申请取回被保管的护照。

  这位朋友是跟着深圳成长起来的,按照他儿子的话,“吃足了时代的红利。”也因此变成了经济动物,认为当今世界,GDP和高科技决定了一个国家的世界地位,所以深圳和香港的地位早就颠倒过来了。香港错过经济转型,对来自大陆的善意又不识抬举,被深圳取代已经指日可待。他优越感和自豪感爆棚的这套说辞,我懒得听更懒得有回应,不能同行,正和我意。

  从福田口岸过关,搭乘香港地铁东铁线,首发站落马洲上车,一路坐到金钟站。

 

  深圳人的“正经事”一定与捞钱有关。这位朋友的妻子曾邀我吃饭,想聊聊特朗普的性格特征,预测来年新政策对股票的可能影响。我没敢揽这个瓷器活,但建议她去学占卜,因为新总统别名“特不靠谱”。后来,她用本来打算请我吃饭的钱报了“2025美国经济形势预测”培训班。

  出站后,穿过金钟太古广场,沿金钟道,拐入红棉路,路过花园路中银大厦等三件套。

步行约二十分钟,就看到像山洞的山顶缆车入口了。

太平山不算高,但我想节省时间和体力多逛几个地方,选择乘缆车登顶,留待下次再徒步偶遇周润发、梁朝伟吧。

  我本来很想中英街看看,——一个存在于故事中的地名。前一天查路线时才知道,去参观的话,无论从深或港,均需要申请禁区许可证,深圳这边更是只有符合条件的内地居民才能申办。

  一街两制虽然没有看到,但密密麻麻的摩天大楼与天然山地近在咫尺 ,都市与茂密的热带雨林并存,却是香港最独特的城市景观。香港虽人烟稠密,百米高楼数量超过纽约和东京,但仍有75%的土地仍然保留自然面貌。

  曾经的香港,对于多少人来说,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是离中国人最近的西方世界。老梁把当年逃港比作中国版《肖申克的救赎》,我觉得香港更像是大陆人的梁山。

  广东人管偷渡叫“督卒”,就像中国象棋里小卒子,一旦过了河就变成车(ju),一方面可以横行无阻,开辟一个新世界,一方面是有去无回。  时任中央音乐学院院长的马思聪、曾是公安干警后来变成香港四大才子之一的倪匡、《苹果日报》的创办人黎智英、当过红卫兵的“金牌编剧”梁立人等,都曾是“督卒”。

  我大姨曾给我讲,她年轻时曾被单位派去围追堵截,当时肚子里还怀着我表哥呢。如今,大姨已作古,子孙们分散在各西方国家定居。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倪匡曾在连载小说《追龙》中写道,摧毁一个城市,只要令它原来的优点消失。在表面上看来,和以前完全一样,仍然存在地图上,但只是一具躯壳,不再是有生命的。悲哀的是,这段四十年前的话,恰恰适用于现在的香港。网络上,香港的别称多了一个:国际金融中心遗址。

   从山顶下来,溜溜达达经过湾仔,时代广场,维多利亚公园,到铜锣湾,隔海相望维多利亚港。 

  傍晚时分,我开始往回走,不小心上错了地铁,本来想去福田,一下到了罗湖。我正研究转乘路线,忽听到有人用脆生生的东北味普通话问我,“要去哪儿?”我本来一天都没说话,担心说普通话被歧视,广东白话我又不会,说英文则担心路人不会,没想到在车站最需要帮忙的时候遇到乡音。转头一看,是车站保洁大姐。大姐是从东北来打工的港漂,挣港币,住深圳,过双城生活。 我问她有没有语言的困扰,她说还好,因为中小学“普教中”(以普通话教授中文科目),而且白领晋升也有说普通话的要求。

   回想一下,倒真的是,居民区的游乐场里有说普通话的童音,在铜锣湾追着我推销的化妆品柜姐说的是普通话,甚至有些大型广告牌也是简体字。香港越来越内地化了,从里到外都是。

    我本来想跟她多聊一下,对面来了一趟车,她赶紧跑过去,候在车旁,等乘客下来,立刻冲进去快速巡查车厢,根本没时间搭理我了。

  从落马洲回到深圳,一个亲戚在口岸接我,问我对香港印象如何。我说既美丽,又安全,还温顺,跟内地大城市很像。他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指着头上飞的无人机说,看见了吧,送外卖的,“比香港高效、先进多了”。他又介绍说,深圳2006年就想共同开发落马洲,快到2025年了,香港才说要加快完成园区第一期。 “我们这边,红头文件一发,拆迁几天清场。哪个国家能有这个效率?”

  他儿子去年从美国拿到学位海归后,成功申请了香港优才计划。我看着他春风得意的状态,什么都没说,却想起余华《第七天》里第一天的小姑娘,因暴力拆迁失去父母,坐在钢筋水泥的废墟上,在寒风里做作业等待父母回来。金融中心靠红头文件就能建立起来吗?

  我知道有人爱这个国家的方式,是相信它强大、相信它无所不能。我不反对他们的真心,但相信自己是赢家的同时,能不能理解别人一直想维护的东西,比如言论自由、司法独立、多元共治。

  香港像是一双旧鞋,皮子虽软,功能犹在——是富豪们财富的交易所,也是他们信任的安全堡,能踏上一些新鞋走不了的路。她的松弛、包容与自治,恰恰是那些讲究强度与外观的新鞋所欠缺的,更可能是永远无法具备的——因为材质不同。按照某些“公知”的说法,赞新鞋是职责,穿旧鞋才是生活。世上的鞋千千万,每双有每双的样子,每条路也自有去处。非要一个样子、一条路径,难免走得硬,走得疼,也走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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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rpleeggplant 回复 悄悄话 好文。手动点赞。晚些时候请查悄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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