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类大院儿的故事(续完)
徐方
扭曲的人生
近年来,常有人谈起“两头真”现象。所谓“两头真”,指的是在抗日战争或解放战争期间参加革命的知识分子老干部。当他们还是热血青年时候,苦苦探索救国之路。为了反抗外敌入侵,为了建立一个自由、民主、繁荣昌盛的新中国,不顾一切地参加革命、入了党。那时他们为了实现远大理想,真心实意地奋斗。这是“真”的一头。
然而新中国成立后,社会却朝着背离他们当初的理想方向发展。民主革命的大敌——封建专制主义死灰复燃、泛滥成灾。他们当中很多人在历次运动中成了“革命”对象。这使他们陷入迷茫,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选择。这批人到了晚年逐渐觉醒,利用仅有的一点点空间,为国家自由民主而大声疾呼。此时,他们的所作所为也是真心的。这是“真”的另一头。“两头真”代表人物有:顾准、李锐、李慎之、鲍童、杜导正等。
当年在学部大院儿8号楼,我也曾遇到过这样一位邻居。
一次,我在水房里练琴。为了不打搅别人,在琴码上夹了一个沉甸甸的金属弱音器,琴发出的声音像蚊子哼哼。这时有个年近50岁的伯伯来水房洗衣服。他看上去非常儒雅博学,说话慢条斯理的。他站在我身旁听了一会儿说:这样拉琴声音不好,你把弱音器摘了吧。我说怕邻居有意见。他说没关系,就一会儿。于是我摘下弱音器奏了一曲。
那是我第一次不带弱音器在水房拉琴,空荡的房间像个巨大的音箱,使琴声显得格外柔美明亮。伯伯完全沉醉其中,嘴里喃喃地说:“《莫扎特第三小提琴协奏曲》,真好听!” 我深感意外。学部虽说文人荟萃,却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对音乐如此内行的人,于是兴致勃勃地跟他攀谈起来。他说特别喜欢古典音乐,谈到海顿、巴赫、莫扎特等作曲家及他们的代表作,娓娓道来,如数家珍。我对这位伯伯充满了好奇,事后向住在斜对门的李黎阿姨打听他的情况。李阿姨说:“他叫赵复三。以前是地下党员,解放后做了牧师,“文革”前调到学部宗教所,是基督教问题专家”。共产党员、牧师、基督教研究者,这些相互矛盾的身份,使我感到困惑。
我们从小受到的教育是:“宗教是麻痹人民的精神鸦片;帝国主义者披着宗教外衣,以传教的名义对我国进行文化渗透。很多牧师实际上是美国特务”。带着满腹狐疑,我问母亲:“共产党不是讲无神论吗?那地下党员怎么后来会成为牧师呢?赵伯伯现在研究基督教,他到底是信教还是不信教呢?”我这一连串问题显然使母亲感到颇为棘手。她想了想说:“按道理他应该不信教”。她进一步解释道:“信教就是对某种超越世俗的存在,坚定不移地相信。因此,凡是信教的人都不可能去研究宗教。
母亲接下来告诉我,解放前在上海一些名牌大学中,共产党地下组织特别活跃。她所就读的上海交大就是中共的“红色堡垒”,很多同学都加入了地下党。估计赵伯伯就是上大学时入的党。
后来我才了解到,赵复三伯伯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那是一所美国人办的纯英语教学的教会学校,他读的专业是哲学与神学。新中国成立后,他先后出任中华圣公会牧师,北京基督教三自爱国运动委员会副主席,燕京协和神学院教务长,中华圣公会华北教区总干事。直到1964年才调到学部宗教所从事基督教研究。他与赵朴初、赵紫宸并称为中国大陆宗教学“三赵”。
从神学专业毕业后做牧师本来顺理成章,可作为早年接受马克思主义,加入共产党的人来说就不一般了。
新中国成立伊始,政府便开始着手对国内的基督教教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1950年7月,由吴耀宗等40名基督教人士联名发表《中国基督教在新中国建设中努力的途径》公开信,即后来被称之为《三自宣言》,赵复三是发起人之一。
1954年,宗教界开展了“三自爱国运动”。“三自” 这个想法早在十九世纪末就已经被提出,意在脱离西方的管辖,由中国人独立自主办教会。然而1954年搞的“三自爱国运动”,却隐含了服从党的领导这一层意思。在“三自爱国运动”引发的争论中,这个附加含义是矛盾的焦点。很多原本真实实行三自原则的教会领袖,如王明道等,都是因为反对这种由政府控制的三自教会而入狱。因此,“三自”这个词在使用中往往带有弦外之音,远超过其字面意思。
现在想来,一个人长年以双重身份生活。对外的公开身份是牧师,为教徒传经讲道;对内却以党员身份,为某一无神论政党做统战工作。他心里是否平衡?牧师在教会的言谈举止都以上帝之名,讲道结束时要说一句:“奉主耶稣基督的名”。他的内心是否纠结、挣扎?或许他1964年到学部宗教所搞研究,就是这一纠结的结果?
赵复三伯伯于上世纪80年代升任社科院主管外事的副院长和党委书记。他的英文水平极高,据说令很多与他交往过的外国学者赞叹不已。后来我听说他于1988年作为中国代表,被派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1989年,由于他“惊天一跃”,再也没有回来……
他本来已官拜副部级,还是政协常委。只要世故一些,可谓“前途无量”。留在国内安享晚年,完全不成问题。然而他却在那关键的历史时刻,作出了令同僚们目瞪口呆的决定。用他自己的话来讲:“舍身外,守身内”。这决定对于一个年逾花甲且功成名就的老人来说,是多么的不易!(刘再复《舍身外,守身内》2015.8)
晚年赵复三
据赵复三的友人姚琮回忆,在海外流落多年的赵老曾对他说:“我的一生可以分为两段。前一段60年,是为构筑“理想”而生活的60 年;而后一段二十多年,是由于现实的教育,自己在拆毁原来的‘理想’”。(姚琮《赵复三“离开”内幕》2014.10)
当年赵复三伯伯从干校回到北京,之所以住在学部大院儿,是因为跟妻子离婚了,没地方住。他的前妻是著名作曲家瞿希贤。
瞿希贤这个名字对现在的年轻人来说很陌生,然而我们这些“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 的五O后,却都会唱由她作曲的那首歌——《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阵阵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这优美、妙曼、如泣如诉的旋律,不知打动了多少少年儿童的心。而由她谱曲的另一首歌——《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更是广为传唱: “山连着山,海连着海,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红日出山临大海,照亮了人类解放的新时代。看旧世界,已经土崩瓦解,穷苦人出头之日已经到来,已经到来!” 这首歌影响极大。多少人在这气势磅礴、铿锵有力的旋律鼓舞下,激情满怀、热血沸腾,把自己想象成救世主,一心要解放全人类……
作曲家瞿希贤
瞿希贤1948年毕业于国立上海音专作曲系。在此之前,她曾与赵复三先生同在上海圣约翰大学就读。相同的教育背景、共同的政治理想、使两个年轻人的心逐渐靠拢,遂结成伉俪,可谓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然而这位早在1938年就加入共产党,一心为革命,写过无数红歌的作曲家,却在“文革”爆发后成了革命对象。她被“四人帮”爪牙以莫须有的罪名投入监狱,受尽非人待遇,竟长达6年7个月。在此期间,相濡以沫的丈夫被迫与她离婚,好好一个家就这样拆散了。
作为一个成功的作曲家,瞿希贤女士晚年却对自己谱写的一些歌做了深刻的反思。当她得知大跃进年代全国饿死几千万人时,特别难过。她说:“我写过不止一首为大跃进鼓劲的歌,心中有一种负罪感!”(秦西炫:《我所认识的瞿希贤》)
2005年,在北京音乐厅举办了瞿希贤作品演唱会。当演唱到最后,观众激动地起立,高喊要求唱《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她却坚决制止了。她事先要求把这首“代表作”从节目单上撤下,并跟指挥严良堃打了招呼,不唱这支歌。她说:“我举双手反对再唱这首歌。这是在当时政治形势下写的,现在再唱就是误导”。她还特别诚恳地说:“我做的事,我不能赖账!”(瞿希贤:《我做的事,我不能赖账!》,《北方音乐》2008年05期)
赵复三伯伯与前妻瞿希贤女士虽然在文革中被迫离婚,可到了晚年,他们不约而同地对自己的前半生作了深刻地反省,觉今是而昨非。他们找回了青年时代的真诚,重新焕发出民主革命的激情,追求真理,成为“两头真”的学者。
如日方升
1976年10月,长达10年的“文革”终于结束。社会生活逐渐走上正轨,百废待兴。
1977年5月,学部正式更名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在短短几年间,新成立了工业经济研究所、农业经济研究所、财贸研究所、社会学研究所、少数民族研究所、美国研究所、日本研究所、西欧研究所等14个新单位。再加上出版社、杂志社、研究生院,社科院变成了一个科目齐全、规模庞大的人文科学研究机构。
1978年,国家走上改革开放的康庄大道。那是一个昂扬向上的年代。中国社会科学院处在改革和学术最前沿,云集了一批思想家、政治家、经济学家……他们在历史所小礼堂举办双周吹风会,各个研究所也常举办小型学术讲座。摆脱了精神桎梏的人们轮番上台,把十年动乱中的思考,毫无禁忌地和盘托出。
我于1977年考上大学。每逢寒暑假回北京探亲,近水楼台,常去旁听各种讲座。为这些学人喷泉式的思想火花、精妙绝伦的推理、以天下为己任的气概所震撼!
印象最深的是在大院儿1号楼3层,听外国文学研究所英美文学专家、翻译家朱虹讲《荒诞派戏剧》。她讲得极其生动、引人入胜。介绍了荒诞派戏剧代表作—贝克特的《等待戈多》,以及由奈斯库写的《秃头歌女》、《椅子》等剧作。
而朱虹的夫君,同在外文所从事研究工作的著名文学批评家、法语翻译家柳鸣九的讲座《重新评价西方现当代文学的几个问题》,更是别有天地。他打破多年思想禁锢,提出20世纪西方文学艺术在规模、分量、深度、价值与意义上,都丝毫不逊于西欧古典文学艺术。他从介绍二十世纪初反战文学开始,讲到稍后的批判现实主义文学、三四十年代的反法西斯文学,一直到二战后的存在主义文学、新现实主义文学、“愤怒青年”文学、“黑色幽默”、以及新小说派……揭示了各种文学流派代表作中蕴含的有助于人类发展的社会意义。他大声疾呼:“给萨特以历史地位”。多年后他被誉为“中国萨特研究第一人”。
当时在学部大院儿,人们将朱虹、柳鸣九这对学者夫妇戏称为“男女混合双打冠军”。
柳鸣九倚在巴黎圣母院一侧的桥上,摄于198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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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当年蜗居在学部大院儿的那些学者文人,心里五味杂陈。最后引用赵复三先生一段入木三分的话,作为本文的结语:“如果要用一个词来描绘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我想不出比‘心碎’更恰当的了。心碎是因为:献身以求的理想破灭;内心感受被逼迫承认并不存在的错误,侮辱自己的人格,用自己的手把心灵彻底打碎,在精神上再也站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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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作为时代中的个体,在遭受了那么大的苦难之后,假如不能改变社会,就只能改变自己了。
如果我无力拆除柏林墙,那么我就逃离他。
如果这些人真的那么怀念那个民国的话,就让他们去印度好了。
至少现在对知识分子比以前好多了,但是很遗憾反朝廷和皇上的话(包括用作品影射)依然一句都不能讲。
但是经济比印度俄罗斯强,知识分子印度又不会去,俄罗斯还是比中国宽容多了。
美国加拿大等五眼联盟和日本韩国等就不说了,欧洲人的殖民地所以世界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