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五月节这一天连升栈特别忙,过去的商家讲究三节:新年,端午和中秋,实际上是一个经营小结算,股东们得给送去分红,场面上重要的人得去拜访孝敬,伙计们得发些节赏,至少也得让吃顿像样的饭。
那时的年代不象现在,能吃饱已相当不易,再富裕的生意人也不会顿顿吃大米白面,那是败家子儿干的事儿。外祖父一家的饭食总是以杂粮为主,小米饭,杂面汤,韭菜花,辣椒酱,一年里除了过年外,很少动荤腥。外祖父只有在生病的时侯才舍得让灶上的大师父给揪一碗白面带,拌上些油盐,唏溜唏溜的,真香。
伙计们平常吃的也都是粗茶淡饭,可三节东家却一定供顿好饭。五月节粘米小枣的棕子是一定让吃的。饭也是有酒有肉,酒一定是雄黄酒。雄黄是一种砷硫矿石,供内服的雄黄须与豆腐同煮至豆腐呈黑绿色,然后去豆腐,阴干,便可做酒入药了。蛇最怕雄黄,喝了雄黄粉兑制的酒,什么样的蛇都不敢靠近。
肉是猪头肉,与凉粉和扒糕拌在一起,放在尺二的蓝花大冰盘里。凉粉大江南北都有,扒糕却只在北方才有,那是一种用荞麦面做的扁扁的糕,深紫色,咬起来粗粗的,很筋道。走到冀中平原任何一个市镇的街上,都能找到一个卖扒糕的。如果凉吃,摊主就会给你一个小木叉和一个小盘儿,盘里堆着切成长三角块的扒糕,浇上土酿的醋,再浇上蒜泥。如果热吃,摊主就会把切好的扒糕放上醋蒜在烧热的铁鏊子上煎得焦黄。荞麦面本身并不特别好吃,可和醋蒜放在一起就有了一种特别的味,让人吃了还想吃,吃了就忘不了,冀中平原的人不管离开家乡多久,回家最想的就是吃口扒糕。
凉粉滑润,扒糕筋道,配上滚着油珠的猪头肉,醋蒜盐一拌,就着白面烙饼和小米粥儿,真是神仙也不换。伙计们都是因战乱和天灾背井离乡的农民,离乱的年月能在一个锅里盛粥就是亲兄弟,艰难的世道能有一顿好酒饭就是好日子,这顿饭吃得是酒醇,肉香,人更醉。
对外祖母和母亲姨母来说,吃棕子喝雄黄酒都比不上晚饭之后的看戏。那时没有电视和网路,电影还没有流行,人们主要的娱乐就是年节的这几次听戏。一吃过夜饭,外祖母和母亲姨母就打扮停当,坐上洋车,去了戏院,最常去的是中山大剧院,与连生栈也就隔着几条大街。
石家庄四通八达,与京津唐比邻,各路剧种都来此荟萃,京剧,昆曲,评戏,梆子,就连江南的越剧,也有时会来此献艺。可今天晚上所有的剧种都演同一个剧,那就是“白蛇传”。
“白蛇传”是一个人蛇相恋的故事。西湖上修炼千年的白蛇精在一个雨天遇到美少年许仙,动了凡心,化成一个美丽的少妇“白素珍”与他结为夫妻,婚后夫妻恩爱,甚是相得。许仙到金山寺降香祈福,禅师法海告诉他,他已被蛇精缠住,一定要在端午节让白娘子喝雄黄酒现原形。许仙听信谗言,端午的时候劝白娘子喝雄黄酒,白娘子不忍弗夫君的好意,酒下肚后,果然变成了一条水桶粗的大白蛇。许仙当时被吓死,白娘子不顾自己身怀六甲,飞到昆仑山与守山的仙童大战之后,终于盗得仙草,救活了许仙。可许仙却不敢再见白娘子,跑到金山寺躲了起来。白娘子追到金山寺,水漫金山,与法海的虾兵蟹将大战三百回合,可终因临产腹痛,退回湖边。白娘子的痴情感动了许仙,他回到白娘子身边,夫妻言归于好,可这时法海却赶到将白娘子收到钵盂里,镇压在雷锋塔下。
来看戏的人都看过许多遍“白蛇传”,对这戏的每一个细节都烂熟于胸,可看戏和看电影不一样,主要是来听唱的。那时唱戏没有麦克风,名角儿都是金嗓子,嗓子亮,嗓音宽,出场一亮相,交头接耳的观众立即鸦雀无声,一开口便是满堂采儿。
最常听的戏是评剧,那是真正的河北地方戏。评剧最有名的角儿是大白玉霜和小白玉霜。我曾听过小白玉霜的唱段录音,嗓音宽又亮,没有旦角唱腔的高亢尖锐,也没有很多的花腔婉转,那声音总有着一丝无奈,一丝藏在嘹亮里的浑厚,甚至一丝似有似无的沙哑。即使是大爱大恨的唱段,也唱得不慌不忙,就像一位邻家的大嫂拉着你的手诉着自己的悲凉遭际,让你听一会儿便潸然泪下。外祖母曾看过被称为评剧皇后的大白玉霜的戏,据说那嗓音更宽更亮。几十年后,我在加洲一个偶然的机会听到了法国著名歌唱家 Edith Piaf 的歌,那嗓音竟和白玉霜有着几分相似,即使激昂高亢时,也带着一种挥不去的苍凉,那是草根生活的辛酸磨砺出来的唱腔。可惜的是,大白玉霜四十几岁便累死在舞台上,小白玉霜文革时被迫害致死,白派后人的唱腔可能受了解放后红极一时的新派名剧“刘巧儿”的影响,太甜,太腻,太欢快,白玉霜的唱腔便成了绝唱。
迷人的唱腔像有法力的魔棒将人们带进了白娘子和许仙的世界,人们唏嘘着白娘子的痴情,痛恨着许仙的软弱,讨厌着法海的多事,赞叹着青儿的义气,也期许着白娘子的儿子长大之后能劈塔救母,直到午夜散戏仍意尤未尽。三姨和母亲总要到后台看演员卸妆,然后再跟着人家一直走回家。
如果外祖母打算买消夜,三姨和母亲就不到后台了,经过几小时的大喜大悲,看戏的人早就饿了,戏院子门口,摆满了卖消夜的吃食摊子,卖馄饨的,卖丸子汤的,卖开口锅贴的,卖羊头肉的,卖包子的,卖卤卤鸡的。外祖母常买开口锅贴,擀得像纸一样薄的面皮,包上想要的馅儿,再包成三寸长,两寸宽的包袱,在烧热的大铁鏊子上,煎到两面焦黄,就好了。馅儿有很多种,羊肉西葫芦馅儿,猪肉白菜馅儿,最讲究的是三鲜馅儿的,鲜猪肉,海参,蟹黄和嫩韭菜,包好后,半透明的皮子里,粉黄绿的鲜艳已是逗人馋,煎好后咬一口,面皮脆,猪肉香,蟹黄鲜,再配上嫩韭菜特有的芳香,真是香得无法形容,那香能在舌头上打滚,能在五脏里飞旋,那香让人明白为什么童年难忘,故土难离,那香让母亲从垂髫之年一直忆到古稀。
和三鲜锅贴比起来,卤卤鸡就更大众化了,石家庄人喜欢用香料卤肉,桂皮,八角,丁香,草果,小茴香,等等,据说有十三种,称为“十三香”。卤卤鸡就是用“十三香”里的几种香料卤制而成,据母亲说,那香得没法提。冀中的民谣在说人生的几件受用的事时,就有“黎明的觉,二房的妻,烧饼馃子卤卤鸡”。
每次买卤卤鸡,外祖母都会经历一次思想斗争,如果母女几个把鸡吃完,不给外祖父带些回去,总觉得有些对不起当家的,如果带回去,一定会被外祖父埋怨一顿,因为外祖父会嫌浪费。可每次总是最后带些卤卤鸡回家,外祖父总是一边怨外祖母浪费,一边心疼着钱,一边把剩下的卤卤鸡吃完。
五
五月节虽然过了,五月里有意思的事可还多着呢。对母亲来说,童年时五月里最不愿干的事就是上学,因为院子里太好玩了:先是美人蕉开花了,红的,白的,黄的,粉的,缎子一样的花瓣,一下子从翠绿的坚硬的花苞里钻了出来,有的上面滚着珍珠似的露珠,有的上面趴着小小的瓢虫,一看就能看半天。小绒鸭正好一乍多长,放在金鱼池里,已经能用娇黄的小脚掌推着清波凫水了。过节裁衣服剩下不少好看的绫绢,正好给布娃娃做几件衣服。最舍不得的是小黑,小黄,和小萍,那是外祖父养的三只小叭狗,也是她最亲密的玩伴,它们都是卷毛叭狗,长长的卷毛几乎盖住眼睛,小黑有一身油黑发亮的毛,小黄长着一身棕褐色的毛,小萍则黄白相间。 这几条狗每听到大兴纱厂的汽笛声就知道她快放学了,总会等在大门口迎接,最好她能整天待在家里,和小狗们玩儿。
母亲把这些心事告诉了常喜欢逗她玩的大师傅老姜,老姜倒底是大人,足智多谋,很快便有了主意:这好办,明天早上该起床的时候,你就说什么都不睁眼。第二天一早,母亲果然照办,也唱,也笑,就是躺在床上不睁眼,眼看快要迟到了,每天与母亲相伴上学的三姨急得哭了起来,疼爱母亲的外祖父就会说“算了,孩子那么小,今天就别上学了”。 三姨一出门儿,母亲就称心如意的跳下床,开始了一天的玩耍。
母亲继承了外祖父的心灵手巧,很小就会给布娃娃做衣裳。那时小孩儿的玩具没有现在多,布娃娃和布娃娃穿的衣裳都要靠自己做。布娃娃简陋,无非是用棉布缝成人形,再塞上棉花,可娃娃穿的衣裳却可以用各色的彩色绸绢做成,那多是外祖母裁衣剩下的边角。母亲会把这些散碎绸绢变成布娃娃的大襟袄,散角裤,长裙,马甲,披风。把布娃娃打扮得花团锦簇后,就可以过家家了。红缎袄,红缎裙,再盖上一块红绸做盖头,布娃娃便可以出嫁做新娘子了,用纸盒子当花轿,旁边放一个绿袄黑裙的布娃娃当送亲太太,抬到屋里的另一角,布娃娃新娘下了轿,和穿着蓝衣蓝裤的布娃娃新郎拜天地,入洞房。成人世界每天都发生的婚丧嫁娶,在被小孩写意了的世界里是那样有魔力。
过家家是几个同龄的小孩一起玩,摆娃娃,扮着不同的角色,可玩着玩着,母亲就不想和她们玩了,母亲对于娃娃的角色和放置都有精确的计划,哪个娃娃和谁捱着,该穿什么样的衣裳一点儿也不能错,可其它的小孩儿不一定认同母亲的计划。一但发生争执,母亲宁可自己玩。所以每次热热闹闹地开始,冷冷清清地结束,最后总是母亲一个人在摆她的娃娃。
一个人过家家毕竟有些索然无味,老姜的伙房便成了母亲最常访问的地方。连升栈当时用着两个做饭的大师傅,一个给客人做饭,一个给伙计们做饭。老姜负责给伙计做饭,连升栈与一家日本妓院相邻,老姜也负责给日本人做午饭。老姜的伙房里一切都是巨大的,鸡腿一般粗的大葱,比母亲还高的大灶和风箱,好几印的大铁锅,熬的粥够几十人吃;一人高的枣木大擀杖和大得像床一样的案板,最与众不同的是一个带盖的硕大木桶,那是专门给日本人闷米饭用的。
母亲来访的时间多在晌午时分,这时大木桶里的饭刚闷好,雪白圆润的米粒之间插着一个个用芥末腌的小鱼,一掀锅盖,蒸腾的白烟喷散出诱人的香味。老姜总是先给母亲和自己各盛一碗,然后再往锅里啐口吐沫,恨恨地说:“小日本,杀了咱多少中国人,让你们吃口好饭。”
五月晌午的阳光还不十分燥热,但分外地暖人,宽大的白亮光柱透过窗纸射进来,给灶房的一切印上眩目的大块纹斑,那光柱却是浑厚沉实的,因着无数米面的微尘在其中欢舞。灶房里混杂着米面味,柴火味,油盐味,葱蒜味,让人感到吃饱穿暖的踏实。母亲和老姜坐在一个白茬大条凳上,吃着热腾腾的白米饭,浑身的筋骨就像刚出锅的馒头一样舒展蓬松。
吃饱了白米饭,老姜的话匣子便打开了,老姜一生的经历很不一般,他是连升栈唯一出过国的人。老姜的老家也在冀中,家里很穷,很小的时候就跟人贩子离开了家乡,最后辗转被卖到了德国当劳工,去修战壕,做饭的手艺就是那时学的,据说还会做西餐。大半生的漂泊应该有很多发财的机会,老姜却未曾得到命运的眷顾,年过半百,仍无家无业。
老姜总爱和母亲讲起他在德国的事,长满了参天大树,枝叶繁茂得白天都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森林;春天遍野的灿烂的各色野花;看起来像马尿,喝起来麻舌头,却能喝上瘾的啤酒;粗粗的黑面包;香甜的蛋糕;味道古怪的奶酪;奇冷的冬天,漫天的,好像总也停不下来的暴风雪;锋利的钢镐刨下去,只能砸出一个小白点的无边的冻原。老姜就在这样的冻原里挖过战壕,修过铁路,还被冻掉过一个小脚趾。
夏日的时光在这灶房里走得出奇的快,絮絮的话语中,中午开饭的时间到了。老姜再也不敢闲扯,赶紧照应两边的午饭,脚不沾地地忙上一个多时辰,直到人们都吃了午饭,刷洗了家伙,才能喘口气儿。午饭后是连生栈最安静的时间,客人们大都睡午觉了,忙完了大家的午饭,老姜一天的工作也结束了。如果天不太热的话,老姜便会把母亲扛在肩上,到街上去逛。
街上还是那样热闹,各类的玩物花俏鲜亮,各种的吆喝此起彼伏,各样的吃食在蒸腾的白烟和翻滚的油锅里吱啦地香。五月的阳光还是那样明媚,可已被染足了市井的喧闹,红尘的烟火,还带出了午后的倦意,没有了早上的新鲜清朗,有些昏昏的,懒懒的。
老姜扛着母亲在这懒懒的阳光中信马由缰地逛着,不由又讲起来在德国的旧事,也许是因为同样的故事讲了太多次,母亲已不再聆听和回应,老姜的讲述渐渐变成了自言自语。街上的诱惑实在是太多了:炒得喷香的五香花生仁,五彩的风轮,能在一条细线上翻滚唱歌的空竹。可惜大部份的时间,老姜和母亲身上都没有一个子儿。偶尔,母亲也会有一两毛外祖父给的早点钱,就可以卖一包五香花生仁,老姜这时更来了精神,提议给母亲说德语,一句德语得一颗花生仁做奖励,母亲自然兴奋异常,老姜每说出一串嘀哩嘟噜的话,她就往老姜嘴里扔一颗花生仁,老姜讲的是不是真正的德语无从考证,可最后大部份的花生仁都到了他的嘴里。
除了老姜外,母亲的另一个铁杆玩伴就是黑淳,他是跟外祖父多年的老伙计,已经有了撇成儿分红的资历。黑淳按说应该有财力娶妻生子,可不知为什么黑淳过得总是很紧巴,不知他的钱都上哪里去了。黑淳是个秧歌迷,一得空就爱唱上两嗓子,而且喜欢唱旦角儿,母亲就常被他抓来配戏,黑淳唱小姐,母亲就扮丫鬟。
黑淳唱戏也都在午休时间,选一间没人住的空屋,黄泥盘成的土炕,搬把太师椅放在上面就成了戏台。唱戏之前,母亲总要经过漫长的等待,因为黑淳总会躺在土炕上抽上半天的烟,母亲真不懂那只铺着炕席的硌人的土炕有什么舒服的。黑淳好像并不在乎炕硌不硌人,整个人瘫在炕上,贪婪地吸着烟,处在迷醉的状态中,那烟有一种特别的味道,闻了让人感觉怪怪的。当母亲几乎等得快睡着时,黑淳终于吸玩了烟,此时的黑淳精神抖擞,目光炯炯,给自己和母亲用白毛巾绑在袖子上做水袖,开始载歌载舞,扭着腰身,唱起了秧歌,母亲的角色动作和台词都很简单,当黑淳叫一声“丫鬟”时,只需答“有”,然后舞着水袖说:“不啊,大大啊,不啊,大大啊”。
黑淳的戏并没有能唱多久,外祖父最终发现了黑淳在午后偷偷抽白面,决意要赶走他。黑淳忠心厚道,是个难得的好人,外祖母很是不忍,劝外祖父网开一面,外祖父倒底也没改变主意,他一生最痛恨的就是沾染不良嗜好的人。黑淳走后,外祖母唏嘘不已,她真不知道无家无业,年近中年,又有毒瘾的黑淳将怎样在这乱世里活下去,只希望他不要有一天成为街边的倒卧。
六
对母亲来说,“连升栈”的日子总是无忧无虑,可对它的当家人来说,却不尽然。在兵荒马乱的年代维持一份不小的生意,实非易事。外祖父喜欢收藏字画古玩,并有相当的眼力,一次在一家旧货摊竟得到一幅明代的条幅,外祖父甚是得意,挂在正房客厅观赏,分局的警察局长,与外祖父相熟,常到家中作客,看到了这条幅,大加赞赏了一番,客人走后,机灵的外祖母对外祖父说:“他一定看上了这条幅,不如给他送去,省得他找麻烦。” 外祖父虽同意外祖母的判断,可毕竟对自己的心爱之物有些不舍。没想到麻烦真的就来了,以后每隔几天,便有警察来查店,滋扰寻事,外祖母每次都得塞不少大洋才能息事宁人。后来,外祖父实在不堪骚扰,终于将条幅送了过去,警察局长眉花眼笑,对外祖父说: “大哥,你这是干什么,太客气了,听说最近常有人到你们店里寻事,没问题,有什么麻烦给小弟我说。” 外祖母后来埋怨外祖父:“你总是挨整砖,不挨半截砖,早把这条幅送给他多好,现在,不光赔上了这条幅,还白折了这许多大洋。”
类似的麻烦可以说是不胜枚举,警察局,税务局,刑警队,皇协军,等等,等等,如一张张血盆大口,吞噬着生意人起早贪黑挣下的血汗钱。被大小官吏们巧取豪夺似乎是中国的生意人不可避免的命运,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许还是如此,生意人只能祈祷上苍,希望掠夺他们的人心存一丝善念,不要太贪,太狠,掠夺之余,给生意人也留一条赚钱的生路,毕竟,咱中国人讲的是“和气生财”嘛。
虽不时有麻烦,“连升栈”却日复一日地运转着,花钱能解决的麻烦就不是真正的麻烦。外祖父照样雄心勃勃,正打通关节,准备再开两个分店。外祖母还是每天跑前跑后,照应着柜上和家里的事,闲下来时,打扮得靓丽入时,打牌,听戏,逛庙会,享受着当时殷实的生意人家的内掌柜所享受的一切。母亲还是在繁花似锦的庭院里,玩小茸鸭,过家家,给布娃娃做衣裳,逗小黑儿,小黄儿。年轻力壮的伙计们还是院前院后像陀螺似地忙着,憧憬着有一天攒够了钱能买房置地娶媳妇儿。
谁知不久,一场大祸降临了“连升栈”,几乎使它遭受灭顶之灾,而这场灾难却是用钱不能摆平的。夏季里平常的一天,外祖父突然被南兵营的日本宪兵队抓走,日本宪兵队是 “人进鬼出”的地方,被抓进去的人几乎没有活着出来的。一向从容机变的外祖母也被这飞来横祸击昏了头,心急如焚,赶紧托人打听到底出了什么事。后院里常年住着的客人中,有一位陈翻译在南兵营供事,据他打听回来说,外祖父搅进了一场天大的是非里。
冀中平原一直是八路军敌后武工队相当活跃的地方,武工队常派可靠的人到石家庄市购买所需的的药品。日本人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在城里早布下眼线,寻找武工队在城内的联络点,最后发现利民大药房嫌疑重大。果然,不久便在药房抓住了前来买药的一名八路军,另外一名同行的八路军却因采办其它货物逃过抓捕,而这位八路军曾住在“连升栈”。日本人怀疑“连升栈”也是武工队的一个联络点,因此抓走了外祖父,并描述了这位八路军的相貌特征,让陈翻译和外祖母紧盯往来的客人,一但发现这位八路军,立即报告,才能换回外祖父。
外祖母这时想起,的确有这样一个客人曾住在这里,身量不高,紫红脸膛,虽干练,却透着庄稼人特有的朴实,没想到他竟是武工队的人。他已在几天前离开到别处办事,即使再回到石家庄,也不一定再住到“连升栈”,看来这次是幸运地逃过了一劫,可外祖父生还的希望也就更加渺茫了。
三天后的一个中午,陈翻译盯得有些累了,回屋小睡,外祖母想买点儿东西,出了后门,看到门外的小吃摊边竟坐着那位客人,看样子吃完饭后会来店里投宿。外祖母紧张得心咚咚直跳,涌起一缕朦胧的希望:快告诉陈翻译,抓住这个人,外祖父就能生还。可外祖母转身进院时, 脚步却慢了下来:受利民大药房案的牵连,光商家店铺的掌柜已被抓走了十几个人。 这些人都是胆小本份的生意人,绝无胆量和八路军有什么牵连。日本人可不管这些, 等待这些人的一律是酷刑和死亡, 这场灾难不知让多少人身首异处, 多少人变成孤儿寡母失去生活的依靠, 惨度余生。 难道自己再给日本人送去一条人命吗? 日本人的确说过抓住这个人就能换回外祖父的性命,可日本人的话又怎能相信呢? 想到此,外祖母做了一个自己都不能相信的决定, 她将这位客人领到一个偏僻的角落,说,“你快跑,你的同伴和我们掌柜的都被日本人抓走了, 日本人让陈翻译盯着,你一来就报告。” 那汉子明白过来后,郑重地跪下给外祖母磕了一个头,说:“内掌柜,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的救命之恩”。说完, 便飞也似地逃了。
佛家认为“人人都有佛性,每个人都可能成佛”。每次听到这样的话,我都会想到外祖母当年的所行。在自己的家遭灭顶之灾时,一个普通的家庭主妇能纯粹出于无私的怜悯,冒生命危险救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这样的大慈大悲大善大勇就是佛性的闪光吧。
放走了那位八路军, 外祖母彻底绝了望, 能做的只是到庙里烧香,求观音菩萨。外祖母相信“南海老母” (观音菩萨)救苦救难, 也相信“人出好心,天有好报”,万能的菩萨也许能嘉许外祖母的善行, 在这场劫难中保佑全家老小少受些苦。一天的深夜,外祖母突然梦见一个盛装的老太太来到近前,用手仗推着她说:“快醒醒,你们家着火了。” 外祖母惊醒后,觉得这梦有些奇怪,赶忙走出门查看,发现前院的一个客房内有火光,原来是房内的客人睡觉时不小心将蜡烛撞翻,到在客房之间的界墙上。用秫秸和高丽纸做的界墙见火就着,幸亏外祖母及时赶到,叫醒了屋里的客人将火扑灭,否则,砖木所建的“连升栈”必将顷刻间化成一片火海。那时的房屋很少有保险,一场官司两场火几乎能让任何富裕的人家一蹶不振,火灭了之后,外祖母仍后怕连连,也越发觉得自己的梦做得奇怪,后来猛然醒悟:一定是观音菩萨托梦给她,救了“连升栈”。既然菩萨能救“连升栈”,就会救它的当家人,外祖父也许真能生还。果然,几天以后,外祖父竟然活着回来了,“连升栈”与一场灭顶之灾擦肩而过。外祖父为什么能生还,至今仍然是个谜,也许因为外祖母给陈翻译塞了大量的钱,而陈翻译又恰巧有机会为外祖父说上话,也许是因为外祖母所托的哪位有身份的人可怜这一家人,替一向守规矩的外祖父求了情,但外祖母更相信这是一个奇迹,一个观音菩萨赐给的奇迹。
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最终也没能改变“连升栈”走向衰落的命运,几年以后,“连升栈”的灭顶之灾到底还是来了。这灾难来得势不可挡,却来得从容不迫,甚至来得有些欢天喜地。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