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叙云

如果有人问我人生是不是值得一过,我会说人生也许没有什么意义,却有着许许多多美丽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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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海角夜与风 — KEY WEST by 磐磐

(2013-05-17 22:58:38) 下一个

天上挂浮一堆堆白云的城堡,海风摇曳着岸边高耸入云的椰子树,那树像一个被施了魔法的定格的舞者,树冠上硕大 的羽状枝叶随风变幻者图案,勾画着淡蓝色的苍穹。

 

苍穹之下是一望无际的海,海水清澈透明,大部分时间竟是浅绿色的,像一块巨大无边的流动的祖母绿,在阳光的照 射下闪烁着摄人心魄的光点。近岸的大片海水非常浅,最多只有齐腰深,因着水浅,海仿佛与陆地之间没有了界线,人们可以随便漫步到海里,甚至可以放把沙滩椅在海里,半泡在海里欣赏风景,任由无名小鱼在肌肤之间穿行。

 

暖,透人心脾的暖,那暖是银白的,如天上正慵懒地晒 着太阳做梦的白云,那暖是苍翠的,如晶莹剔透,浸满了阳光,变幻着蓝绿色带的海水,那暖是金黄的,如在光的海洋里流荡着的金星般的沙。站在岸边,这暖便慢慢的溶入肌肤,骨骼和脏腑,使人的身体变得透明,魂魄便被沙 和水的光点托起,载到云中的城堡,未知的彼岸,使这海 岸就像梦中通向天界的大门,这就是四月晴空下的Key West 。

 

“Key West”是一个惹人遐想的名字,按字面译成中文就是“钥匙之西”。那是一把什么钥匙?又会用来开什么样的锁呢?其实它是Florida的一个热带小岛,位于美国的东南端,既非文化政治中心,也非科技发展重镇,可以说是一个对美国经济政治几乎没有多大影响的一座小城。可它却是我知道最早的美国城市之一。

 

第一次听到“Key West”是在三十年前,八十年代的北京,当时文革刚结束,中国正开始改革开放,向西方世界打开 大门,我在北大读大学。记得一个夏日的午后,天气异常的闷热,狭小,凌乱,简陋的学生宿舍让这闷热愈发难捱。屋外 的蝉一声声单调地鸣唱着,时光好像永远地停在了这漫长的下午,被这燥热瘫痪了四肢。昏昏欲睡之际,我突然看到桌上 摊着一本当时很少见的英文杂志,封面是大片蔚蓝的天空和蓝得几乎与之浑然一体的海,海上有一艘白帆船,船上站着一个老人,托举着一条大鱼,那鱼的身长比人都高,更奇特的是它竟长着两个硕大的翅膀,是一条能飞翔的鱼。那老人须发花白,却出奇的英俊,身材魁梧匀称,目光深邃,智慧,又透着一丝俏皮,立在这海天之见,神态气韵就像希腊shenh中的海神。原来他就是晚年的海明威,照片上的他正出海归来,向人们展示他捕获的大马林鱼,身后就是KeyWest和古巴之间 的海和天。海明威在这个小岛上生活过九年,写下了他著名的小说“丧钟为谁而鸣”。
 

 

那个下午很快就过去了,就像大学时代许许多多个无聊的下午一样。可照片上Key West的天,海,阳光,鱼船,海明威和 会飞的鱼却让我永生难忘。它与我出生长大的阴沉闭塞的北国是那麽不同,如一个存在于海外瀛洲的神话世界。对这神话世界的向往一直伴随者我毕业,出国,立业,成家,直到三十年后我来到Key West。

 

Key West并不是一个完全孤立的小岛,从迈阿密海滩到KEY WEST之间是一串比Key West 更小的岛,统称作Florida Keys,Keys实际是小岛屿的意思,Key West就是最西端的小岛。可我倒更喜欢它字面的意思,碧波之中一串指向西端的小钥匙是多有诗意的景像。Florida Keys由一条始于迈阿密的公路联结在一起,终点就是Key West。这公路实际是由几十座桥连结而成,当在这一片汪洋之中,行驶于一条又一条,好像总也走不完的孤桥时,你仿佛是走向天涯海角。

 

Key West的确是美国的天涯海角,它是北美大陆的最南端,与古巴隔海相望,相距仅九十英哩。Key West最著名的景 点之一便是“天涯海角”碑,红黑黄相间的颜色,扁圆锥型恰如一个巨大的海上浮标,几乎每一个来Key West的游人都会到这碑前照像留念。印象中,天涯海角总该是荒凉破败的。Key West却截然不同,岛上花木繁盛,巨大的芭蕉树,青翠欲滴,仿佛绿色的蜜蜡 浇卷而成,一人高的天堂鸟,盛开着顶着翠蓝花蕊的橙红的双翅欲飞的花朵,遍布房前屋后,街边巷口。火红,深紫,浅 黄的三角梅盖满了所见的院墙篱笆。这葱嵘苍翠,嫣红姹紫之间,常见一座座雪白的高屋广厦,多为种植园式或殖民式, 屋宇气势不凡,虽年深日久,可精心的保养使其仍面目如新,可以想像主人非富即贵。街道整齐干净,两边多为高挡的 商店 和饭馆,游人如织,热闹非常,一派兴旺景象。

 

Key West早在十九世纪就是一个富庶的城市,这应归功于它独特的地理位置。它周围的海里有丰富的鱼类和贝类,曾给这小岛带来了繁荣的捕鱼业,更重要的是,它位于“贸易风”的联线上,是许多商船的必经之地,而它周围的海底长 满了珊瑚礁,船只很容易在此触礁沉没,因此,打捞沉船便成了一本万利的行业,岛上的人很快富裕起来,建起了公路, 商店,学校,医院,等等。四季如春的热带气候,美丽的海岸线,和方便的公共设施又吸引了大批上流社会的人,很快, Key West 便成了人们度假休闲的圣地。 美国的许多位总统都曾在Key West 有过别墅,著名作家,如海明威,田纳西-威廉斯,更是把Key West当作写作的世外桃园。如今的Key West已是世界著名的旅游城,吸引来各个国家的人到这里观光,钓鱼,潜水。

 

 

夜与风

 

有时会想伊甸园里有没有风,如果有风,那又会是怎样的呢?来到Key West,才觉伊甸园的风应该就像这里的风。那风暖得是那样恰到好处,热一分就有了些燥气,冷一分,有了点寒意,水一样浸润着游人的肌肤。那风又是那样灵动,在街巷之间流动游走,即使若隐若现,如精灵一样闪瞬即逝,也能将人的神思掠走,带到远方,人在这样的风里也就变得多思 多梦。

 

在这里,暖是永不消退的,深夜的风和正午一样暖人。那风中的夜也就不易变老。人们常以冷暖来判断夜里时光的流 逝,当风中的凉意渐浓时,自然知道夜已深了。如果依照这个标准, 那Key West的夜可以说是年轻, 永远的年轻。

 

Key West的风与夜是长了眼睛的,太阳一走,眼睛会明亮起来,它便是无处不在的灯火。尤其是临海的港口和主街上, 一家家的酒吧,只要黄昏一到,便是一片灯海, 大小不一的灯,在风中眨起眼,引诱着游人前来夜宴.酒吧有大有小, 大到可比一个小型的停车场,小到仅容几个人转身。酒吧也有繁有简,有的挂着考究华美的装饰,有的则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只是一个顶棚之下摆一些旧桌椅而已。不管怎样的风格,它的设计都能让客人尽情地享受这夜与风,临街的一面很多没有墙,而是可开合的落地大窗,窗打开时,酒吧便成了一个半露天的露台,酒桌多摆在这露台上,与外面的街道不到咫尺之 遥,夜的光,风的影,在酒杯之间流连盘桓。街上的行人走过时,转过头,便能看见酒吧里的人在饮什么酒,伸过手,便能触到客人的酒杯,由不得走进来一醉方休。

 

夜宴的人流黄昏一到便开始出现,到午夜方达到高潮,这时的夜和风里是一片人声鼎沸,灯串着灯,酒杯碰着酒杯, 欢声醉语应着欢声醉语。最常饮的酒自然是Mojito,它源于古巴,是由蓝姆酒,甘蔗汁,柠檬汁和薄荷混成的鸡尾酒。 一口喝下,爽口的甘洌带着彻骨的清凉从口传到胃,再传到心,可一会功夫,浑身的血液却腾得被火点着了,燥热传便了 全身,头立刻感到飘浮了起来,神魂便展舒了,白日里挤压伤害着它的焦虑,失望,恐惧,遗憾都渐渐淡去,我们仿佛脱 掉了被迫背负的社会躯壳,在这夜,风,酒里得大自在。

 

我们不必再忧虑未来,也不必再遗憾过去;我们不必再为成功富有而自得,也不必再为贫困潦倒而自愧;我们不必再 非要向别人证明什么,也不必再指点他人的所行所为。你虽与我素昧平生,却可以向我倾诉衷肠,因为天一亮,我们就会回到各自的生活里,谁也不会再认识谁。你虽白天里总是正襟危座,现在却可以脱掉鞋子,尽情跳舞,没人笑话你舞姿难看,因为在这样的夜里,我们本就应该像伊甸园里的亚当和夏娃,脱去衣衫,迎风而舞。Mojito已经在我们的血液里点着了火,燃起了烟,让我们随着这烟,在这夜与风里灵魂出窍。

 

一觉醒来,灯已灭,夜已尽,日已三竿。身体还是轻飘飘的,头却沉沉的,像戴了个箍。一夜的浓睡,也难消Mojito 的残烟。凭着模模糊糊的记忆,找到昨夜欢宴的酒吧,发现它竟邻着海,窗外便是无尽的蔚蓝。风还是那样暖,海上的阳光明媚娇艳,空荡荡的酒吧却显得睡眼朦胧。也许吃点什么酒会醒的快点,KEY WEST特有的炸海螺肉不可不尝,一口咬下,酥脆的外壳下,是一指厚香软的螺肉片,那阳光和海酿成的特有的鲜甜便从舌尖化开,溶进了嘴,渗进了心。这样的美味只能 让人迷醉,不会让人酒醒,那就再来一杯Mojito吧,来此,本不为清醒,而为忘忧。

 

海明威

 

到Key West时正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街上的光与影有着一种周末特有的悠闲。我在暖风艳阳之中漫步于花木掩映的前街后巷,突然眼前一亮,街角一棵葱翠的芭蕉树下,一个老人正在整理他的小快艇,那不就是海明威吗?!脸庞身量几乎与我三十年前杂志上所见一模一样,只是略微黑瘦些,眼神里也少了些深邃和调皮。海明威上个世纪就已过世,怎么可能借尸还魂来到二十一世纪的Key West?我把这个惊异的发现告诉了当地的一位导游,他笑了,告诉我说,不知什么原因,岛上六十岁以上的人常有和老年的海明威惊人相似的外貌。

 

海明威的确与这小岛特别有缘,如果没有海明威,Key West可能不会像现在这样有名。纵观海明威的一生,他几乎每 十年都会重新活一次:与一个新的女人坠入爱河,开始一段新的婚姻,找一个新的世外桃园写作。正是这种不断的重生使 他的灵感源源不断。随着这一次次的重生,海明威的作品也像浴火的凤凰,超越自我,渐入佳境,在他的中晚年达到巅峰。新的冒险,新的地方,新的故事,新的情感永远被海明威不倦地追寻着,对他就像阳光和水一样不可缺少。海明威时代 的Key West只是一个无名的渔村,远没有现在这样的热闹,当时海明威正值壮年,写完了“永别了武器”和开始了他第三次婚姻,正为他人生中第三段生活寻找一个伊甸园。Key West最终入选,因为它是美国国土上最不像美国的地方,也就 是说最有异国情调的地方。
 

 

Key West没有让海明威失望,丰沛明丽的阳光在温暖多雨的季风里尽兴地醉着,泼洒出的能量将小岛涂得个绿骇红纷 ,芭蕉苍翠,三角梅火红,天堂鸟橙黄,走到哪里都会觉得这是活脱脱的人间伊甸园。更重要的是,离开小岛不远便是深 的海,大的鱼。大海的神秘凶险,大鱼的神出鬼没,以及水手生涯浪间舔血的惊心动魄激发了海明威对大海和捕捉大马林 鱼的终身迷恋,最后催生了他的不朽之作“老人与海”。

 

岛上的百年老酒吧,“Sloppy Joe”就是海明威住在岛上时常光顾的地方。它座落在主街的一角,走进老式的大橡木门,高挑宽阔的拱形屋宇下悬挂着一个个磨盘大的芭蕉叶风扇,老旧得已很难辨认原来的颜色,却仍能衬出屋宇的气度不凡。橡木桌椅和吧台,因沉实厚重,像生根一般地长在这屋宇之下,油漆早已剥落,表面却镜子一样光华澄亮,那是因为近百年来各样酒客的手肘的摩擦,每一道木纹都浸透了他们在这里消磨的时光。

 

海明威曾经是这里的常客,几乎夜夜光顾,严重的失眠症使他每夜都需与人饮酒谈笑到天明,Sloppy Joe自然成了消 磨漫漫长夜的好地方。这里总有饮不完的酒,蓝姆酒,龙舌兰酒,威士忌,当然更少不了Mojito。酒沉淀着不同的滋味 ,也有着不同的脾气,可却都能像剥洋葱一样打开饮者灵魂的一层层厚重的鳞片,这些鳞片平素紧紧地包合着,抵御着无 常人世的凄风苦雨或寻常生活的单调乏味,在酒的催动下,渐渐的松动,慢慢的绽开,露出娇嫩的苞芽,涌出记忆里惊心动魄的光点。

 

酒客们都是靠海吃饭的人,与海有关的故事是酒桌上永远的话题。那时的航海还没有现在科技的武装,海对人来说也就远比现在更凶险,更神秘。 茫茫的汪洋之中,找到大鱼往往要经历艰苦的航行,风平浪静的海面,只要哪片天空飘来 一朵黑云,便会风急浪卷,再大的船在那海卷起的巨大水轮前都是那么渺小,顷刻间就会被碾成粉末。大鱼终于出现了,丰收的希望让捕鱼人像扑火的灯蛾开始了与大鱼之间的生死决斗。大鱼是海里的蛟龙,跳腾挣扎之间,凶险的大海加倍的 凶险难测,这时一个稍慢的动作,一个些许误差的判断,一丝的胆怯,一点的犹疑都会让捕渔人在这波涛之间粉身碎骨。

 

这是人与自然的生死相博,在那一刻,人性中的勇敢,坚韧,果断,甚至恐惧,凶恶,残忍都被加倍地放大,人调动了灵与肉的每一分能量,像被一只巨弓射向幽蓝夜空的箭,击打出绚丽的火花。平时怯懦平庸的普通人变成了顶天立地的 英雄,人超越了自己,真正成为名副其实的万物之灵。

 

这样的时刻在海明威的作品里出现过许多次,可能在凶险的大海,可能在千钧一发的斗牛瞬间,也可能在殊死相搏的 战场。海明威把人对冒险和挑战的渴望和面对极度的挑战时迸发出的超人的野性和力量写到了极至,成为他创作的独特意象,也为他赢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桂冠。可海明威创作的精彩之处还远不止如此,真正让他的作品不同凡响的是他写 出了这惊心动魄背后人生的宿命———人生的“空洞”和“无意义”。

 

第一次读到海明威的作品是在一个多雪的冬夜。那一年我十五岁,在中国黄土高原一个盛产煤炭的古城读高中。那一年的冬天特别的冷,也异乎寻常的多雪,印象中天很少晴过,夜也就特别地长,几乎是一个雪夜连着另一个雪夜。黄土高原干旱贫瘠,雪再多,也没有什么水份。没有冰雪常有的晶莹鲜润,干如粉末,寒风吹起,竟像白沙一般到处飞扬,朦胧的夜色里,让人分不清是身在沙漠,还是身在雪原。

 

这样的雪夜,大人们总是早早地睡了。我总是会找些什么东西来读。那一天,在母亲所教授的现代文学的教材里发现 了一篇当时在中国很少见的二十世纪外国文 学现代主义作品,海明威的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

  

乞力马扎罗山被称为非洲屋脊,虽座落在炎热的非洲,由于海拔近六千米,山顶竟终年积雪。小说讲的是一个白人到 非洲探险寻宝,希望黑非洲的富饶,凶险和神秘给他带来暴富的机会,也给他的人生带来可圈可点的经历。可惜刚到非洲 不久,就在一次野外行动中摔断了腿,所有的计划都成了泡影,他只好躺在酷热的小屋里,在伤痛中熬过一天又一天,唯一能做的是眺望窗外远方乞力马扎罗山顶上的雪。也许是因为简陋的医疗条件,断腿迟迟地不见好转,他好像永远地停留 在了人生的这一瞬间,无法挣脱,也许这一瞬间就是他生命的最后一个瞬间。他想象着自己各种各样可能的死法,回忆着半生的经历,哀叹着一生这样那样的选择和命运的不可捉摸。小说的情节并不复杂,却在主人公梦呓式的回忆和哀叹中透 射了人生的宿命:人生不管是波澜壮阔还是庸碌平俗其实都没有什么意义。每个人都在七情六欲的驱使下在红尘中翻滚挣 扎,处心积虑地让自己的一生可圈可点,却根本不知道人生本来就是虚无的,这些挣扎都毫无意义。即使知道了又怎样,人并没有什么其它选择,他们只能拼命地否认这个谜底,打起精神在尘世中蹦跶,因为生也许没有意义,死却是无比的可怕。生的无奈和死的恐惧是捆绑人的终极枷锁。

 

那时的我正是花样年华,本应对生活充满了热爱,可事实上我却难从周围的世界里发现亮点。那时中国刚恢复高考, 我的同辈人都昼夜苦读,拼了命准备挤进大学的窄门,预考的分数和排名,家长的焦虑和期待几乎占据了他们全部的世界 。我的父母辈的人刚从文革的浩劫中走出,正忙着评职称,长工资,分房子,为着一个“正”与“副”的称谓,一份一个月多几块钱的工资,和一间多几平米的单元与身边的张三李四们争破头。我的祖父母辈的人大都已经风烛残年,每天哀叹着自己的衰老和纠结着子女的“孝”与“不孝”。这样的世界让我怀疑人生是不是值得一过。有一天,我突然悟到人生其 实本来就没有什么意义,周围的一切都是些红尘的噪音,那些被社会,师长看重的宏伟蓝图,人生目标其实是这噪音里的最空洞的一个音调。这想法对我像冰雪一样的清晰时,吓了我一跳,也让我孤独到了极点,因为无论我周围的谁都会觉得 它出奇地离经叛道。

 

“乞力马扎罗的雪”真给我石破惊天的感觉,没想到深藏于自己孤独世界里的感悟,却被海明威在半个多世纪以前清 晰无误地道了出来。这个在我出生前就已离世,与我在种族,文化,语言,经历毫无共同之处的异国人用他的如神之笔,拨 动了我灵魂最深处的一根琴弦,让我平生第一次懂得什么是灵魂的战栗,我永远地记住了十五岁的那个冬夜。

 

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们早已过上了比我们的父辈富裕的日子,住着别墅,开着汽车,高科技能让我们在眨眼之间就知 道环球任何一个角落的发生的事。可我们的生活并没有什么质的变化。我在国内的同辈人仍在为官衔的正与副而绞尽脑汁,我在美国的同辈人会为得到大一两尺的办公空间和当上一个领导一个人的经理而沾沾自喜,与我同时代的留学生们纠结着“海归”还是“海不归”,哀叹遗憾着自己错过了的随着中国崛起而带来的发财致富包二奶的机会。我们仍然用“成功形象”“社会精英”“融入主流”这类的话来激励着后辈。红尘的噪音并没有因为生活的富裕和科技的发展有所改变,甚至连它的频率和分贝都那么似曾相识。我们像我们的父辈一样在这噪音中翻滚沉浮,重复着人类一代又一代共同的宿命。

 

就连海明威自己也不能逃脱这样的宿命。海明威的一生非常的入世,盖世的才华,超人的智慧,英俊的外貌,魅力四 射的性格,上苍对他的馈赠实在是太慷慨了。海明威深知这一点,像一个精明的生意人经营着这些丰厚馈赠,美人,财富 ,成功,声望,芸芸众生做梦都得不到的种种,海明威都用他的才华,魅力和精明得到了。

 

岛上“海明威故居”便记录着成名后海明威的一段生活轨迹。那是除了“Sloppy Joe”外,Key West的另一个不可错过的著名景点,它是一座热带种植园式的豪华庄园,虽已有半个多世纪的年纪,却仍通体雪白,在苍翠碧绿的芭蕉的掩映下,更是纤尘不染,高雅整洁得像一个精心制作的巨形奶油蛋糕。海明威和他的第三任太太Pauline在这座庄园里 生活了九年,写出了他著名的作品“丧钟为谁而鸣”。当时的海明威已因为“永别了武器”而小有名气,可靠写作所得的钱还不够提供海明威想要的生活。与Pauline的婚姻让他的生活大大地锦上添花,因为Pauline不仅美丽,而且富有,在他和Pauline选中Key West 居住后,Pauline的叔叔赠给他们一座豪华的庄园做礼物,就是现在的“海明威故居”。

 

海明威和Pauline的甜密生活并没有持续多久。在享受Pauline的富有带给他的舒适生活的同时,他很快与一个女作家坠入爱河,开始了长达数年之久的婚外情,这成为和Pauline婚姻的致命伤,也最终导致了婚姻的破裂。岛上的人都知 道这段掌故,虽然“海明威故居”给岛上的旅游业带来了可观的收入,可有人却对海明威的人品颇有微词,认为他是花花公子和吸血鬼。这样的评价虽过于偏激,却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聪明如海明威不可能不知道“道德”“人品”这些东西只是用来约束凡夫俗子的,像海明威这样的天才自然会一切以“我”为主,不会考虑这些约定成俗。夜空里一颗璀璨夺目的明星没有兴趣,也似乎没有必要了解它周围暗夜的感受,尽管那暗夜的存在对星的明亮也许非常重要。

 

晚年的海明威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英国的公侯,美国的财团巨贾,西班牙的革命领导人,就连古巴的总统卡斯特罗,都是他的密友。可这些风光却并没有给他带来真正的快乐。曾读过他的贴身秘书写的一本记述他晚年生活的回忆录, 海明威每天的喜怒哀乐仍被平庸琐细所左右:“小说‘永别了武器’曾多次被拍成电影可制片商却独吞了后几部电影的大部分的利润,令人气忿”;“妻子玛丽在自己六十岁生日之前突然扭伤了脚,这一定会影响六十大寿的庆典,让人扫兴” ;“毫无文学才华的弟弟仍相信自己能像海明威一样成名,又寄来了一个三流作品让自己肯定,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停止这让人恶心的骚扰”。 红尘的噪音一样主宰着海明威每天的生活。

 

那么为什么海明威在红尘里如此食髓知味,却能写出人生的“无意义”。这固然是因为作为一个文学巨匠,他有着的超凡的洞察力。可也许还因为他是一位重度的忧郁症患者。海明威的家族有忧郁症基因,他的父亲,一位成功的乡医生, 便是受忧郁症折磨,在中年时饮弹自杀。海明威的孙女,一位好莱坞女演员,也是在盛年因为忧郁症而自杀身亡。海明威很年轻时就得了忧郁症,此后的几十年,自杀的念头时不时地冒出来,经常设想着在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终于在年过花甲,因为卡斯特罗领导的革命,被迫离开了生活了二十年的古巴后,在爱达荷的乡村的一个雪夜引枪自尽。“死”就像海明威最亲密的朋友,与他形影相随,伴他走过繁华,走过孤独,走过健康,走过伤痛,走过凶险,也 走过平静。

 

一个与“死”每天牵手的灵魂,一定能过滤“生”的噪音。这样的灵魂亦非海明威独有。我想许许多多的少年人在花 样年华有过或轻或重的海明威式的忧郁症,青春时节,人的灵魂像刚长成的身体一样新鲜,对这世界有着太多的憧憬:对酒当歌,迎月而舞,绕日而飞,海有多深,天有多高,梦想就有多美多远。可有一天,你会突然知道,这些憧憬只不过是阳光下的朝露和风中的泡影。等待你的是被人类祖祖辈辈重复过一遍又一遍的生活,它没什么特别,也无什么神秘,可以一眼看到底,所经营的无非是妻财子禄,所操持的无非是柴米油盐,所苦恼的无非是七情六欲,所经历的无非是生病死。 它就像一部庸俗乏味的旧电影,消耗着你这宝贵一生的每一分,每一秒,再播放一遍罢了。

 

这样的感悟的确能让你认真地问自己人生是不是真值得过下去。有时听说十几岁的高中生,家境殷实,品学兼优,突然自杀身死,父母朋友在痛心之余,寻找这样,那样的原因,百思不得其解。原因也许非常简单,这些孩子可能只是得了海明威式忧郁症,他们太畏惧前面人生的无奈和乏味,选择了死亡,让一生结束于花朵绽放的灿烂时节。

 

绝大多数少年人没有这份勇气,他们的海明威式忧郁症渐渐被“成熟长大”治愈。直到人到中年,已经在尘世耗尽半生,发现人生的这部“旧电影”已将自己变成了一个自己都不认识的人时,少年时的那份忧郁也许才会重新涌向心头,可那滋味却早已被半生岁月的杂陈五味染得模糊不清,像被水浸过的水墨画,混杂了原本分明的黑白边界,变成了深灰叠着浅灰的一片斑驳。

 

现在如果有人问我人生是不是值得一过,我的回答肯定没有十五岁时那样清晰肯定。我会说人生也许没有什么意义,却有着许许多多美丽瞬间:

 

五月的晴空下,与心爱的人十指相扣,望海天之间的云卷云舒,白云下的海水蓝得让人心醉;

 

 

晚秋的清晨,细雨似有似无地飘着,青山环抱的葡萄园里一排排的葡萄叶金属般的殷红橙黄,品一杯醇酿的葡萄酒,让秋天的色与光在口中留香;

 

白雪覆盖的红岩上,与幼小的儿子相戏于银白世界,晶莹的冰雪让他丰满的小手鲜润如雨中初放的百合花瓣;

 

寒冷的雨夜,听坐在壁炉边的老父,手捧一杯威士忌,絮絮地讲着过去的事情,逝去的光阴像窗上的雨水淅沥连绵;

 

月圆的静夜,在夏虫的鸣叫声中,给远方的爱人写一封相思的信;

 

无雪的深冬,在钢铁与水泥筑成的纽约大都会丛林里,欣赏康坦斯基的画;

 

与家人的欢宴,

 

与好友的相逢;
 

与知己的会心一笑,
 

有一个灵光一现的创意,

 

解决一个难题,

 

看一片好电影,

 

读一本有趣的书,
  
  
品一杯香茶,

 

......

 

正是这些瞬间让人生值得留恋,让人觉得活着真好!

 
                 —— 2011春起笔于听雨轩

                   2012夏完成于叙云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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