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夔门
当李奎不考研了的消息不胫而走之后,不少人来问我何故。他们的关心和评论似乎既是在支持他激流勇退,又是在提醒我要量力而行,不能执迷不悟。尽管我潜意识里有“雁雀安知鸿鹄之志哉?”的自傲,但大众的舆论和评判具有无坚不摧的力量。我表面上泰然自若,但内心颇感不自在、不愉快甚至有些委屈。由于不甘心被这种负面的情结所折磨,就极力想摆脱这样的困境,从中解脱出来。于是,逆反性地受制于一种不甘示弱、唯我独尊的情绪,其直截了当的体现是完全不考虑报考本校的研究生,一心一意想要出国门。虽然当时的研究生考试,可以填报三个志愿,但我在第一、第二和第三个志愿栏目里,填上了同一个学校、同一个专业、同一个导师,就是京城那所能招收出国研究生的学校。
我的鲁莽和草率切断了自己的退路,同时也让我没有后顾之忧,可以全力以赴,向终点冲刺。考试虽然严酷、无情,但由此而来的回报却是十分诱人的。五年前的中考把我从淤泥中捞了出来,三年前的高考决定了我终身有依靠,现在的考研,如果成功的话,将会令我名利双收。可以说,有考试,才能有跳跃,没有考试,就没有升迁。一九八五年元旦过后,在象牙塔里熬了三年半的我们终于结束了第七个学期的期末考试。对许多人来说,从此可能就不再有来自学校的考试,因此都归心似箭,准备回家与亲人一同欢度大学时代的最后一个春节。汽车运输公司上门服务,把车开到了校门口,使大家归乡的心情越发专注和急迫。当最后一辆汽车卷起尘土消失在视野里时,喧嚣的校园突然沉寂下来,显得格外寒冷。平时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教学楼转眼之间静谧得有些令人生畏。我和少数几个要考研的人将阵地从教室转移到了寝室,披星戴月、昼夜不停地背诵政治试题,特别是时事政治部分。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八五年考研的冲锋号在农历新年的钟声来到之前吹响了,让我们这些经历过七月流火的高考幸运儿,又在天寒地冻中拉开“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序幕。高考把绝大多数人无情地拒之于大学门外,使他们不再享有被教育的特权,而考研则是让极少数人继续获得被教育、被规范的权利。和蔚为壮观的高考场景相比,考研实在显得无足轻重。我和屈指可数的考生坐在冷冷清清、空空荡荡的大教室里,感到除了一个火热的心以外,其它都是冰凉的,特别是从北京来的试卷,寒气逼人。就我而言,考大学显然是为了铁饭碗,其拼搏的力量来自环境的逼迫。但考研的动力就不一样了,它不是来自外界的压力,而是内在的不安,只不过那并非是要献身科学的奋斗精神,而是得陇望蜀的坚强意志。因此,即使考场冷清空荡、考生寥寥无几、食堂敷衍塞责,但凭借一往无前的豪情,鏖战三天,终将满腔的热血化倾注笔端,凝成文字,流淌成希望之渠,跃出夔门,直奔京城。
至此,从一九七八年夏到一九八五年春。我在六、七年的时间里,参加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中考、高考和考研,相当于经历了明、清科举制的县试、院试和乡试,由一介农夫成为童生、秀才,并向举人靠拢。父亲告诉从未听说过“研究生”的乡亲们说:“如果考上了研究生的话,就等于是中了举人。按照古时候的规矩,举人要被称为‘老爷’,因为他们已经具备了做官的资格。”但是,我的兴趣不在入仕,而在出国。由于在几门功课的考试当中,唯独对最难的英语考试有稳操胜券的把握,常在午休的时候也梦见洋装穿在身了。完全在一个虚拟的世界里生活的我,别说做官,就连毕业分配,那种事关一生前途和命运的要事也懒得去张罗。当最终宣布分配方案时,才得知学校并没有让我回原籍,而是遣送到四川省、凉山州的一个边缘县城,那里多数人是彝族。
我的雄心和自信将我的目光引向天空,而现实和能力把我的双脚系在大地,整个人好像在空中游离,是上天还是入地,取决于京城的判决。此时,毕业的帷幕已徐徐降下,大家都忙于撰写临别赠言,合影留念。就在大伙儿借助临别赠言,尽情挥洒自己的才能、创意和情感时,我又惊又喜地收到了寄自北京的挂号信。在几个室友围观,众目睽睽下,颤抖的手打开了信封,得到了意料之外的结果:我被录取了!但是没有在出国研究生的竞争中取胜,只能转内销,自动成为该校国内的研究生。室友们对此的评价概括起来是,京城易进,国门难离。李奎却说:“尽管出国门遥遥无期,但出夔门指日可待。”我最初的反应是失望,因为那不是我几年寒窗苦读、孜孜以求的愿望,可是转而一想,它毕竟使我免于参加毕业分配,不至于一落千丈。这样的结果让我即没有上天,也没有入地,而是带着希望和挑战,要在一个更为广阔的天地里,经历一个磨练的阶段和成长的时期。
正当我纳闷为什么李奎没有在毕业纪念册里为我留言时,他风风火火地到寝室来,从裤兜里掏出一本硬面抄笔记本递给我,告诉我说,临别赠言在扉页里。我打开来,吃惊地发现,那是模仿当时窜红大江南北《话说长江》的主题歌──《长江之歌》的歌词所作:
你从峨眉走来,豪迈是你的风采;
你向京城奔去,执著是你的气概。
你用辛勤的汗水,浇灌成功的花朵;
你用钢铁的意志,筑起自强的丰碑。
你从乡村走来,纯朴染不上市侩;
你奔功名而去,增光门楣在海外。
你的锲而不舍,感动若水(青衣江古称若水)儿女;
你的激情澎湃,开创新的未来。
我们赞美玉明,你是挑战自我的勇士;
我们想念玉明,你有飘逸浪漫的情怀。
李奎的留言,文字激扬直抒胸意,情真意切扣人心扉,令我思绪万千,浮想联翩。我们人生当中有不少肝胆相照的人和刻骨铭心的事,总是相见、相遇太迟缓,却又分别、分离太匆忙。李奎不例外,我的大学也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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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是独立、自由、诚信的代名词,其核心任务是不仅要培养学生对学问的爱好和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心,激发出勇于探索和奉献的精神,而且要传授正确的道德观和价值观,让学生具有纯真的操守和优良的品格,能够成为先进思想的倡导者和核心价值的捍卫者。如此,江山代有人才出,科学才能不断地创新,社会的文化品味和道德准则才能有所改善。然而,“今之学者为人”( 当代人学习的动机是为了迎合他人的需要,科研的目的在于获取功利,出自《论语·宪问》),当受教育成为地位与身份的标志,大学生成为社会的既得利益者时,大学就只能变得越来越像作坊、工厂,我们受教育的人最多就只能成为掌握了某些知识和技术的工匠而已,而不是温文尔雅、从容淡定的淑女绅士或虚怀若谷、文质彬彬的文人学士。我在这样的教育体制下,有幸遇上了优秀的教师和真城的朋友,实在令人感到莫大的慰藉。他们的责任感、高尚理念和献身精神,是对“善为人师,既美其道,又慎其行”最令人信服的阐释,纵使时间流逝,岁月更替,但对我的激励和鞭策永恒不变。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主人公保尔·柯察金如是说:“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回首往事,不应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我在并不宽阔的视野和范围内,力所能及地发挥了自己的潜力和才能,在自强、自尊、自立的积极追求之中为我的大学画上了句点。虽然考研让我把珍贵无比的青春年华,以及有限的财政积蓄全部花在了外语上,继而没有专心致力于习得逻辑思辨的技巧,练就批判性思维的习惯,培养分析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能力,但是它作为一个目标,引导我奋发向上,以认真的态度跑完了当跑的路,使我不仅挣脱了故土的束缚,在千里之外开创了另一片天地,同时也拓展了内心世界的领域和思想的疆界。因此,当戏剧的最后一幕结束,同窗们义无返顾地走出象牙塔,奔向各自的工作岗位去编织“办公室的故事”(苏联电影)的时候,我不再像四年前那样,充满好奇与不安,畏首畏尾、蹑手蹑脚地踏进大学的校门,而是怀着更大的信心和决心,斗志昂扬、意气风发地独自出夔门,求学京城。
夔门,不仅是长江出川,入大海必经的一道地理上的门,也是川人从低吟浅唱、自给自足到热情奔放、放眼天下的一道心理上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