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幸有艰难能炼骨──苦难
他使人平穷,也使人富足;使人卑微,也使人高贵。
《撒母耳记上》2:7
要是没有夜晚,人会不会累死?
老家在一个四面环山,长约二公里、宽约半公里的小村子里,人称姒山。山的高度不足百米,与其说是山,其实是丘陵。一条大约有两米宽的土路由南向北贯穿全村,成为与外界相连的唯一交通要道。取名为石面堰的小渠犹如一条玉带蜿蜒在村子西边的山腰上,灌溉着山脚下的百亩粮田。在地势较低的村子东边,一条宽约二十来米的小河,呈S行弯曲,从山脚下潺潺流过。河水清澈见底,四季常流,因此取名为长水河。每到夏天黄昏时,一大群孩子就在河里嬉戏打闹,大人们则静静地泡在水里,让暖暖的河水冲洗掉一天的疲劳。
姒山由三个生产队组成。九队在村头,十一队在村尾,我们十队位于两者之间。邻队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每个生产队有二十多户人家,一百多人,其中大部分为姒姓, 都是夏朝的开国之王──大禹的后裔。
《史记·夏本纪》记载,禹为姒姓,名曰文命,父亲是鲧,母亲是修己。大禹被认为出生于公元前二千多年的西川石纽,就是现今的四川省北川县禹里羌族乡。他汲取父亲治水失败的教训,风餐露宿十三年,采取疏导的治理方法,征服了洪水。病逝后,大臣们根据他的遗嘱将他“深埋简葬”在会稽山(今浙江绍兴)上的北麓。为了使大禹一年两次的祭祀不至中断,他的第六代孙,无馀被封为越王,世世代代在会稽守陵奉祭。
大禹的其它后裔经历代演变,不断分封改姓,比如夏、禹、鲍、楼等皆出自姒姓。但是,只为了守陵祭祀一个目的而存留到今天的禹陵姒姓这一支不迁居、不改姓。无论世事风云如何变幻,都不离不弃、忠贞不渝地传递著神圣的火炬,生生不息。他们一守就是四千年,创造了一首英雄家族可歌可泣的悲壮史诗。其间所经历的荣耀、尊贵、显赫和屈辱、卑微、衰败都被详细记录在他们的千年家谱──《姒氏世谱》里。
它从夏朝的开国之王──姒姓第一世祖大禹即姒文命,记到一八七三年的第一百四十一世祖姒振先。其中地位显赫的有教为详细的记载,比如第四十四世祖越王勾践。他从父亲越王允常那里承袭了王位,摧灭吴国,成为春秋一霸。但是,第五十世祖越王无疆攻打齐国和楚国,结果被楚威王战败,丢了性命。从此,越国名存实亡,姒氏由盛而衰,一落千丈。十四世纪的元末,发生在绍兴地区的大规模农民战争使禹陵村哀鸿遍野,姒姓人几乎遭灭族之灾。只有一户人家由于避居在会稽深山里,才幸免于难,那就是第一百二十二世祖姒权以及他的两个儿子──姒炯和姒烜(xuǎn)。姒权在厄运中守陵之志不移,告诫子孙:“自后守陵之裔,虽遭贫困,毋再星散,必须聚居左近,陪护陵祠,恭承先志。”
到一百二十八世祖时,虽然有后裔二十七人,但其中七人未成年死去,只有五人有嗣。为了生存、发展,使守陵护陵后继有人,一部分后裔被允许离开禹陵外出谋生。其中有一支不知经过多少迂回曲折、艰难险阻,最终在四川定居并繁衍开来。姒山里的第一代姒姓祖先是姒先──禹后第一百三十二代,大约在清朝初年从绍兴迁居而来,现已传到第十五代(参见《大禹世家》姒元翼、姒承家著,《禹裔寻踪》姒承家著)。因此,三个生产队的姒姓人原本是一家人,身上都流淌着相同的血脉,平时的称谓就按辈份而定。而且,每个生产队里掌权的人几乎都是姒姓族人,论辈份,他们是我的叔伯、兄长。
我被关在城里学校的门外,但被生产队这所学校无条件地接纳,在并不十分广阔的天地里,以切身的经历和体会解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大地是我的书桌,田野就是课本,锄头是我的如橼之笔。农业生产需要的“十八班武艺”在学校里就已经学会了一半,其它的也能举一反三。事实上,有不少的生产工具,比如说锄头、扁担、犁、耙等早在千百年前的奴隶社会或封建社会就已经开始使用,唯一较为先进的是刚购入不久的双人脚踏打谷机,但它却让我吃尽了苦头。
当地农村收割水稻时,传统的脱粒工具是拌桶,一至二人就行,而双人脚踏打谷机需要四人。两个成人站在上面,单脚踩踏板,通过连杆带动齿轮和滚筒转动,双手将带有成熟稻穗的谷把喂进去,挨近快速转动的滚筒。凭借速度,装在滚筒上的脱粒齿就能将谷粒从稻穗上脱下来。由于谷把是事先割下来,放在田里,因此,需要有人接连不断地把它们搬运到打谷机旁。担当这个运输任务的就是我和同龄的童工们。
水稻,顾名思义,就是种在水田里的稻子。通常,水田的深度约有四十厘米。我要不停地弯腰将谷把从田里拾起来,抱着它,快速跑向打谷机,递给站在上面的人。然后,再跑出去,搬回离打谷机越来越远的谷把。如果赶不上,或者传递不到位,就只能忍受言语的暴力。在火炉一样的田野中,炽热的骄阳能烤干地里的禾苗,烧得人的脸和手臂脱皮,但不能融化冰冷的心灵。在没有仁爱的地方,贫穷与落后并没有产生彼此的怜悯、相互的体贴,反而滋生歧视和仇恨。它们犹如田地里的杂草,除不尽,拔不完,而且长势总要远远超过悉心照料的庄稼。
与学校不同的是,生产队里没有周末,没有假日,而且需要出早工和上夜班。最艰苦的是每年的“双抢”季节,即是一边抢收小麦,一边抢种水稻。因为收和种都必须在五月份完成,所以又叫“大战红五月”。其次就是秋收,也是边收边种,不过是收完水稻再种水稻,名曰“双季稻”。记得回到生产队后的头一年“双抢”,白天在田地里挥汗如雨收割麦子,已经精疲力尽了,晚上又马不停蹄地打麦子,翻麦草。终因劳累过度,倒在打麦场上,众人离去时没有理我。直到守粮仓的人来查夜时听见鼾声,才发现有人未归,踹了几脚把我踢醒。我揉揉眼睛,从麦堆里站起来,在黑夜里东倒西歪地寻找回家的路。
除了参加队里的劳动,还要照管家里的庄稼。虽然生产队的土地绝大部分归集体所有,但有小部分按人头划分给农户,成为各家的自留地。集体所有制造成了吃“大锅饭”的现象,严重压抑了人的积极主动性。不仅没有达到当初期望的合作、互助的目的,反而培养了人们投机取巧、偷工减料、懈怠冷漠的恶习。因此队里的庄稼总是欠收。当时成年男人劳动一天可挣十个工分,妇女们挣七分半,我只有三分。该生产队的一个工分可以折合成大约三分钱的人民币。也就是说,我劳动一天能挣九分钱,一年能挣大约三十元人民币,拿到自由市场上,按每斤五角钱计算,可以购买六十公斤的大米。三十年后的今天,大米的价格只涨了两倍,约每斤一元五角。那些不愿种田,不甘贫穷的年青同乡,到城里谋发展,一天挣的钱就能买到六十公斤的大米。
好在每家还有自留地。它的存在具有重大的意义。首先,它为农民提供了一个舞台,使他们有地方尽情挥舞自己的锄头,释放自己的能量,展现自己的聪明才智,而不至于在生产队里憋死。我就是通过精心管理家里的自留地,从失学的打击中渐渐恢复了元气,找到了生活的意义。对我来说,自留地不仅是一块实验的基地,而且是一个自由的土地。只有在那片土地上,才可以不受限制,随心所欲。其次,自留地除了解决一家人的“菜篮子”问题外,还能或多或少挣些银子来,供买油盐酱醋之用。一般说来,自留地上很少种粮食作物,大都用来种经济作物,比如蔬菜、瓜果、豆类和猪的饲料。我在一小块地的周围种上厚皮菜,等长成以后,把叶子摘下来。拿到集市上,以两分钱一把的价格出售。如果能买出五把,就可以抵得上在生产队里一天的劳动收入。
在对多种经济作物的栽种、浇灌和管理的过程中,我的自主性和能动性被调动了起来。不同的作物需要不同的种植季节、栽培技术和管理方式。这些学问是与生产实际密切相关的实学,是事关家计民生的大事。对它们的掌握和运用使我逐渐养成了认真、务实的习惯。同时,还明白了另外一个重要的道理,那就是庄稼的正常生长不仅需要充足的阳光、合适的水份和肥料,还需要不断地锄草,有的还需要定时修枝、打叶,就如同人的成长照样需要“爱护”和“修剪”一样。
如果说,生产队里务农是我的职业,那么自留地里耕耘就是我的事业。对事业的追求成了我生活的动力。所以,每天收工后,不管多累,都要到自留地里去。要么除草,要么给庄稼施肥,直到天黑为止。回到家后,再干家务事,比如喂猪、洗菜等。一次,在田地里劳累了一整天后,母亲和我晚上去磨坊碾米至深夜回来。途中小憩,当她抬头遥望既无星光也无月光的天空时,不禁深深地叹息道:“要是没有夜晚,人会不会累死?”或许母亲的感叹只是无意而发,但却让我沉思良久。正是黑夜赶走了浮燥、喧哗的白昼,才使我们可以头枕星星、重新得力。然而,当我们人生的时钟转到万籁俱寂的茫茫黑夜之时,又有多少人有信心和力量守候明日的朝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