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高考后,我们班组织了一次骑车去大湖的活动。就是从这次大湖之行起,我们班男女生之间开始大规模地互相熟悉起来。五班的聚会文化,就此开始形成。
从市区到大湖湖边,骑单车需一、两个小时。路上农田、水塘和树木交错,一群学生在乡间的马路上你追我赶,有时则并肩而行,聊天、开玩笑,留下串串笑声。有几次,有人的车子出了毛病,前后的同学就停下来摆弄,或陪着去修车铺。一张张青涩的脸上,写着高考后的轻松,和与同伴郊游的兴奋。
到大湖后,天下起了雨,我们钻进几个工地上堆放的大下水管道,开始打牌、分吃各人带来的食物。记得我们那个水管子里,数张起立带来的东西最多。他家人是省粮油进出口公司的,给带来很多午餐肉之类的罐头食品。
后来雨停了,我们找到村民,租了几条船,泛舟大湖。那是真正的渔民的船,要摇橹的。橹挺重,不好掌握。钟子正他们把一根橹给弄断了,被村民索赔20元。我们觉得开价太高了——那时候大学生一个月的生活补助最高也不过二十来元——所以他们和村民吵了一架。最后好像还是秀才们就范了,as always。
这次活动后,我们暑假里又聚了好几次,大家进一步熟络起来。记得一次从大山骑车回来的路上,周三林问我报的什么志愿?我说“武大”。他很吃惊地问:“啊?五大?”“五大”者,夜大、电大、函授之类的成人教育大学也。这次大山之游本身我倒不记得细节了。后来得知有同学曾在山脚下与人独坐吹风,就此埋下一丝想念。。。。。。
毕业后的每一个寒暑假,考到外地的同学们回来后,我们班都会隔三差五地聚会,规模有大有小。那时我家已装上电话,所以很多同学回来后,会给我个电话,或骑车来我家。然后我们就开始一个一个地串联了:老杨家在城东,万丰家在城北,钱二叉和周三林家在城南,汪小鱼和万小舞家在市中心,朱小得家在城西。。。。。。我们就这样东西南北地奔过来杀过去,大家聊天、斗嘴、打牌、吃饭。。。。。。记得大一的寒假,大家第一次分别后相聚。王雪儿爸爸帮我们在K大找了间大屋子,我们班在那里举行了一个很正规的联欢会,还弄了个煤炉煮饺子。印象中毛平伦给大伙儿表演了个标准的军人敬礼。有一年暑假,在小朱家,曾经出现过一二十个人围坐在几张拼起来的桌子旁一起打升级的盛况。我们曾在周三林的带领下,到炮院参观过大炮和养牛场;也曾一起到岛上游玩,大家买来西瓜却发现没法儿分,于是各路好汉大显身手表演空手霹雳的功夫。。。。。。各种无聊和有聊的事情,因为朋友们的存在全都充满吸引力;即便是在路上骑车奔波,也带着动人的欢乐。
纵观全年级六个班,没有其他班象我们聚得这么勤的。我们是特别幸运吗? 许多性相近、意相投的家伙碰巧分到了一起?我们性格和智商的分布比较均质,所以作为一个集体容易聚合在一起?我们大都是低调的人,有独立的思想,不爱出风 头。回头看看各位同学的轨迹,大部分人后来成为他们各自学校和工作单位里非常出跳的人物。我为他们感到自豪。
在高中毕业N周年,我想写点什么发给同学们时,“我们五班”这个名词很自然地出现在脑海里。我都不知道原来自己这么有集体感。一直自认为在思想上是个无政府主义者——但是,但是,对我心中的五班,也许有个例外。
十四、
上大学了,同学们分散到五湖四海。我和几位外地同学常常通信。在大学的班上,作为一个本地生,我的来信和那些信多的外地生可有的一比。很怀念写信的时光。 得知有信的兴奋,拆信的急切和小心翼翼,手捧信纸一口气读下去的畅快,看完后的意犹未尽,回信时的飞笔或斟酌,寄信时的轻松以及对下一封信的期待 。。。。。。纸质的写信年代,人有多少单纯的快乐!
记得万丰刚上学时,写信介绍他们宿舍,说他跟同学睡一张双人床,被我耻笑一番,说那叫“上下床”,不是“双人床”。大概是大二的年底,我收到一张明信片,上面充满对我容貌的赞扬,象地摊上某本小说里的用词。我大为不满,回了一张明信片,上面只有几个字:“祝你健康长寿!”写完我乐得不行,觉得这个祝愿用在这个situation里太妙了。其实那个同学是个好孩子,这里说声抱歉!从小和男孩子们混在一起玩,开窍很晚,只把他们当兄弟,珍惜手足之情;如果有人想变点调子,我就浑身不自在,心里特别别扭,因此可能伤害了别人。其实用一个成人的眼光看,我的同学们当年可都是好小伙儿。大三还是大四的时候,给老钱的明信片里,我祝他Pepsi Cola 。这个祝愿也令我非常得意,觉得很有创意。2009年春节,老钱给我手机短信拜年,祝我百事可乐。哈哈,原创在此!
我积攒了一大抽屉的信。这次毕业N周年聚会前夕,特意回H大家中翻找,可惜只找到寥寥几封大学时的通信,令我扼腕。经写信人的同意,从现存的一些信中摘录几段,其中有同学的,也有我自己的。它们或记录了当时我们的生活状态,或反映了我们的思想状况。N年过去了,若不是我翻旧账,写的人可能都忘了自己曾留下这些文字吧。读着它们——幼稚也好,青涩也罢——我知道,我们曾经认真地年轻过:
—“我们二十六日注册,我提早到了一个星期,结果证明大有好处。主要是适应时差。……
住宿条件还可以。两人一间。……基本设施也配备得挺齐全。校园环境也很好。草坪特舒服。学校旁边还有条河,早上可在上面划船。草地上,树上还有灰色的小松鼠跳来跳去。清晨六点多就被鸟叫声唤醒。……唯一不好的就是吃的东西。主要是不习惯。这儿的食物凌乱得很。我们学校食堂采取自助餐的形式。进去自己随便拿。 无论吃什么吃多少都可以。但可口的菜不多。米饭很少,面条还常有一些。
在这儿上课不是很轻松的事。……几乎每门课都是seminar。上课老师只提几个问题,大部分时间是同学讨论。我听虽然基本上能听得懂,但参与讨论比较困难,主要是反应不过来,一下子组织不好句子。还有一个问题是课程虽 少,但都需花大量时间预习,而预习的阅读量特别大。一次seminar讨论Iliad的五章,而一星期有两次这样的seminar,还有lab class,language class,math class,都要课前阅读几十页的材料,所以语言关是一个主要问题,希望慢慢能适应过来。
……
我的情况就介绍到这儿吧。你怎么样?学习紧张吗?六级英语考得如何?我想你能照样拿个优秀的。已经开始准备研究生考试了吧。繁不繁?祝你到时取得好成绩。
若鸿签证不知签到没有。后来一直没有听到她的消息。七月份回家只碰到杨青松。……他说他们几个人准备去黄山。不知你一块儿去了没有。暑假高中同学有没有聚会?大家都快毕业了,一定有不少新的变化吧?来信谈谈你们的情况。十分想念你们。”
【林卡按:这位同学刚去美国就基本上能听得懂别人说什么,十分了得。我刚到美国时,只能听得懂30%。】
— “我这个人,从本性上来说我觉得应属于淡泊平和的一类人,是一种向往旧时代的人。…….从小到大,道路都是别人安排好的,自己很少有选择。一直都是一个乖孩子的样子。不过上了大学后,性格上就有了变化。来了美国,一个全新的社会,我觉得我会有很大的变化。一个人生存必须学会很多东西,它会使你成熟干练,同时也失去很多。不过总的来说,出来是对我一个整体的提高,还是很有好处的。”
—“我觉得出去走走,可以多一些阅历,多一份经验,这些是坐在办公室里得不到的。当然,会遇到许多挫折,但只要努力挺过来,爬起来,就会更上一个台阶。这样,到老的时候,我会说:“我年轻的时候,。。。。。。”, 而不是众多的哀叹。吹到这儿,看了看,已凑够了字数,再往下侃就太玄了点。就此搁笔吧!”
【林卡按:这位同学当时从一个适合养老的研究所辞职,正要去南方闯荡。ta虽有凑字数之嫌,所写却正是刚毕业的年轻人自我激励时的所思所想。】
—“一路平安到了Quebec,就是一直没时间给你们写信,见谅!
真是非常感谢你们为我选的镯子和磁带,只是当时忘了记下张爱高和李若鸿的地址了,没法给她们写信,只好请你代我向她们问好。
这儿已是冰天雪地,我觉得挺好玩,天还没到最冷的时候。室里有暖气,我家离我上学的地方很近,挺方便。就是说法语太不方便了。”
【林卡按:这位同学如今法语说得估计和中文差不多了。家里一大俩小在一个学校里学中文,所费努力和ta当年学法语时有的一拼。】
— “Boston挺不错。首先饭馆很多,天天吃得不亦乐乎,象一些泰国,日本菜及Sea food都不错。美中不足就是钱包瘪得快了一些。两周的时间,能玩的地方也基本上都玩了,象Aquarium,Museum of Fine Arts…New Year’s Eve Boston有冰雕和Firework。这些晚上到处是人,据说有1 million在街上。在美国能见到这么多人也不容易。鬼子们在街上,地铁里又跳又叫,疯得不行。我们挤在Harbour看Firework,十二点钟开放,总共不到半小时就结束了。看鬼子们大惊小怪,觉得似乎还比不上老家曾放的一次。接着去看灯雕,零零落落的几座,气派不大,美国佬真是小气。新年后到 Concord去了一趟,就是独立战争打响第一枪的地方。寒风中立了一会,冷得不行,赶紧开溜。”
【林卡按:这位同学一看就是个享乐主义者,用脚趾头想也能猜出ta一准儿心宽体胖。】
—“这半年来匆匆忙忙走了几个地方,感触很多,也长了不少见识。有时一人独处时,时常想起过去的时光,真想一切从头来过,无奈面对的是活生生的现实,只能鼓足勇气,充满信心,一步步地往前闯。
深圳这地方客观地说,并不是一个好地方。就看你从哪个角度来观察。对于我来说,我觉得很适合我的发展,所以可以忽略她的坏的一面。我所在的公司所有成员都是 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大家都有较强的上进心,都想干一番事业而走到一起来的。虽然在深圳这不是一个很大很好的公司,但这有供我发挥的天地,我的努力与否显得很重要。换句话说,应该能看到自己努力的效果。总而言之,我对目前的处境比较满意,很有信心。”
—“我是一个内心动摇不定的人,喜欢胡思乱想,对自己的真正所需没有认识或不敢正视。什么事情都容易想得太美好,追求Perfect。或许我会有许多许多的遗憾的。一方面,我觉得我一年来有些改变,另一方面,我觉得自己还很弱,有些事不愿去承担。我想还需要一年的时间去改变。”
【林卡按:我们都曾经历过成长的阶段,那时我们都在心底觉得自己很弱,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从生活那里得到什么。这位同学其实是很强的。同一封信里ta谈到自己的打算,我发现ta后来基本是按照这个计划走的,走得很好。】
— “国内的一个月一晃就过去了,应该说还是很令人愉快的,见到了那么多老朋友。对国内的感觉,总的来说发展很快,但给人一种还未步入正轨的感觉,很乱,很闹。我想这也是发展初期所必经之路吧。国内的同学都很好。应该说我们班的绝大多数同学都没有流于平庸,都在为自己的事业而奋斗。正如你所说,他们都很杰出。我真为他们感到高兴。”
—“想听听别的高中同学的事儿吗?王晓托和我现在都在做家教;一次周末李若鸿和我晚上10:30去拜访已上床的钟Sir,把他拖出来在K大校园里绕了好几圈。我发现若鸿变了……”
【林卡按:同样的事情,年轻人做,叫“率性而为”;年纪大的做,就变成“无聊”或“古怪”。唉,这个世界总是偏爱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的。可惜这位同学用省略号代替了描述,否则我们倒可以看看若鸿怎么变了。】
— “现在回答你的那一大堆问号:轩井迪三、四月间来过J大,搓了一顿,共九人;……郭小黑这学期在忙着挣学分,不打工了;毕笑有时来本部上课,中午到我这儿坐坐,也有一些抱怨,和我一样;徐红秀很久未见,据说她在学英语,近日手指被门夹坏了,“疼得连路都走不了了”;左小黄亦久日未见,估计仍旧在忙着给耗子打针吃药(她干得挺在行);……此外,汪小鱼在上海实习,“五一”去了趟杭州;鲍羽凡前几日到我这拷了几个游戏(给他老板的儿子);胡易之还在“东方明珠”电视塔,外汇不炒了;金无忧尚杳无音讯;费玉珠在遥远的SW,估计很忙;黄晓飞仍在“造船”,收入很低(不过比我高)。”
【林卡按:这位同学很早就显露出领导气质,同时留下了同学们历史踪迹的宝贵记录。】
— “李若鸿和她通过几次电话。她过得还不错。时常充当老大姐的样子。......其实她也没怎么变,仍是那么理想主义,仍是透着那份纯,只是更通容一些,更豁达一些。我责问她为何一直没给你写信。她说给你和汪小鱼都写了一封信,可放在那儿一直迟迟未发,前后大约已拖了一个月左右。也许她日子过得很不错,就变了懒散了。”
—“跟李若鸿联系比较多,电话打得挺凶。她刚来美国,......还挺不适应,各种各样的问题对她也是一个磨炼。我觉得她还是挺难的。现在她比以前成熟一点,不过一些想法还是很简单。”
【林卡按:看来男女同学的看人标准大不相同。】
—“我从来没有意识到我是这么喜爱春天。它在我心底产生的愉悦象一眼喷泉,时而宁静地流淌,时而蓬勃地喷发。我无限地热爱the nature,因为它在无数的对立中和谐。但是,如果我热爱my lover,那将是因为他和我是共振的音符。”
—“自己的幸福是很难(不能?)靠依靠别人得到的。你挑来挑去,计算进各种因素,到头来却发现并不是那么一回事。我总是以为,感情的Portion应该升得高一些。”
—“如果仅有激情,时间是很快会将之冲去的。我觉得,人的感情是会变的。……看到了太多的聚散分离。那些所谓的“轰轰烈烈的爱情”,是很难经受住时间,环境的考验的。所以不要去刻意追求什么,也不须羡慕那些“激情”。两个人能心心相印,互相关心,互依互靠,才是最好的。”
【林卡按:我真是服了这位同学,N年前就如老僧入定,看穿情路。那时的我正追求“激情和梦想”,对平凡的生活不屑一顾。好像也没有什么错,但和ta一比,“幼稚”这个词就象一顶不大不小的帽子,正正落下来,一下卡死。】
—“我对感情期望很高,也许因此我过分谨慎了。”
【林卡按:这种人生态度非常明智,ta最后成功的感情生活证明了这一点。】
— “有时会对某个人很感兴趣,也许有你说的心动的感觉,但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会对他感兴趣。有时觉得有些人很匹配,只要有缘会成很幸福的一对。但有些人就是 无缘,因此总不会有结果。……有时在想人与人之间的爱也是不是一样,爱别人不图别人回报。自己首先要自强。但爱别人也不是显示自强,而是使别人也坚强起 来。这倒和老子的圣人无为之治有点象了。但这如果对的话,找一个终身伴侣又是什么意思呢。也许爱需要凝聚、结晶于一人身上才更能体现出来?……其实One 很是有趣。有这样一种One,既是whole,又体现在每一个局部,就象全息照相。。。。。。。想了很多这些方面的问题,可又觉得自己这样想,又于事无 补,觉得自己该做点实事。日子就一点一点这样滑过去了。不知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不知是不是要真到四十才能不惑。有时倒希望自己更单纯一些,或更无忧无虑 一些。其实也没什么可忧可虑的,只是有不少疑惑。”
——在同一个信封里,有这位同学给我的生日贺卡,上书“为如花似锦的青春歌唱吧!”那时我即将二十二岁,正“爬出青春的沼泽”。看那时的照片,真的有“如花似锦”的笑容,好象面对的,是无穷的世界和无尽的可能性;所有疑惑,在这无穷尽的希望面前,不过是沧海一粟,无足轻重。如今我们年近四十,心中的“惑”,跟“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少年时代相比,是否更少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