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湖
窗外,野鸭“嘎嘎嘎”的叫声将文瑜从梦中惊醒。他点燃一支烟,躺在床上悠悠地抽着。他从千里之外的昆明,跑到洞庭湖边的荷花湖来,就是为了寻找两个似梦似幻、似真似假的女子。说是寻找,不如说是旅游,了却自己的一个心愿。
他打开窗子,湖面上的荷花还没有开,但在柔和的晨光中,可以看见荷叶间大大小小绿箭头似的花苞了,荷叶的清香随着晨风飘了进来,和风吹起了文瑜的满头白发。他伸了个懒腰,做了个拳击动作。这位已近70岁的退休警官,腰不驼,背不弓,一双眼睛依然极有神采。
门上传来敲击声。
“请进!”
旅店的老板娘秀秀推门进来说:“蒋先生,我想起一个人来了,是我姨婆。她年青时和我姨父是小贩,专门用船拉货卖给荷花湖周围的人家。说不定她知道你要寻找的人。”
“是吗?她现在住哪里?”文瑜脸上露出了笑容。
“就住在洞庭湖边的小镇上,这是她的地址。刚才我和她通过电话了,她答应等着你。”文瑜高兴极了,对秀秀谢了又谢。
坐了近一小时的车,才来到那个小镇上。18号是一幢两层楼的青砖小楼,二楼的阳台上垂落下一蓬白色、紫色、粉红色的小花。
文瑜敲敲门,一位穿黑毛衣的老太太打开门说:“你就是蒋先生吧?请进!”
两人走进客厅坐下。老太太一边给客人倒茶水,一边说:“我已听秀秀说了你要寻找的那两位女子很美,一位叫菡菡,一位叫蓉蓉。我对荷花湖一带的渔村很熟悉,但从未听说过这两位女子,你还能告诉我更多的线索吗?”
文瑜清清喉咙说:“你听到过这首歌吗?她们说是荷花湖特有的歌曲:
踏叶湖东湖西,
寻找花苞莲蓬。
你打花苞,我敲莲蓬。
敲出一片碎玉
打出一湖桃红。
采莲湖东湖西,
收集鲜花莲蓬。
你织花蕊我剥莲子,
织出仙衣飘飘,
食了莲子轻轻。”
文瑜也觉得自己可笑,这些天来,自己活像个街头艺人,对着许多人唱这首歌。
老太太吃惊地看着他:“蒋先生,请再唱一遍。”
文瑜又唱了一遍,手还在空中舞动了几下。
老太太笑了说:“蒋先生要找的哪里是人呀?先生要找的是荷花仙子。”
这次轮到文瑜大吃一惊:“不可能,不可能!她们可是真正的人啊!”
老太太说:
“其实我也就只见过她们一次,那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我和丈夫用船拉着各种货物从这个渔村到那个渔村的叫卖,我们常常在船上过夜。
一天晚上我们的船就停在现在的秀秀旅馆旁,当然那时还没有旅馆,只有一片片荷花、菱角和芦苇。
夜里睡不着觉,我就跑到船头去看月亮,闻花香。突然间,我看见数不清的萤火虫一团一团的像灯笼似地从湖面上飞过,我忙划着船跟着它们,看看它们要到哪里去。
我划着船,它们一团接一团,闪着萤蓝色的光从我身边飞,美极了。船才转进通往东湖的河道,就听见远处转来人声。我知道这是一件奇事,因为这一带没有任何人家。我跑进船舱叫我丈夫,但他睡得死沉,怎么也叫不醒。
我想,既然来了,就一定要去看个究竟。我轻轻将船划过去,隔着芦苇看到荷花,荷叶上站着许多青年男女,男的穿著浅色的长衫,女的梳着双环头,或将头发盘在头上。穿着高领、圆摆、喇叭袖的粉色缎子衣裙。”
文瑜的心咚咚跳了几下,他梦中的蓉蓉穿的正是这种服装,当年很时髦。
“那些人,男的手拿一支莲蓬,女的手拈一朵荷花,身后有一个我们从未见过的村庄,是一幢幢带长走廊的小屋。
湖上有朵又高又大的荷花,站着一个女子。她周围的荷叶上坐着一群穿绿、穿黑、穿青、穿紫的男女,有的拉琴,有的打鼓,有的吹箫鼓瑟。一团团萤火虫落在荷叶上,像一盏盏莲花灯。女子宣布舞会开始,众人就一边跳舞,一边唱你刚才唱的那首歌,因为歌词古怪,我就记住了。他们后来又唱了许多后来的流行歌,看着看着我就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时,我们的船依然停在现在的‘秀秀’旅馆前。我将昨夜见到的事告诉了我丈夫,但他说是我做了个美梦。我坚决否认,因为我记住了这首歌曲。”
在回旅馆的车上,文瑜闭着眼睛抱着手,嘴角显出嘲讽的笑。“原来我老婆是荷花仙子,所以我一辈子都是个老光棍。”他谈过多次恋爱,但都无疾而终。他怀疑自己神经出了毛病,但妻子为什么又和秀秀的姨婆见到的人、听到的歌一样呢?真不可思议,文瑜不停地摇头。
文瑜十六七岁时,梦境中常常出现一个梳双环头的少女,弯弯的眉毛,弯弯的眼睛,弯弯的嘴,样子甜极了。她穿着高领、园摆、喇叭袖的裙子,手里拿着一枝荷花,在他身边边舞边唱。每次当文瑜吃惊地问她:“你是谁?”她总是甜甜地笑着,用花敲他的头一下,娇嗔地说:“我是你妻子蓉蓉。”文瑜就惊醒了。
二十多岁时,文瑜在北京上学。学校的后面花园里,有个湖,湖中有亭,亭子周围开着荷花。
一天早上,文瑜到湖边晨练,看到荷花,就忍不住唱起这首奇怪的歌来。一个穿浅绿西服的男生从他身边走过,听见歌声停下来,惊讶地问他:“啊!怎么你也会唱这歌?这是我们那里特有的歌啊!”
“你是从哪里来的?”文瑜好奇地问。
“洞庭湖边的荷花湖。”那人手里拿着个碧绿的茎上长满清刺的莲蓬,摇摇莲蓬说道。
文瑜正打算问他是否知道一个叫蓉蓉的女孩,这时却来了几个晨练的同学,向他问好,文瑜忙着向朋友们打招呼,才说了几句话,回头一看,那男同学已经不知上哪里去了。文瑜以后再也没有见到他。
文瑜36岁时,已经是一位非常精明能干的警官了。一天夜里,他和几个同事骑摩托追几个毒枭。在筇竹寺旁边的盘山公路上,他的摩托被毒枭们的车撞出路边,文瑜飞了出去,跌在山坡上昏迷过去。许久后他醒了过来,听见下面的山谷里有女子的说话声,感到非常奇怪,就轻轻爬过去看究竟是什么人。
那夜月光极亮,山谷里开满了兰花,兰花丛中有六七个女子席地而坐,好像正在野餐。她们都穿着时髦的连衣裙,有的烫着披肩长发,有的烫着短短的男孩头。一个烫着男孩头的女子很像梦中的蓉蓉。
一位披长发的女子给众人倒酒或茶说:“真羡慕你们,住在荷花湖有那么多朋友,哪像我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这山谷里,时时提心吊胆地防着坏人。”
一个女子说:“兰花,你怕寂寞,以后我们年年都来看望你。”
兰花说:“咱们击掌,一言为定,你们明年一定要来啊!别让我空喜欢。”
一个穿公主裙的女子说:“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极恐怖的梦,现在想起来还吓得直冒冷汗呢!”
众人忙摇手说:“莫说,莫说,今夜月色极好,我们快快乐乐地聚会,别说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事。”
兰花说:“菡菡,大家都叫你莫说,你就别说了。何不唱只歌给我们听听,也壮壮自己的胆。”
菡菡说:“这倒是个好主意。”她拿起一个碟子,用一枝象牙敲着碟边,轻声唱道:
“湖里的鱼儿扑哧扑哧地跳,
石阶下的荷花密密匝匝地开。
今日的约会我一定来,
邻居的女伴你稍等莫相催,
我穿好我的水晶鞋,
我马上就来,
来,来,来……。”
歌声袅袅,一曲唱完,众女子都拍手叫好。
“这群女子胆子也真够大的,半夜了还不回家。”文瑜正想开口叫她们。忽然从对面山上的小树林子里蹦出一个又丑又怪的男子来,全身毛茸茸的。文瑜正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将猩猩当成了人。
众女子哭叫起来:“毛毛人来了,毛毛人来了……”一下站起来朝南边跑去。唱歌的女子跑在最后,被毛人一把抓住。她一边哀哭,一边拼命挣扎。
文瑜大声叫:“放开她,放开她,……”那毛人不理睬,怒吼着咬断那女子的手指,大嚼起来。文瑜从山坡上滚下去,朝那毛人开了两枪,毛人放开那女子,嚎叫着逃跑了。
那女子已经倒在地上昏了过去。文瑜拖着受伤的腿爬过去,查看她的手,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已被咬断了,血淋淋的。文瑜将内衣撕一条下来,扎住了伤口。
文瑜和那女子被听到枪声后赶来的同事送进了黄土坡医院。
第二天一早,护士发现,菡菡的病床上放着住院的钱,但人什么时候走了,谁也不知道。
文瑜53岁时,正遇到文化大革命,许多暴民冲进公安局,砸了桌椅门窗,烧了所有的档案。文瑜和三个同事被打得昏死过去。
昏迷中文瑜看到,两个女子慌慌张张地推门进来。一个梳着短短的两根小辫子,一个头发剪得极短,穿着草绿色的军裤,这又是当时最时髦的打扮,文瑜觉得好像是蓉蓉和菡菡。
蓉蓉哭得两眼又红又肿:“这一次,我一定要把他带回荷花湖去了!”
菡菡说:“不行,他的工作尚未完成。快!我们将他抬到车上去吧!”
文瑜和同事在医院醒过来时,将他们送去医院的蓉蓉和菡菡又走了。
文瑜暗暗地想:“也许她俩真是荷花仙子,不然怎么永远都是十七八岁?”不过他也不敢肯定俩人的年龄,因为从来是雾里看花,没机会看清她俩的真实年龄。
回到“秀秀旅馆”,文瑜开始收拾行装,准备回云南了。他知道自己是不会再来了,对这里有点依依不舍起来。
旅馆里来了许多小青年,是今年第一批来看荷花的游客。静静的旅店突然喧闹起来。秀秀忙得团团转。百忙之中,她看见文瑜顺着小路朝东湖走去,便高声叫道:“蒋先生!今晚7点开饭,请按时回来!”文瑜转身挥挥手,表示听见了。
又出太阳又下雨,小路两边的芦苇和菱叶在阳光照耀下显得格外青翠。雨点打在菱叶上沙沙作响。静谧中,文瑜听见了隐隐约约的歌声时断时续,是那么熟悉。他拨开芦苇丛,寻着歌声走去。
“踏叶湖东湖西,寻找花苞莲蓬……”
歌声越来越响亮,一阵阵荷花的香味袭人。前面的湖上满是看不到边的荷叶,远处点缀着许多荷花状的别墅。荷叶有的漂浮在水面上,有的像把绿伞高高举起。象牙色、粉红色、桃红色和绿里透红的荷苞点缀在绿叶中。有十多个青年男女站在荷花和荷叶上,穿着T恤和牛仔裤。女的长发飘飘,手里舞着荷苞,男的手拿莲蓬。他们从这片叶上跳到那朵花上,男的敲水面,女的打花苞,一打,花苞就一层层绽开了。
文瑜看呆了!
“文瑜来了!文瑜来了!”一个女子欢呼着,踩着荷叶跑过来。文瑜一看,正是菡菡。
文瑜笑了:“我终于找到你们了,你们还是那么年青,永远是十八岁,永远都在赶时髦。”
菡菡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说:“不是我们赶时髦,是世人赶我们的时髦。文瑜!文瑜!十年不见。你怎么就变成老头子了?”文瑜不好意思地撸撸头发,两鬓已见霜雪。
湖上的青年男女都聚集过来。菡菡问蓉蓉怎么没来。一个女子说:“蓉蓉昨日逗湖里的鱼玩,被鱼咬伤了手指,正躺在家里生闷气呢!文瑜你赶快去安慰安慰她,上我的船吧。”
菡菡笑着说:“文瑜救过我的命,今天我送他去见蓉蓉,你别和我争。三郎快将船划过来。”
一个男子在人群中笑着说:“慢着,慢着。文瑜现在还是肉体凡胎,荷叶载不动他。”说着拿出一支碧玉莲蓬,朝着水面敲了几下。哗地一声水响,一支莲蓬从水里冒了出来。他摘下莲蓬剥开,取出莲子,让文瑜吃。文瑜吃完之后,只觉得遍体酥麻,举手一看,手上的老人斑渐渐消逝,干枯的皮肤渐渐滋润起来,呈现出青春的光泽。
文瑜高兴得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充满了活力,他忘记了身后的世界。
菡菡的丈夫三郎用芦苇将一片巨大的荷叶撑了过来,文瑜纵身一跳,像一片羽毛似地落在荷叶上,周围的男女高兴地拍起手来。
斜阳浸入水中,三郎撑着荷叶,载着菡菡和文瑜向远处那些耸立在绿水和霞光中的荷花状别墅驶去。菡菡高声叫着:“蓉蓉!你丈夫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