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儿
十年前,《云南日报》上登出一条简短的新闻:“一伙犯罪集团成员,在西山后面的玉溪山谷里,相互残杀。原因不明。仅一男孩逃出后被警方抓获。”
逃出的男孩正是张三的儿子小星,他是心慧的表弟,他才三岁母亲就去世了,他和父亲相依为命。自从张三成为谋杀军区政委谭甫仁的嫌疑犯被抓走判刑后,小星便卷入进一个犯罪集团里,成为了昆明城里有名的小神偷。
小星入狱以后,心慧的母亲曾去看过他几次,听说他拒绝回答同伙相互残杀的原因,被吊打了三天三夜,仍不招供。警方认为这伙强盗是因为分赃不均而互相残杀的,心慧的母亲问他,他只是反复地是:“我说的事没人相信,所有的人都说我撒谎。”最后小星因为态度顽固,而且多次逃跑被加判了12年徒刑,被送到遥远的关压少年犯的漠沙农场去了。从那以后心慧就再不知道他的消息了。
这几天,整个办公室里爱花的人都在议论,说花鸟市场上有个花贩子,卖的菊花全是稀有品种,而且价钱公道。心慧是爱花之人,听说后就决定去看看。星期天一早,心慧就来到了花鸟市场。花鸟市场在昆明市中心,长长的一条街上,两旁长着高大的法国梧桐树,枝叶交叉形成了一条天然的绿色棚子。从和煦的朝阳下走进绿棚子里,顿时觉得冷气飕飕。
树荫下,一个接一个的小铁棚子里是卖花、鸟、金鱼、虫,石头和各种玉石工艺品的货摊。
小贩们正在上货,到处停着拉货的脚踏三轮车。心慧很快就找到了那家卖菊花的棚子。一层层的木架子上已经摆满了一盆盆娇艳的菊花,全是精品。有白色的“懒梳妆”、粉红色的“巧梳妆”、肉红色的“贵妃醉酒”、紫得发黑的墨菊,甚至还有传说的绿菊!一个花盆里仅有一朵汤碗大的绿菊,花瓣如同长长的细丝带,向四面纷披,边缘微微上卷,白中透出浓浓的嫩绿色。心慧正欣赏这些名贵菊花,“心慧!”有人叫她。
心慧转身一看。叫她的是小星。他穿着件蓝色工作服,尽管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又细又瘦,脏兮兮的脸上只看见一双大眼睛在滴溜溜转的男孩了,心慧还是认出了他。
“大眼,你什么时候出来的?”心慧惊奇地问,我们都叫他大眼。
“我因为表现好,被提前释放了,出来都快一年了,姑妈和姑爹身体还好吗?”
“还可以,你怎么不来我家?”
他很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是个蹲过牢的人,没脸去见他们。”
“你还在干老本行吗?”心慧笑着问他。
他连连摇手,似乎很害怕:“不干了,不干了。我早就金盆洗手了。我现在种花卖,属于正当职业。”
“这些菊花是你种的?”心慧惊得眼睛睁得比他的还大,“你什么时候学会种花的?”
“种植手艺是在漠沙农场学会的,但种子来的非常奇怪,你想知道这事吗?连我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时一对中年夫妇进来看花。为了不影响他的生意,他们约定下午见。
下午,心慧按时找到了他在郊外的住宅,这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小院,一间茅屋一隔为二,一间厨房兼客厅,一间是卧室。院子里的空地上种满了菊花,花架上也放着一盆盆菊花。朵朵菊花如时装模特般争奇斗艳。
斜阳照着小窗。小星端出一碟炒五香瓜子和一碟松子糖来招待心慧。
“大眼,我想问你一件事,你们当年为何在那山谷里相互残杀?”
他打了个寒战说:“我正想和你说此事。心慧,你相信世界上有不是人的人吗?我知道这话说得很胡涂,我的意思是说,他们看上去是人,但并不是人。”他为自己倒了一杯很浓的茶。
“我相信,我曾经到过一个开满牵牛花的小村子。但没人相信我的故事,我也没有一点证据来证明那个人间没有的小村子。”心慧品了一口那浓到发苦的茶。
“对了!”小星激动地拍了一下手,“我们那天去的地方,其实是一个人间没有的地方。我在警察局交待了快一百次了,但没有人相信。弄得我都怀疑那天遇到的事不知是真是假。”接着他讲了他们那天的奇遇。
小星加入的那个犯罪集团,不但窃财还窃色。出事当天他们无心窃财,而是去猎艳。因为那天是三八妇女节,各个公园里到处是女游客。他们10人有的到金殿,有的到黑龙潭。小星是他们头子胡建平的小跟班,自然是胡到哪里他跟到哪里。
黑龙潭平时连人影都见不到一个,那天却游人如织。到处是衣着光鲜的妇人和青春少女。庙里的庭院中,那两株著名的茶花树上成百朵火红色的花争相怒放,树下人头拥挤,众口喧哗。桥头上穿西服的少年正给穿绿背心裙的女友拍照,树荫下,一群群女子坐在那里休息聊天。
胡建平他们在女人堆里挤来挤去,绕了半天也没有锁定目标。最后他们决定先到餐馆吃午餐。
“吃完午餐出来,我看见你从黑龙池傍经过……”小星接着说。
“大眼你认错人了,每年三八节我都是到圆通山去看樱花花潮的。从来不会去黑龙潭。”心慧一边剥瓜子吃,一边悠闲地说。
“不是你,不过和你当年一模一样,披着长长的头发,穿条淡绿色的裙子,挎着个白色的小提包。我记得你也有这样的一条裙子,是不是?”
心慧点点头,她确实有过一条这样的裙子和白色的小提包。
“没想到祸事就从这里引出来!”小星神色沉重,沉默了一阵,才将往事讲给心慧听。
“心慧,心慧!”我叫着跑过去。那女子回过头来看着我说:“我不叫心慧,我叫雪儿。”我不好意思地说:“唔,我还以为你是我表姐呢!”
“是吗?想不到世上既然有人像我?”她开玩笑着说:“她可能是我妹妹吧!”
就因为她那亲切地一笑,我对她顿生好感。
我刚转过身去,就看见胡建平他们几人走来。胡问我:“她是谁?”我说:“不知道。”
其中一人说:“她就是我们今天要钓的那条鱼。”我感到心里有些不安。如果我不叫住她,她可能就从这几个男人眼皮底下溜走了。
“不要走了,不要走了,不要离开人群。”我心里暗暗为她着急。
她浑然不知后面有色狼跟着,匆匆登上石阶,向后山走去。
黑龙潭的后山人迹罕见,小路边有一片片小树林,还有石头林。树林深处是龙云母亲李夫人的陵墓,旁边是几间看守陵墓的破屋子。
一个穿白色西服的英俊青年正在小路上徘徊,看见那雪儿高兴极了。两人手挽手地走进了小树林。
胡建平他们带上墨镜,立即开始行动,在小树林里捉住了他俩。
他们用刀子顶住那男子的背,将他绑住,按倒在地。那男子张口要叫,立即被封住了嘴。胡建平顺手将雪儿的挎包扯下来,递给我说:“大眼,路边看风去。”接着对雪儿恶狠狠地说:“你若敢叫,我们就一刀将他宰了。”接着就和另一个人拖着雪儿,朝林子深处走去。雪儿一边挣扎,一边频频地转过头来看她的男朋友。她的男朋友像一条要死的鱼,拼命地挣扎。那神情可怜极了!
“如果是别的女人,我是不会管的,但因为雪儿太像你了,我不能不管。”
我来到路边,就拼命地吹响了口哨。这是我们约定的紧急暗号,意思是说警察来了。他们匆匆地从树林里跑出来,一看没有警察的影子。胡建平两脚将我踢倒在地,骂道:“小杂种,拿我们开心,呃?”我强辩说:“刚才真的有两个警察上来了,可不知怎的又转下去了。”他们不理我,又钻进小树林中。可再也找不到雪儿和她男朋友的踪影了。
那天我可惨了,成为了众人的出气筒,这个踢那个打的,嚎叫了整整一天。
晚上他们到胡建平家去喝酒吃肉。胡建平说:“今天霉气得很,刚要到口的肉又溜走了,空欢喜一场。”
“我们也一样,看中了几个,都没有搞到手,倒把火惹上来了。”
胡建平突然想起来,对我说:“大眼,把那包拿过来看看!”
我没好气地说:“那包我早就看过了,里面除了封信和几条手巾外,什么也没有。如果不是真皮的,我早扔垃圾桶里去了。”
“信也拿出来看看。说不定能找到关于那女子的线索。”
我心里暗想:“怎么他还没有忘记那女子?”虽不情愿,还是不能不把信交出去。
那封信使得他们兴奋不已。信上写着:
“雪儿:
你好!我三个月前托人给你带去的一对翡翠耳环和手镯是否收到?听说三八节你将到昆明与白先生商议婚期。请你一定来我家,我将你妈托我收藏的百宝箱转交给你。这些珠宝首饰全都是世间罕见之物。当年你年幼无知,我替你照管,现在你已成人,是原物归主的时候了。
爱你的李阿姨
12月30日
寄信人的地址是西山玉溪谷18号。
心慧,你也知道西山是富人的别墅云聚之地,我们看了信后差点跳到桌子上蹦迪高了。
12点后,我们开车到了西山,将车停在山下,就带着凶器上山了。太华寺的钟声敲响1点时,我们才找到了18号别墅。
别墅孤零零地建在山谷里,中式建筑,高墙阔门。先入内探虚实的自然是我。
我翻墙而入,看看四合院里黑沉沉的,只有西边一窗露出昏暗的灯光,有婴儿的啼叫声传了出来。
我悄悄走到窗下,从没有拉严的窗帘缝中偷看。屋内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穿着件粉色睡衣,斜靠在床上看书。一位20多岁的妇女穿着碧绿色纱衣正对着镜子卸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抱着个又白又胖的婴儿。那婴儿像老鸦似地呱呱叫个不停。少女边走边拍边抱怨:“嫂子,这小东西不乖,深夜了还呱呱哭叫不肯睡觉呢!”
卸妆的女子说:“都是你娇惯的,那怨谁呢?”
躺在床上看书的女子放下书来,将小孩接过去逗着玩。说:“阿怜,你哥哥们这几日不在家。门关好了吗?”
小女子笑着说:“姐姐放心,斜阳才碰着山尖尖,我就将门关了。”
对镜卸妆的人说:“我最讨厌夜里有贼来窥视。”说着她朝窗子看了一眼,那目光凌厉如霜刃,我不由得打个寒战,忙闪到一边,蹲在窗下。
一会儿屋里的灯熄了,我侧耳聆听,屋里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
我悄悄地将大门打开,出去向众人述说了所见之事。有人问三个女子长得如何。我说:“那三个女人个个都跟电影明星似的。”众人高兴极了,说:“今晚可以财色双收了。”
胡建平说:“大眼,你在门口看风,我们进去了!”接着他们便一个接一个地从门缝里溜了进去。
月光皎洁,左右山岩上的松树或柏树清晰可见,像巨人,像怪兽,狰狞恐怖。远处滇池在月下波光粼粼,屋前的草地上飞着数点流萤,我只觉得寒气袭人,那冷气从脚底升起来,是一种令人毛发悚立、全身打战的鬼魅之气。远处传来不知是狼还是狐的嚎叫,令人心惊肉跳。
别墅里突然传来小孩的呱呱啼叫声,紧接着是清脆的木头断裂声。再接着就是掀开箱子,拉开柜子的声音和众人的争吵声。我知道事情有变,可能他们找到了什么稀世珍宝,吵起来了。我不想傻傻地站在门口,便急忙返回去,想趁乱偷点什么。
西面那间屋子的门窗大开着,屋里一地月光。八九个壮汉推推搡搡地聚在床头的一个大箱子前,我想挤过去看看他们在抢什么,走过床前时,我听见帐子里有人轻轻唤我:“大眼,过来,过来,过来……”那声音充满了魔力。我情不自禁地揭开了帐子,顿时吓得魂飞天外。
“心慧,你猜我看见什么?”
斜阳落下去了,小屋渐渐昏暗起来,心慧听得背脊生凉。忙站起来拉开灯说:“莫非你看见鬼了。”
小星的大眼睛里闪着恐惧的光。呆呆地望着虚空,沉默了半晌,才又接着说下去。
帐子里坐着三个穿睡衣的女骷髅,头发像蓬乱草,牙齿白生生地露在外面,眼眶里闪着绿荧荧的光。一双枯骨手疾伸过来,像钳子一样捏住我的手,就往帐子里拉。我吓得连声惨叫。一个声音说:“大嫂,放了他吧,这男孩挺可怜的!”
“还不快滚!你以后再偷,当心你的双手。”说着猛地将我推出帐外。
这时屋里的同伙们突然莫名其妙地开始相互残杀,刀光闪耀,鲜血四溅,溅得我一身是血。接着就有人挥刀向我砍来。我疯了似地狂叫着奔了出去。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你看,她捏的印子现在还在呢。”小星伸出双手给心慧看,两道微微地凸起的青紫色的伤痕,如同一对手镯围住了手腕。
“噢,大眼,你真可怜!”心慧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
“我狂叫着跑出山谷,满山乱跑。被巡逻的保安抓了起来,送进西山派出所内。大约一小时后我才从惊骇中清醒过来,向警察交待了事情的经过。一位老警察拍着桌子说:‘简直是胡说八道,你在编故事吗?玉溪山谷里哪有什么别墅?’”
警察们带着小星来到玉溪山谷时,天已快亮了。山谷里根本没有小星说的那高墙深宅的别墅。山谷里飘着血腥气,曙光照进山谷,荒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具血淋淋的尸体。警察们四处搜寻,山谷中找不到任何金银珠宝和值钱的物件,警察们只在草丛中拾到一个被砍成两段的木雕孩童。这样,犯罪团伙为何相互残杀便成了疑案,警方猜测那是分赃不均引起的。小星因为拒绝交待藏宝的地方,被判了重刑。
一直到了去年,北京一位著名的心理学家总算为此事做了结论。他解释说:这种情况在心理学上称为“集体梦呓”,常常发生在军营里。由于精神过度紧张,每个当事人都处于催眠状态,产生了幻觉,便不由自主地相互残杀。如同在睡眠中一样,当事人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
这个多年的疑案至此了结,小星也因为在漠沙农场表现良好,获得释放。连他自己也相信了那件事其实是一场恶梦。
“谁知,我又遇到了一件古怪事!”小星又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出狱后,我为了省钱走路回昆明,从漠沙农场到昆明有几百里的路程。我像叫花子一样,每天走几十里路,晚上就在人家的屋檐下、马棚里、牛栏里过夜。
有时走到热闹的小镇上,我真想再去偷人家的钱包,念头才动,这两条天然手铐就像抽筋似的痛,痛得我想寻死,念头一消,疼痛感立马就没了。你说我还敢偷吗?
我走了近一个月,脚上全是水泡。离昆明十多公里了。我心里要多高兴就有多高兴。那天早上,我穿过一片坟场时,看到前面走着一对农村夫妇。女的穿件粉白色衣服,男的推着辆旧的自行车,我一拐一拐地跟在他们后面。小路的尽头出现了一座大墓。那女的将篮子放在墓前,那男的也将自行车停在那里,然后回过头来看着我,笑着朝我招招手,指指篮子和自行车,便绕到墓后去了。那一瞬间,我如被雷击!你猜,那对夫妇是谁?”
“是雪儿和她男朋友?”
“对!就是他俩。我也顾不得脚疼了,跑过去绕过大墓一看,墓后是一片稀疏的小树林子。你再猜猜看,这次我看到了什么?”
“林中仙子,白影子,山鬼,僵尸……”我将传说故事中的非人类都数过来,他都摇头说:“不对,不对。”
他用困惑的眼光看着我说:“墓后什么人都没有,只有两只雪白的狐狸在稀疏的林子里跑着。我绕到墓前,拿起竹篮看看,里面有个木盒子,盒子里面装满了花种。”
“我能看看那个盒子吗?”
小星走进隔壁的卧室,像捧着珍宝似地走了出来,将那盒子递给心慧看。这是一个用白木制成的盒子,四周雕刻着各种花卉,这是古代妇女们用来装首饰的盒子。上下两层装满了各种花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