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园趣事
巡津新村是一条幽静而疏朗的街道,高墙里有一幢幢法式小洋楼。解放前这里是昆明市达官贵人的住宅区,解放后成了中共市委干部们的宿舍。
胡梦绮家住在街尾的那个院子里,这个院子的设计融合了东西方特色。洋楼前面的花园里,有一片狭长的竹林,竹林前有个开着紫菱花的小水池,假石山周围栽着粉红色的夹竹桃,竹林边有四间日本式小平房,窗下种着火红的美人蕉,张玟家就住在那里。
楼的左右两边是西式花园,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树篱,铺着卵石的小路尽头,有棵高大的紫薇,一到花期就开个满堂红。风一吹,红雪漫天飞,小径上,树篱上,女孩的头发上到处都是紫红色的花片。花树下有块大青石板,上面刻着首古诗:“似痴似醉丽还佳,露压风吹分外斜。谁道花无百日红,紫薇常放半年花。”女孩们常常在青石板上玩过家家。
西式花园里开着郁金香、玫瑰花、丁香花、银莲花……。那幢法式洋楼里住着四家人,胡梦绮家住楼上。
这里本来是《云南日报》社长家的住宅,看看这一院子开得热热闹闹的花,就知道社长夫人是个爱花的人。只可惜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解放后,社长和社长夫人不知流落到何处去了,这花园就成了胡梦绮她们的乐园。
也许是花太多的原故,住在里面的人家也几乎家家都是女孩。那年头提倡“英雄母亲”,生得越多越光荣,五户人家就有十多个女孩。只有胡梦绮的哥哥和任小英的弟弟等几个少得可怜的男孩,大的不屑和他们玩,小的不得不天天跑到隔壁的5号大院去玩。
隔着一堵高墙,这边阴盛阳衰,那边却是阴衰阳盛。胡梦绮从未进过5号大院,那边的男孩极凶,张玟她们偷偷地进去过一次,立刻被打得哭哭啼啼地逃了出来,以后再也不敢进去冒险了。
那边的男孩也没法跑到这边来折花拈草,张玟的奶奶每天像门神似地坐在她家的厨房(过去的门房)门前贴火柴盒子。那些男孩只要伸头看见张玟的奶奶坐在那里,就吓得掉头跑了。如果他们敢跨进门来,张玟的奶奶就会拿起扫地的大扫把朝他们摇晃:“滚出去,滚出去,你们这些踩踏花草的害虫,我的大扫把可没长眼睛哪。”
5号院里有棵高大的枫树,胡梦绮她们站在花园里就可以看见那巨大的伞形树冠。春天树上的叶子背阴处是紫红色,向阳处却是灿烂的金红色。到了秋天就成了火红色,像一蓬熊熊烈火火,极为壮观。
不知谁家的男孩时时爬到树上玩。他穿着浅黄色的麻布套头睡裙,腰间系着许多麻绳,头戴一顶做工粗糙的麻布尖顶斗笠,他在树干上挂了个吊床,有时躺在吊床里悠悠然地吹着笛子,有时坐在树干上朝这边扔东西。
他常常将野樱桃、小酸枣打在胡梦绮头上。气得胡梦绮叉着腰,指着他乱骂,他不但不生气,还嘻皮笑脸地对着胡梦绮做下流手势。一有人来他就赶快从树上溜下去不见了,气得胡梦绮直跺脚。
院子里有处僻静诡秘的地方,胡梦绮她们很少去那里玩。洋楼后面有一排青砖小平房,据说那里曾是仆人们住的地方,前被洋楼,后被高墙挡住光线,就是晴天白日的时候,走到那里也是冷气飕飕的。
平房的右边,有个用石栏杆围着的小菜园,里面种满了金黄色的向日葵花。
平房的左边有扇小木门,出去就是一条夹墙。穿过夹墙到螺丝湾菜市场卖菜,可以免去兜个大圈子。
据说,从前盘龙江边有许多流莺暗娼,她们大都租房住在高墙后。社长和社长夫人怕男女佣人们出出进进被那些人引诱坏了,于是就用砖头封了那道省路的小门。
解放后暗娼流莺都被送去劳改。家长们本来也想打开小门,但绕了几条街的路过去看看,小门外的那条路多在夹墙缝里穿行。现在虽然没有流莺暗娼了,但还有坏人,为了女孩们的安全便打消了开门的念头。
站在胡梦绮家窗前,可以看见高墙那边的大院,一座老式的青砖楼赌气似地背站在那里,连个窗子也没有。胡梦绮只能看见院子的一个脚落,那里堆着些烂铁桶、破瓦罐和断了腿的桌椅。
偶尔可以看见两个又高又肥的中年妇女追鶏撵狗,追到那个角落上。胡梦绮从未在街上见过那么高大肥胖的人,腰有三四个人那么粗,脚手比象腿还粗,走起路来像鸭子似地摇摇摆摆。
6号过去,转个弯就到7号了。一走到那里,就像来到了乡下,薄荷的清凉香气沁人心肺。一幢茅草的小木楼里,住着一家菜农,极大的一块菜地上只种薄荷、香菜、开白花的韭菜……等配料。
她家有个女儿叫九九,九九的爸爸不知在哪里工作,逢年过节时才见得到他的身影,平时就只能看见九九和妈妈、奶奶三人在地里忙活。
九九和胡梦绮她们在同一个学校上学,胡梦绮她们在一班,九九在六班,那是所谓“差生班”,也就是后来人们叫的“放牛放马班”。老师从来不管学生,听其自生自灭,如放牛放马一般。
胡梦绮她们叫九九“薄荷老太的姑娘”,从来不和九九讲话。
胡梦绮在四年级放暑假期间,突然发现,这院子里还住着几个她从不认识的女孩。
那天,她午觉醒来,像梦游似地走在长走廊上。对面小玉家的门紧关着,小玉和弟弟妹妹到她外婆家去了。胡梦绮走到厨房里拿了个苹果,睡眼朦胧地一边啃,一边摇晃着下楼来找张玟她们玩。
院子里静极了,张玟的奶奶坐在门前的藤椅上打瞌睡。和煦的阳光将那些花花草草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花园里飞着些巨大的彩蝶。
张玟和任小樱她们都还没睡醒哩,胡梦绮就啃着苹果,坐在任小樱花家阳台的石阶上清醒一下。
她一抬头就看见小竹林前面的水池边,有个穿紫色菱花裙子的女孩伸手到水池里捧水喝。夹竹桃前穿粉红裙,玫瑰色裙子的女孩将条绳子拉直,一个穿黄裙子梳着许多小辫子的圆脸黑俏女孩,一手拿着串冰糖葫芦,一手打着把浅蓝色的喇叭花伞在上面走钢丝。胡梦绮拼命地揉眼睛。
“香雪,香雪,别当蛀书虫了,我们来跳绳吧。”紫衣女孩喝完水,隔着树篱朝那边花园叫。
胡梦绮站起来,看见小路尽头的紫薇花树下的青石板上,坐着个穿紫色小公主裙的女孩。拿着一本封面上镶嵌着红、绿、黄、蓝、紫等各色宝石花的书看得津津有味,这几个女孩的年龄和胡梦绮她们相似,也就十岁左右。
胡梦绮啪啪地敲任小樱家门:“小樱,小樱!快出来看花仙子。”
屋里一阵乱响,小樱和她的几个姐妹都跑出来了,争先恐后地问:“绮绮,绮绮,花仙子在哪里,花仙子在哪里?”
“在那里,看见了吗?”胡梦绮指着中式花园说。
任小樱叫起来:“天哪!想不到世上真有花仙子,咱们捉一个来跟我们玩。”
她们朝着花园跑去,花仙子们惊得四处逃窜。张玟听见叫声也带着妹妹们赶出来,等她们跑到面前,花仙子们不见了。
“绮绮,花仙子呢,怎么不见了?”
胡梦绮四处张望,她看见那紫菱花裙的女孩躲在竹林里,抱着手瑟瑟发抖。
“看见了吗?那里躲着一个。”胡梦绮大叫。
众人看见了,忙追过去,紫衣女孩连跳带飞地逃跑了。胡梦绮带领众女孩四处追捕花仙子们,只有胡梦绮看得见花仙子们藏在哪里。
张玟的奶奶拿着长扫把,站在树篱前叫:“你们这群疯丫头,还不赶快出来,花都快被你们踩死了。小玟!小丽!快出来!不出来,我不把你们的耳朵揪下来让你们拿着,就不是你奶奶!”
张玟的奶奶不敢打胡梦绮她们,但她敢打自己的孙女。张玟领着妹妹们乖乖地退出了战场。
胡梦绮看见,5号枫树上穿麻布睡裙、腰系麻绳的男孩跳到高墙上,放下一条麻绳来,将花仙子们一串地拉到5号去了。
他捏着拳头,咬着牙,瞪着一双大眼睛冲到胡梦绮面前,胡梦绮吓得后退几步。
“绮绮,你看得见我们,但你为什么像大嘴老鸦似地嚷嚷,你为什么要像仇敌似地追杀我们?”
胡梦绮突然感到内疚,她红着脸,低着头喃喃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从那以后她再也不说了,花仙子们也被她吓坏了,看见她就躲起来。她只能看见她们的裙子在花丛中、树篱边一闪就不见了。
有天晚上,胡梦绮到市委食堂提开水。她提着热水瓶,踩着一地的月华,盯着月中的桂花树看,总想找到那只在桂花树下捣药的玉兔。玉兔没找到,却看见那个叫香雪的花仙子,穿着紫红色的泡泡裙和九九坐在路灯下,教九九画画。胡梦绮突然羡慕起九九来,九九有花仙子做朋友,真幸福呀!
胡梦绮最后一次见到花仙子们时,她已经十二岁了,还是暑假。她在食堂里吃完午饭后,忙着回家来赶做假期作业。
院子里静悄悄地,除了张玟一家围着桌子在厨房里吃奶奶烧的饭菜,其他家的大人小孩还在食堂里呢。
胡梦绮看见几个小花仙子,跟着一个烫着鶏窝头,穿着水红旗袍的女子鬼鬼祟祟地朝洋楼后面溜。那女子看见胡梦绮就朝她招招手,胡梦绮忙跑过去。
女子低声问:“你愿跟我们去大海边玩吗?”她的声音甜得像蜜。
“去呀,当然要去喽!”胡梦绮高兴得差点飞了起来,大海一直是她最想去的地方。
她们跟着那女子绕到楼后面,胡梦绮看见那道封死了的小门开着,走出小门,门外的夹墙里已经站着十多个男孩女孩了。5号院枫树上吹笛子的男孩也在其中。
穿旗袍的女子带着她们在左弯右拐的小街小巷里穿行。小街的名字很奇特暧昧,有烟花巷、夜来香小街、胭脂胡同、温香玉街……。
铺着石板或卵石的小巷两边有黑洞洞的小屋,门前站着穿花旗袍浓妆艶抹,刁着香烟的女子。破旧庭院的梧桐树下有围着桌子搓麻将、打牌的女人。
那些女孩们至今还怕胡梦绮,不敢接近她。她形单影只地跟在后面。她不在乎,可以到大海边玩,比和花仙子们交朋友更让她激动不已。
穿出小巷,一条大道两边立着巨大的白杨树,风吹过树顶的叶子翻起一朵朵银绿色的浪花。
路尽头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海。蓝天上飘着洁白的云朵,雪白的沙滩上,许多穿着白色、绿色、黄色、火红色三点式游泳衣的黄发、金发、黑发美女们或坐或卧或走,作出种种迷人的姿态。许多英俊男子驾着游艇在海上枪战,摄影师们扛着摄影机跑前跑后地忙着摄影,看得胡梦绮她们脸红心跳,气都喘不过来。
胡梦绮看见住在高墙后的那两个肥胖女人,坐在一把极大的太阳伞下,一个身穿黑色的大连衣裙,一个穿绿色背心下面系着一条肥大的银灰色裙子。两人都露着肉柱似的胳臂和大腿,戴着大墨镜,喝着饮料,欣赏着那些走来走去的俊男美女。
水红旗袍将他们带到两个女人面前,低头垂手地说:“尹老师,郝老师,我将这些男孩女孩带来了。”
“香雪呢,怎么没有来?”黑衣女人摇着扇子问。
水红旗袍低声说:“我劝了她老半天,她不愿意来。”
“嘿,不识抬举的丫头,不来拉倒。将这群乳毛未干的小孩先带去文化补习。”黑衣女人说。
绿衣女人伸出肥肠似的手指,将5号院里枫树上的男孩腰间系的麻绳一把揪断:“瞧你这副穷酸样,就像森林里跑出来的原始人,也不害臊。快将他带去包装包装。”
水红旗袍诺诺而退,将男孩女孩们带到离沙滩很远的大柳树下。柳树下有一排排单人课桌。树上挂着块大黑板,黑板前面坐着个穿白连衣裙,梳着马尾巴的女老师。她枯瘦如柴,脸苍白如纸,尽管瘦得皮包骨头,还是看得出当年的风韵。
水红旗袍将胡梦绮他们交给这位李老师,就牵着男孩走了。
今天不知怎么回事,胡梦绮竟听不懂这位老师讲的课。
“要出人头地,就必须脸厚心黑。”
“利用别人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如何炒作推销自己。”
“快乐就是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胡梦绮心想:“这老师怎么尽教学生这些污七八糟的东西!”念头既动,就更听不见老师在讲什么了,只看见老师的嘴一张一合的,像条快死的鱼。
李老师叫胡梦绮起来回答问题,胡梦绮答非所问。
“如何显示出自己的魅力?”
“就是要显出鬼力(绮绮将魅力念成了鬼力)将人吓死!”
“怎样才能使自己显得sexy?”
“我们为何要得爱滋病?”
同学们哈哈大笑,胡梦绮恨不得钻进沙滩里去。老师摇摇头,再也不叫她起来回答问题了。
好容易熬到下课了,那些聪明伶俐的男孩女孩们都欢笑着跑到海边看美女俊男去了,只留下胡梦绮和几个反应迟钝的女孩。李老师走过来坐在她们面前。她紧张地左右环顾一下,低声地对那几个女孩说:“你们如果不想变得像我一样枯瘦如柴,就应该像她一样聪明。”
胡梦绮被搅糊涂了:她连课都听不懂,老师还夸她聪明。
李老师牵着胡梦绮,走到那两个胖女人伞下,疾言厉色地对两个胖女人说:“这种白痴学生我没有本事教,我从未见过这么蠢笨的女孩,你们另请高明吧!”
“既然是不可雕的朽木,留她干嘛,送她回去吧!”黑衣女人说。
胡梦绮气得呜呜地哭了起来,她长到十二岁第一次被老师痛骂。
李老师牵着她,一直走到一条河边。她掏出手巾帮胡梦绮擦干眼泪,柔声说:“绮绮,别哭了。这是盘龙江,你顺着江走就可以回家了。”
胡梦绮不明白,怎么李老师一会儿对她凶,一会儿对她好,但她潜意识里知道李老师对她是真好。
胡梦绮顺着盘龙江一直走到天黑才到家。家里人都快急疯了,爸爸、妈妈和哥哥骑着自行车四处找她,看见绮绮回来如获至宝。妈妈问她这一下午到哪里去了,胡梦绮说:“我到大海边去玩。”
妈妈又好气又好笑说:“绮绮,那不是大海,那是滇池。”
后来胡梦绮跟家人到滇池边玩,她一看就知道那天去的地方根本不是滇池,那里海水像水晶一样蓝,沙滩如雪一样洁白。
一年后,文革开始了。张玟的奶奶被人揭发出来是个地主婆,被赶回城郊的农村去了。院子里的花草被5号的男孩们冲进来拔掉砍光,留下满园的枯枝败叶无人收拾,小红卫兵们的革命行动谁敢阻拦。
院子里的大人都被关进了“牛棚”。张玟她们跟着她妈到工厂去住,任小樱家、小玉家……都搬到市委大杂院去了。只有绮绮最惨,她爸爸、妈妈、哥哥都成了反革命份子,进了大牢。
胡梦绮没去处,就被暂时安排在洋楼后面的那排青砖屋里。新贵们搬了进来,那些女孩们不理胡梦绮,她们叫她“反革命分子的女儿”。
在那昏暗潮湿见不到阳光的小屋子里,属于绮绮的东西只有一张小床和抄家剩下的破烂东西。
胡梦绮一夜之间告别了童年,她将花园里的枯枝败叶收集起来,堆到一间屋子里当柴火烧。能卖钱的旧书报,她从前穿过的小裙子、小皮鞋、妈妈的旧毛衣……都被她分门别类地卖给了废品收购站和收购破衣烂衫的老太太。
巡津新村路两边的人行道上,长着荠菜、蛤蟆叶、灰条菜。从前胡梦绮穿着小皮鞋,鼻孔朝天地走在上面,生气时还用脚狠狠地踩踏它们,如今这些野菜竟成了救命的食物。她每天早上走很远的路,到红旗电影院门口花四分钱买一个烤年糕(那家的年糕做得很大),回家后将年糕切成丝和着野菜煮,那就是她一天的饭了。
学校早就关闭了,胡梦绮失去了同学朋友,“薄荷老太的姑娘”九九成了她的好友,九九带她到菜市场拾老菜叶、洋花菜根、烂土豆……。
胡梦绮加入了拾破烂女孩的队伍,昆明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有她们的身影。她们拾橘子皮、碎玻璃、破铜烂铁……,绮绮就像“幸运的贝儿”,她总会在草丛中发现旧的铜门把、铁铲子、烂铜盆等“值钱”的东西。
有一次,胡梦绮竟在草丛中拾到一枝古老的金簪子,上面有朵晶莹剔透的翡翠花。拿到废品收购站,卖得十元钱。胡梦绮像小富婆似地,领着几个女孩从街头吃到街尾。
九九家的薄荷地被新政府没收了。九九的奶奶气疯了,一把火将自己和那幢茅草小木楼烧了,九九她妈带着九九到个旧锡矿投奔她爸爸去了。胡梦绮为此失落了很久。
学校开始分工作了。她被分派到翠湖边的一家小制罐厂工作,搬到厂里和一个叫箫琼英的孤女同住,这样才解决了吃住问题。
文革结束后,胡梦绮的父母官复原职,胡梦绮跟着他们到南京走马上任。离开昆明时,绮绮到巡津新6号去向她儿时的乐园告别。高墙不见了,竹林、枫树、日本式小平房都不见了,那幢法式洋楼像被抛弃的贵妇人,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楼的四周建筑工人正在挖地基,准备建楼房。胡梦绮想,此生再也见不到那些花仙子了。
胡梦绮的后半生都在忙忙碌碌中度过,上大学,出国留学,找工作,在加拿大定居,一直忙到退休才松了口气。
这一年,她回深圳看望哥哥和嫂子。晚饭后,胡梦绮在街上溜鞑,那是一条幽静而疏朗的街道,两旁种着梧桐树,踩着一地的月华,仿佛又回到了昆明的巡津新村。
远处的路灯下,一个穿紫色连衣裙的女孩,正在教一个梳着羊角小辫子衣服褴褛的女孩读书。
“那不是香雪和九九吗?”胡梦绮朝她们快步走去,一眨眼香雪不见了。
路灯下,一个进城找工作的女人,头枕着一只大旅行袋睡在那里,她周围还放着大包小包的东西。那个圆脸、圆眼睛的女孩坐在一只小旅行袋上,眼睛一下不眨地看着胡梦绮,她看上去只有六七岁,不是九九。
胡梦绮知道,香雪在教失学的女孩读书。胡梦绮将她口袋里钱全部掏出来,装在女孩的口袋里,匆匆离开了,她不想打扰香雪的工作。
花仙子们还在人间,那吓得瑟瑟发抖的紫衣女孩,那梳着许多小辫子的圆脸黑俏女孩,还有住在枫树上的男孩,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又过了几年,一个青年演员的风流韵事在网上闹得轰轰烈烈。胡梦绮好奇地将他的相片调了出来,一看忍不住笑起来。那小子身穿紫蓝色的牛仔衫,戴着紫水晶项链,宽边银手镯,手拿一顶白色礼帽,顽皮地笑着。他就是那个住在枫树冠上穿麻布睡裙、腰系麻绳、头戴尖尖麻布草帽的男孩。